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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钉刑(4)

救赎者 (挪威)尤·奈斯博 9834 2021-04-06 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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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利走进毫无陈设可言的宽敞大厅,只见天花板是拱形的,但他的第一印象竟是这里闻起来像医院。大厅中央摆着两张长桌,桌边的四五十人或坐或站,或在柜台前排队领汤。这些人让哈利联想到病人,也许因为他们身上穿的多半是松垮的运动服、破烂的毛衣和拖鞋,显然这些人对自己的外表漠不关心。也可能因为他们只是低头抱着汤碗,脸上尽是缺乏睡眠和意志消沉的神情,完全没注意到他走进门来。

  哈利的目光扫过大厅,停在吧台上。吧台看起来像个热狗摊,一个客人也没有。吧台内只有一个酒保,他正同时进行三个动作:擦拭玻璃、对旁边桌的几个男人大声评论电视里播放的足球赛、留意哈利的一举一动。

  哈利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朝吧台走去。酒保顺了顺往后梳的油腻黑发。

  “Da?(什么事?)”

  哈利努力对热狗摊后方架子上的许多酒瓶视而不见,却早已看见他的老友兼死敌:占边威士忌。酒保顺着哈利的目光看去,扬起双眉,指着那个装有褐色液体的方形酒瓶。

  哈利摇了摇头,吸了口气。没必要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MaliSpasitelj.”哈利用不太大的声音说,但又可以让酒保在嘈杂的电视声中听见,“我要找小救赎者。”

  酒保打量着哈利,用带有浓重德国腔的英语说:“我不知道什么救赎者。”

  “我有个住在武科瓦尔的朋友说小救赎者可以帮我。”哈利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褐色信封,放在吧台上。

  酒保垂眼看了看信封,碰也没碰。“你是警察。”他说。

  哈利摇了摇头。

  “你说谎,”酒保说,“你一走进来我就看出来了。”

  “我的确当了二十年警察,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我两年前辞职了。”哈利让酒保仔细打量他,心想这人不知道为什么入狱,因为酒保身上的肌肉和刺青显示他蹲过很久的苦牢。

  “没有叫救赎者的人住在这儿,这里每个人我都认识。”酒保正要转身,哈利俯身越过吧台,抓住他的上臂。酒保低头看了看哈利的手,他感觉酒保的二头肌鼓胀起来,便放开手。“我儿子在学校外面被贩毒的药头枪杀身亡,就因为他跟那个药头说如果再继续贩毒,他就要去报告校长。”

  酒保没有答话。

  “他死的时候才十一岁。”哈利说。

  “先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事。”

  “这样你才会明白为什么我要坐在这里等,等到有人来帮我为止。”

  酒保缓缓点头,快如闪电地问出一个问题:“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欧雷克。”哈利说。

  两人面对面站立,酒保眯起一只眼睛。哈利感觉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但没有理会。

  酒保把一只手放在信封上,推回给哈利:“这个不用。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我从机场直接过来的。”

  “把你的名字写在这条餐巾上,去火车站旁边的巴尔金饭店,过桥直走就到了,然后在房间里等,有人会跟你联络。”

  哈利正要说话,酒保的视线已回到电视上,继续评论球赛。

  “Dovraga!(可恶!)”他咒骂了一声。该死!

  歌德堡街的雪地看起来宛如红色冰沙。

  他感到惶惑不已。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举枪瞄准逃跑的约恩·卡尔森,打出最后一枚子弹,子弹击中公寓外墙,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约恩逃进公寓大门内,不见踪影。他蹲下身来,听见沾血的玻璃戳破他的外套口袋。那警察面朝下倒在雪地中,冰雪正在吸收从颈部伤口流出的鲜血。

  手枪,他心想,于是抓住那警察的肩膀把他翻过来。他需要手枪来射击。一阵风吹来,吹开覆盖在异常苍白的面孔上的头发。他匆忙搜寻外套口袋。鲜血汩汩流出,既稠又红。他还来不及感觉嘴里冒出的胆汁酸味,就觉得胃里涌出的东西充满口中。他扭过头去,黄色物质立刻喷溅在蓝色冰面上。他擦了擦嘴。应该找裤子口袋才对。他摸到皮夹、腰带。老天爷,你可是警察,要保护人民总得带枪吧!

  一辆车开过转角,朝他驶来。他拿起皮夹,起身穿越马路。那辆车停了下来。不要跑。他的双脚跑了起来。

  他在街角商店旁的人行道上滑了一跤,臀部着地,但立刻就爬了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疼。跟上次一样,他朝公园的方向奔去。这真是场噩梦,一场由一连串无意义事件所构成的噩梦。是不是他疯了?还是事情真的如此发生了?寒风与胆汁刺痛他的喉咙。他踏上马克路,听见第一声警笛响起,于是他知道救援到了,现在他感到恐惧了。

  22迷你酒

  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五

  警署灯火通明,宛如矗立在昏暗午后的圣诞树。窄小的二号讯问室里,约恩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小圆桌对面坐的是警探托莉·李。两人中间放着两个话筒,以及约恩的供述。约恩透过窗户看见西娅正在隔壁房间等候讯问。

  “所以他攻击你了?”托莉看着供述说。

  “那个身穿蓝色外套的男人拿枪朝我冲过来。”

  “然后呢?”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好害怕,只记得片段,可能因为我有脑震荡吧。”

  “了解。”托莉脸上的表情说的却是相反的意思。她看了红灯一眼,红灯亮着表示录音机仍在录音。

  “哈福森朝车子跑过去?”

