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钉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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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咧嘴笑了:“说的也是。我有时会来,至少以前会来,我以为这里适合像我这样的边缘人来,但结果我也无法融入,因为说到底,布利茨屋还是充满单一的论调和思想,那些煽动家会来这里演讲,像是……”
哈利顿了一下,但玛蒂娜替他把话说完:“像是今晚我爸在会议厅的演讲?”
哈利把双手深深地插进口袋:“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用自己的大脑去找答案,很快就会觉得孤单。”
“那目前为止,你孤单的大脑找到了什么答案?”玛蒂娜将手放在哈利的手臂下方。
“看来约恩和罗伯特过去都有几个情人。这个西娅到底有什么特别,让他们两兄弟都为她倾倒?”
“罗伯特喜欢西娅?我没有这个印象。”
“约恩是这样说的。”
“呃,就像我说的,我跟他们没什么往来。但我记得以前我们在厄斯古德过暑假时,西娅很受男生欢迎。竞争从很早就开始了,你知道的。”
“竞争?”
“对啊,想成为军官的男生必须在救世军里找个女朋友。”
“是吗?”哈利惊讶地说。
“你不知道吗?男生只要娶了外人,马上就会失去在救世军的工作,救世军的整个指挥链是以共同生活工作的夫妻为基础,两个人必须都受到上帝的召唤。”
“听起来很严格。”
“我们是军事组织。”玛蒂娜话中并无讽刺之意。
“男生怎么会知道西娅想成为军官?那时她还小,不是吗?”
玛蒂娜微笑着摇头:“看来你并不了解救世军,其实军官中有三分之二是女性。”
“但总司令和行政长却都是男性?”
玛蒂娜点了点头:“我们的创立者卜维廉说过,他最好的手下都是女人,但我们跟社会上其他组织一样,都是由愚笨狂妄的男人来统治惧怕权威的聪明女人。”
“所以每年夏天男生们都在争夺西娅的统治权?”
“有一阵子是这样,但后来西娅突然就不去厄斯古德了,所以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她为什么不去了?”
玛蒂娜耸了耸肩:“可能她不想去了,也可能她父母不让她去了,因为日夜都跟男生混在一起,又正值青春期……你知道的。”
哈利点了点头,但其实并不了解那是什么情况,因为他从未参加过宗教夏令营。两人踏上史登柏街。
“我在这里出生。”玛蒂娜指了指曾是国立医院一部分的墙壁,现在这里的建筑物已被拆除,彼斯德拉公园新住宅计划即将推行。
“他们保留了妇产科病房,改建成公寓。”哈利说。
“那里真的会有人住吗?想想看那个地方发生过多少事情,像是堕胎和……”
哈利点了点头:“有时半夜在附近走动,还能听见那里传出小孩子的尖叫声。”
玛蒂娜看着哈利:“你开玩笑吧!那里闹鬼?”
“这个嘛,”哈利转弯踏上苏菲街,“可能因为搬进去的家庭有小孩吧。”
玛蒂娜拍了一下哈利的肩膀,哈哈大笑:“别开鬼魂的玩笑啦,我相信它们存在。”
“我也是,”哈利说,“我也相信。”
玛蒂娜的笑声停止。
“我住这里。”哈利指着一扇浅蓝色大门说。
“你没有别的问题要问了吗?”
“有,但可以等早上再问。”
她侧过头:“我还不累,你家里有没有茶?”
一辆车在雪地里嘎吱驶来,在前方五十米的人行道旁停下,头灯的蓝白色光线十分刺眼地射来。哈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同时掏寻钥匙:“只有雀巢咖啡,我可以打电话……”
“雀巢咖啡就可以了。”玛蒂娜说。哈利刚用钥匙打开门锁,玛蒂娜就推开浅蓝色大门,走了进去。大门晃了回来,靠在门框边,并未完全闭合。
“天气好冷,”哈利咕哝说,“整个房子都缩小了。”
哈利在身后关上大门,走上楼梯。
“你家很整齐。”玛蒂娜说,在玄关脱下鞋子。
“我东西不多。”哈利在厨房里说。
“你最喜欢什么?”
哈利想了想:“唱片。”
“不是相册?”
“我不相信相册。”哈利说。
玛蒂娜走进厨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哈利用余光看见她盘起双脚,灵巧得像只猫。
“你不相信相册?”她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它们会摧毁忘记的能力。要加牛奶吗?”
玛蒂娜摇了摇头:“但你相信唱片?”
“对,它们用一种更真实的方式说谎。”
“但它们不会摧毁你忘记的能力?”