  “对,他的枪放在那里。我记得我们从厄斯古德出发的时候,他把枪放在中控台上。”

  “你怎么做的?”

  “我不知如何是好,本来想躲进车里,又改变主意,朝旁边的公寓大门跑去。”

  “然后持枪歹徒就朝你开枪?”

  “反正我听见了枪声。”

  “继续说。”

  “我跑进大门,回头一看,就看见那个人在攻击哈福森。”

  “哈福森没有跑进车里?”

  “没有,他抱怨过车门因为结冰而卡住。”

  “然后那个人用刀子攻击哈福森,不是用枪?”

  “从我站的位置看起来是这样,他从哈福森背后扑上去,刺了他好几刀。”

  “几刀?”

  “四刀或五刀。我不知道……我……”

  “然后呢?”

  “然后我跑进地下室打电话报警。”

  “歹徒没有追上来?”

  “我不知道。大门锁住了。”

  “他大可以打破玻璃。我的意思是说,反正他都已经袭警了。”

  “对,你说得对,我不知道为什么。”

  托莉低头看着供述:“我们在哈福森旁边发现呕吐物,推测应该是歹徒的,你能证明这点吗?”

  约恩摇了摇头:“我一直待在地下室的楼梯上,直到你们抵达。也许我应该去帮忙的……可是我……”

  “你怎样?”

  “我害怕。”

  “也许你这样做是正确的。”托莉脸上的神情再度表达出相反的意思。

  “医生怎么说?他会不会……”

  “他还在昏迷中,医生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他的性命。我们继续。”

  “这简直像不断重演的噩梦,”约恩低声说,“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

  “对着话筒说话,别让我再说了。”托莉语调冷淡。

  哈利站在饭店窗前观察屋顶,屋顶上残破的电视天线对着黄褐色天空做出怪异姿态。厚重的深色地毯与窗帘挡住了电视播出的瑞典语说话声,瑞典裔演员麦斯·冯·西度正在饰演作家克努特·汉姆生。迷你酒吧的门开着,饭店的小册子摊在咖啡桌上,第一页印着约瑟夫·耶拉西奇总督在耶拉西奇广场上的雕像照片。照片上放着四瓶迷你酒,分别是尊尼获加威士忌、斯米诺伏特加、野格利口酒、哥顿金酒,此外还有两瓶欧祖伊斯科啤酒。这些酒都还没打开。一小时前,麦努斯打电话来报告歌德堡街发生的事。

  哈利希望自己打这通电话时听起来是清醒的。

  铃声响到第四声,贝雅特接了起来。

  “他还活着,”哈利还没开口,她就说,“他们给他接上了人工呼吸器,但他还在昏迷中。”

  “医生怎么说?”

  “他们也不敢说。其实他很可能当场死亡,看起来史丹奇想割断他的动脉,但他用手挡住了。他的手背上有很深的割痕,血从颈部两侧的小动脉流出来。史丹奇还在他心脏上方刺了几刀,医生说刀子可能伤及心脏上端。”

  贝雅特的声音出现微微颤抖,除此之外,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描述其他被害人。哈利知道现在她只能用谈公事的方式来说这件事。电话两头陷入沉默。麦斯·冯·西度在电视里愤怒地咆哮。哈利在脑中寻找安慰的话语。

  “我跟托莉通过电话,”结果哈利却说,“她向我报告了卡尔森的供述,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们在大门右侧的公寓前发现子弹,弹道鉴定员正在比对,但我很确定它会与伊格广场、约恩的公寓和救世军旅社外面发现的子弹相符。是史丹奇下的手。”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

  “有一对男女驾车经过,看见哈福森躺在人行道上,就把车停下来。他们说有个很像乞丐的人从他们面前穿越马路,女的还说那个人在远处的人行道上摔了一跤。我们去那个地方查过,我同事毕尔·侯勒姆发现一枚外国硬币埋在雪地里,因为埋得很深,所以我们本以为它已经埋在那里好几天了。侯勒姆也不知道这枚硬币是哪里来的,我们只看见硬币上有字,他去查了之后,发现上面写的是‘克罗地亚共和国’和‘五库纳’。”

  “谢了,我知道答案了。”哈利说,“是史丹奇,没错。”

  “我们采集了冰面上的呕吐物进行确认。法医正在比对旅社枕头上采集到的头发DNA,希望明天就能得到结果。”

  “反正我们已经掌握了DNA。”

  “可笑的是一摊呕吐物并非采集DNA的理想场所,黏膜的表面细胞在如此大量的呕吐物中是四散的,而且又暴露在空气中……”

  “它们会被无数其他的DNA来源所污染,这我知道,但至少我们还有线索可以追查。现在你在做什么?”

  贝雅特叹了口气:“我收到兽医研究所发来的一条相当奇怪的短信,得打电话问他们是什么意思。”

  “兽医研究所?”

  “对,我们在呕吐物中发现许多消化到一半的肉块,所以送去兽医研究所做DNA化验,主要是希望他们能比对奥斯区农业高中的肉品数据库,追踪肉块的来源和产地。如果肉块具有某种特征,也许就能和奥斯陆的某家餐厅联系到一起。当然这有点像瞎猜,但如果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史丹奇找到地方躲藏,那他一定会尽量减少移动,如果他在藏身处附近吃过东西,那他很可能会再去。”

  “原来如此,不妨一试。短信是怎么写的?”

  “‘这种情况下必定是一个中餐馆’,说法有点模糊。”

  “嗯,有其他发现再打给我。还有……”

  “什么?”

  哈利听得见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有多么荒谬:哈福森很强壮,现在医学科技又这么发达,不会有事的。

  “没什么。”

  贝雅特挂断电话后,哈利站到咖啡桌和酒瓶前。国王下山来点名……点到的是尊尼获加。哈利一手拿起尊尼获加迷你酒,另一手旋开瓶盖,或者应该说扭开瓶盖。他觉得自己仿佛《格列佛游记》的主人公,被困在小人国里,面对侏儒般的酒瓶,吸入小瓶口飘出的熟悉的甜味。他喝了一大口,身体预测到酒精来袭,进入备战状态。他害怕第一波呕吐反应的攻击,但知道这无法令他停止。电视里的克努特·汉姆生说他累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准备长时间深潜一般。

  这时电话响起。

  他迟疑片刻。电话响了一声之后就安静下来。

  他举起酒瓶。电话再次响起,然后又安静下来。

  他意识到电话是从柜台打来的。

  他把酒瓶放在床头柜上,静静等待。第三声响起,他接了起来。

  “汉森先生吗?”

  “我是。”

  “大厅有人找您。”

  哈利看着瓶身标签上身穿红外套的绅士:“说我马上下来。”

  “好的。”

  哈利用三根手指拿着酒瓶,将威士忌一饮而尽。四秒钟后,他趴在马桶上把航空午餐吐了出来。

  前台指了指钢琴旁的桌椅,其中一把椅子上直挺挺地坐着一名披着披肩的白发女子。哈利朝女子走去,她用冷静的褐色眼珠观察哈利。他在桌子前方停下脚步。桌上摆着一台小型电池收音机,正在播放体育节目的亢奋说话声,可能是足球赛转播。女子后方的钢琴手正在琴键上滑动手指,弹奏着经典电影配乐集锦。广播声和钢琴声相互交杂。

  “《日瓦戈医生》,”女子用英语说,朝钢琴手点了点头,“很好听对不对,汉森先生?”

  女子的英语发音和音调十分标准。她嘻嘻一笑,仿佛自己说了什么幽默的话,接着用坚定慎重的态度轻弹手指,示意哈利坐下。

  “你喜欢听音乐?”哈利问道。

  “谁不喜欢呢?我以前教过音乐。”她倾身向前,调高收音机的音量。

  “你担心我们受到监视?”

  女子靠上椅背:“汉森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哈利又说了一遍儿子在校外被人枪杀的故事,只觉得胆汁烧灼喉咙,胃里的嗜酒之犬大发雷霆,嗥叫着还要更多酒精。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女子问道。

  “一个武科瓦尔人告诉我的。”

  “你从哪里来的?”

  哈利吞了口口水,舌头干涩肿胀:“哥本哈根。”

  女子在观察他,他静静地等待,感觉一滴汗水从肩胛骨之间滑落,嘴唇上方沁出一颗汗珠。去死吧,他要酒,现在就要。

  “我不相信你。”最后女子说。

  “好吧,”哈利站起身来,“那我走了。”

  “等一等!”女子虽然娇小,声音却十分果决。她示意哈利坐下。“这不表示我不懂得看人。”她说。

  哈利坐了下来。

  “我看得见恨意,”女子说,“还有悲恸,而且我闻得到酒味。至少我相信你儿子死了这件事。”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哈利努力打起精神:“要多少钱?多快可以解决?”

  “视情况而定,但你在业界找不到价钱比我们更公道的,起价五千欧元,外加其他费用。”

  “好,下周?”

  “这……有点太仓促了。”

  女子只犹豫了一秒,但这一秒足以让哈利明白,而他也看得出女子知道他明白了。收音机里传出兴奋的尖叫,背景中的人群齐声欢呼,有人得分了。 救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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