哈利倒咖啡的手停了下来。玛蒂娜咯咯笑着说:“我才不相信你这套说辞,说得跟真的一样。我认为你是个很浪漫的人,霍勒。”
“去客厅吧,”哈利说,“我刚买了一张很棒的新专辑,现在它还没附着任何回忆。”
玛蒂娜轻巧地坐上沙发。哈利播放了吉姆·史塔克的首张专辑,并在绿色扶手椅上坐下,抚摸粗糙的木质扶手,聆听吉他的第一个音响起。他想起这把扶手椅是在救世军的二手商店“电梯”买的。他清了清喉咙:“罗伯特可能跟一个年纪小他很多的女孩子交往过,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你是问我对年长男子和年轻女子交往有什么看法?”她咯咯一笑,接着又沉默脸红,“还是我对罗伯特喜欢未成年少女有什么看法?”
“我没这么说,但这个女孩子可能只有十几岁,是克罗地亚人。”
“Izgubilasamse.(我迷路了。)”
“什么?”
“这是克罗地亚语,或称为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小时候我们常去达尔马提亚过暑假,那时救世军还没买下厄斯古德庄园。我爸十八岁的时候去南斯拉夫帮助他们在二战之后重建,在那里认识了很多建筑工匠家庭,这就是为什么他指示我们帮助武科瓦尔的难民。”
“关于厄斯古德庄园,你还记得麦兹·吉尔斯特拉普这个人吗?他是吉尔斯特拉普家族的孙子,救世军就是从吉尔斯特拉普家族手里买下厄斯古德庄园的。”
“哦,我记得。我们接管厄斯古德庄园的那一年,他出现过一段时间,但我没跟他说过话,我记得没人跟他说过话,他看起来愤怒又内向,不过我想他也喜欢西娅。”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他不是都不跟别人说话吗?”
“我见过他在看西娅,而且我们跟西娅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会突然冒出来,又一句话都不说。我觉得他看起来很怪,几乎有点让人害怕。”
“哦?”
“对啊。他在厄斯古德的时候睡在我们隔壁,我睡的那个房间里有几个女生,但有一天晚上我醒来时,竟然看见一张脸贴在窗户上,然后就不见了。我几乎可以确定那人就是他。我告诉其他女生这件事,她们只是说我产生了幻觉,还说我眼睛有问题。”
“为什么?”
“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过来,我给你看,”玛蒂娜拍了拍旁边的沙发,“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瞳孔?”
哈利倾身向前,感觉她的鼻息喷在他脸上,然后看见她褐色虹膜内的瞳孔似乎扩散到虹膜里,形成一个锁眼般的形状。
“这是天生的,”她说,“叫虹膜缺损,但还是可以有正常视力。”
“有意思。”他们的脸非常靠近,哈利闻得到她肌肤和头发的气味。他吸了口气,觉得有种滑入热水浴缸的颤动感。一个短促而坚决的嗡嗡声响起。
片刻之后,哈利才发现这声音来自门口,而不是对讲机。有人站在他家门外的楼梯间。
“一定是阿里,”哈利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的邻居。”哈利花了六秒钟从沙发走到玄关,把门打开,这段时间他想到现在太晚了,不可能是阿里,而且阿里通常会敲门。
到了第七秒,他才发觉自己不该开门。他一看见门外的人,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下你开心了吧。”阿斯特丽有些含混地说。
哈利没有回答。
“我刚吃完圣诞晚餐,你不请我进去吗,哈利小子?”她露出微笑,红唇紧贴牙齿,一只脚横向跨出,站稳身体,细高的鞋跟发出咔嗒一声。
“我现在不方便。”哈利说。
她眯起眼睛,打量哈利的脸,又越过他的肩头望去:“你家有女人在,对不对?这就是你今天没去参加聚会的原因?”
“阿斯特丽,我们改天再聊,你喝醉了。”
“今天聚会我们讨论的是第三步:我们决定让神来看顾我们的生命。但我什么神都看不见,我就是看不见,哈利。”她不是很用力地拿包打了哈利一下。
“第三步是不存在的,每个人都必须照顾自己。”
阿斯特丽直起身子,看着哈利,眼中盈满泪水。“哈利,让我进去。”她低声说。
“这样不会有帮助的,阿斯特丽,”哈利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我叫出租车送你回家。”
阿斯特丽拍开他的手,哈利一脸诧异。“家?”她尖声说,“妈的我才不回家,你这个阳痿无能的淫虫。”
她转过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
“阿斯特丽……”
“滚出我的视线!去干你的贱人吧。”
哈利看着阿斯特丽离去,听见她在楼下弄了半天也打不开大门,嘴里不停地咒骂,过了一会儿大门铰链才发出吱的一声,一切归于平静。
哈利一转身就看见玛蒂娜在他身后的玄关,正慢慢穿上大衣。
“我……”哈利开口说。
“时间不早了,”她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我也有点累了。”
凌晨三点,哈利依然坐在扶手椅上,汤姆·维茨用低沉的嗓音唱着艾丽斯,小鼓沙沙作响。
“外面天色迷蒙,你挥舞弯曲的魔杖,一旁是结冰的池塘……”
哈利脑中思绪纷飞。这个时间所有酒吧都已打烊。自从他在集装箱码头把小酒壶里的酒全灌进那只狗的嘴里之后,就一直没再把它装满。他可以打电话给爱斯坦,爱斯坦几乎每晚都在外面开出租车,而且座椅底下一定会放一瓶杜松子酒。
“喝酒不会有帮助。”
除非你相信世上有鬼魂存在。相信它们正环绕着扶手椅,用黑暗空洞的眼窝低头看着他。碧姬妲从海底浮起,船锚依然缠绕在她脖子上;爱伦正在笑,球棒打破了她的头;威廉挂在旋转晾衣架上,犹如西班牙大帆船的船首雕像;汤姆挥舞着血淋淋的断臂,前来要回他的手表。
酒无法让他自由,只能带来暂时的缓解,但现在他愿意付一大笔钱来换一瓶酒。
他拿起电话,按了一组号码。铃声响到第二声,电话被接起。
“哈福森,情况如何?”
“天气好冷。约恩和西娅正在睡觉,我坐的这个房间可以看见外面的路。明天我得补一觉。”
“嗯。”
“明天我们还得开车回西娅的公寓拿胰岛素,她有糖尿病。”
“好,带约恩一起去,我不想留他一个人。”
“我可以叫别人过来。”
“不要!”哈利厉声说,“暂时先不要让别人参与。”
“好的。”
哈利叹了一声:“听着,我知道当保姆不是你的分内工作,告诉我,要怎么补偿你。”
“这个嘛……”
“说啊。”
“我答应过贝雅特,圣诞节之前要找一天晚上带她去吃碱鱼,她从来没吃过这道料理,可怜的家伙。”
“没问题。”
“谢了。”
“还有,哈福森?”
“嗯?”
“你……”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你很好。”
“谢啦,长官。”
哈利挂上电话。汤姆·维茨唱着冰鞋在池塘冰面上写出艾丽斯的名字。
21萨格勒布
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五
他坐在苏菲恩堡公园旁的人行道上,只垫了一块硬纸板,冷得全身发抖。现在是高峰时间,路人行色匆匆,但有些人还是在他面前的纸杯里丢了几克朗。圣诞节就快到了。他的肺因为吸了一整晚黑烟而发疼。他抬起双眼望着歌德堡街。
他想起流经武科瓦尔的多瑙河是多么有耐心且无法阻挡,现在他也必须耐心等候战车出现,等候恶龙从洞穴里探出头来,等候约恩·卡尔森回家。他看见一双膝盖停在面前。
他一抬头就看见一名手拿纸杯的红须男子愤怒地高声嚷嚷。
“你说什么?”
红须男子用英语回答,好像在说“地盘”什么的。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枪,只剩一发子弹,于是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大片尖锐的玻璃。红须乞丐愤怒地瞪着他,但仍识相地离去。
他挥去约恩可能不会回来的念头。约恩一定会回来。等待的这段时间他将像多瑙河一样,耐心且无法阻挡。
“请进。”一名胸部丰满的女子开朗地说。这里是亚克奥斯街的救世军公寓。女子用舌尖顶住牙齿来发字母N的音,通常长大之后才学挪威语的成年人容易这样发音。
“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你。”哈利和贝雅特走进玄关,看见地上摆满大大小小的鞋子。
女子摇了摇头。他们脱下鞋子。
“天气很冷,”女子说,“饿不饿?”
“我们刚吃过早餐,谢谢。”贝雅特说。
哈利摇了摇头,露出友善的微笑。
女子领着他们走进客厅。哈利看见餐桌前围坐着许多人,心想这应该就是米何耶兹家族。桌前坐着两名男子、一个跟欧雷克年纪相仿的男孩、一个小女孩、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哈利猜想她应该就是索菲娅。少女的黑色刘海遮住眼睛,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Zdravo.(你好。)”年长的男子说。这人身材瘦削,一头灰发十分浓密,眼珠是黑色的。哈利认得出那是一双被放逐之人的眼睛,眼神里充满愤怒与恐惧。
“这是我先生,”女子说,“他听得懂挪威语,但不太会说。这是约瑟普叔叔,他来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节。这些是我的小孩。”
“四个都是?”贝雅特问道。
“对,”女子笑道,“最小的是上帝的礼物。”
“真可爱。”贝雅特对咯咯笑着的宝宝做了个鬼脸。不出哈利所料,贝雅特忍不住又捏了捏宝宝的粉嫩脸颊。哈利猜想一年之内,最多两年,贝雅特和哈福森就会自己生个宝宝。
米何耶兹先生说了几句话,他太太搭话,并转头对哈利说:“他要我说,你们挪威只雇用挪威人,他想找工作都找不到。”
哈利和米何耶兹先生目光相触,对他点了点头,但他没有回应。
“请坐。”米何耶兹太太指了指两把空椅子。
他们坐了下来,哈利看见贝雅特在他开口之前就拿出笔记本。
“我们来这里是想请问……”
“罗伯特·卡尔森。”米何耶兹太太朝丈夫看了一眼,她丈夫点头表示同意。
“没错,关于这个人,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救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