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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忧烹狗将军生异心 惊谜札钦差遭毒手

雍正皇帝(全集) 二月河 10864 2021-04-06 0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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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科多家被抄,很快就传到了年羹尧军中。对这个虽然资历深却没有实际战功和功绩的上书房大臣,年羹尧历来打心里不服。初接任大将军一职时还曾递过一个密折,说:“隆科多乃一极平常人。”就此,雍正整整写了三千字的朱批给他,解说隆科多的好处,过去“不但卿,即朕亦不深知,实为圣祖为朕留一砥柱之臣,与尔并为社稷干城”。皇帝这样屈心降志,年羹尧不能不买账,于是进京呈送贡物,时不时地也给隆带些礼物,两个人渐渐才有了交往。今春,年羹尧的二儿子年熙病重,雍正又要了年熙的生庚八字,让高其倬看了,说年羹尧命中不该有这个儿子。恰隆科多膝下无子,雍正灵机一动,命年熙过继给隆科多冲克此劫,“隆科多无子而有子,年羹尧有子而无子”,二人竟成了干亲家《文献丛编》第六辑,《年羹尧奏折》朱批。外边看二人是“将相和”了,但年羹尧自知,这是强捏就的,因此,前头雍正朱批“舅舅今辞去九门提督一职,朕并未露一点,连风也不曾吹,是他自己的主意”《雍正朱谕》第十二函,年羹尧便知隆科多已失宠,尽自如此,他毫不关痛痒,只是想,如能把上书房大臣名义加在“大将军”号上,也许并非办不到的吧?

  然而这毕竟是雍正登极以来处分最大的机枢之臣,按隆科多的宠眷,其实还在自己之上,说抄就抄了,他不能没有兔死狐悲之感,同时,也隐隐觉得风头不对,究竟哪里不对,一时自己也想不清楚。接到邸报怔了半晌,叫过桑成鼎,蹙着眉说道:“连日没睡好,头疼。今儿不要衙参了。你去前头叫将军们散了,派人请汪先生和九爷过来说说话儿。”

  “是,老奴才这就办。”桑成鼎苍苍白发丝丝颤动,略带艰难地躬了一下身子,说道:“不过刘墨林参议今儿去了岳将军大营,说过还要过来拜见,他来了见不见?”年羹尧笑道:“这帖膏药可真够粘的。岳东美大营离这里几十里,要来也是黄昏时了。等来了再说罢!”说着,便听外头脚步橐橐,汪景祺汪景祺,见本卷第二十三、二十四回。雍正二年五月作《读书堂西征随笔》,有非议康熙雍正诗句。当年羹尧青海大捷时,作《功臣不可为》,说功臣无论怎样做人,都难免被君主杀害。年羹尧家被抄时,雍正见到此书,朱批“悖谬狂乱,至于此极。”年的一大罪状,即知而不报。汪景祺以“大不敬”罪处斩,并祸及家人。呵呵笑着进来,说道:“大将军哪里不爽?晚生略通医道,可为您看看脉,一味贴膏药可不济事。”一边说,一边把当日从兰州转过来的文书放在年羹尧的案头。

  汪景祺调来书办已年余,不但文牍极熟、办事迅速,而且腹笥盈库,应答如响,虽然年事已高,却精神矍铄,闲时常陪年羹尧,帮办军务之余阔谈古今,已成年羹尧一日不可或缺的智囊。见他进来,年羹尧忙命军士沏茶让座说道:“心里闷极,身上也不爽,正要请先生过来谈谈。”因将邸报递过来让汪景祺看,自己便去拆阅北京转过来的奏折批复。这个邸报汪景祺在允处已经看过,已是胸有成竹,他接过来,一边把玩,一边突兀说道:

  “下一个就是大将军。”

  “什么?”年羹尧手一颤,密封匣子也没打开便停住了。

  “我说,”汪景祺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一动不动,已是没了笑容,不经意地将邸报甩在案上,“皇上疑大将军疑得重了。原准备先拿八爷开刀的,现已掉转了刀,要取大将军的首级了!”

  年羹尧全身一震,仿佛不认识似的,下死眼盯着汪景祺,喑哑着嗓子道:“我与皇上骨肉亲情,生死君臣,又刚立功,皇上有什么疑我处?”汪景祺毫无惧色,盯着年羹尧凶光四射的目光,良久,扑哧一笑道:“亏大将军以儒将自许,天家父子兄弟之间尚无骨肉亲情,何况将军?隆科多与皇上骨肉情分如何,及不及您呢?当先帝晏驾之时,内有诸王虎视眈眈觊觎帝位,外有强敌重兵压境,隆科多一念之异,皇帝便不是当今,这托孤之重,拥主之功比大将军的‘勋名’如何?将军自思,有没有岳飞之忠?有没有韩信之功?有没有永乐叔侄的骨肉情份呢?古谣所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且不容’,您没有读过么?”年羹尧颊上肌肉迅速抽动了几下,口气中带着极大的威压,问道:“谁指使你来说这个话的?你是什么人?”

  “这个么,是我。”门外允的声气说道,说着一挑帘进来,撩起袍角便坐了年羹尧对面,眯缝着眼,略带挑衅地望着惊异的年羹尧:“大将军危在旦夕,势如累卵之急。我不能不请汪先生把话挑明了。一句话,救你,救我大清社稷!”

  年羹尧目光游移不定,看看允,再看看汪景祺,突然纵声狂笑,倏地收住,狞声道:“九贝勒,你忠于皇上,我敬你是‘九爷’;你不忠皇上,我视你是允!莫忘了,我不是寻常提督将军,乃是持黄节秉天子剑的专阃大将军!”

  “唯其如此,越发令人可虑。”允不动声色徐徐说道,“你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我唇亡齿寒之虞继之即来。不救你亡,我也难以图存。所以,有今日一席谈。”

  年羹尧哼了一声,“噌”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黄绫封面的折子甩了过去:“你们看花了眼,吃错了药!这是几天前才接到的朱批谕旨,不妨看看皇上与我何等情分。即死,我让你们没有怨尤。”允接过看了看,转手递给汪景祺,无所谓地一笑,说道:“原来你不会读文章!雍正如此响的一个耳光,竟认作是亲近!”汪景祺看着也笑了,说道:“大将军当局者迷。这篇批语粗看去亲,仔细看去疏,推敲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是么?”年羹尧被二人的镇定慑住了,略为迟疑地接过了折子,反复审视。

  “听九爷教给你,你跟了四爷几十年,仍不懂你的四爷!”允嘿然一笑,“哗”地打开了折扇,又一折一折折拢来,挑着眉头说道:“这个朱批三重意思,西海大捷是皇上‘福大’;西海大捷是‘自你以下’将士用命之功;西海大捷之功你‘好就将奇勋自己认起来’?因此,你不可动‘贪’念,你的‘不合朕意’处,少不得要一一告诉你——将军自细想想,未去北京前,朱批里有这些露头藏尾的话么?”

  年羹尧目光熠然一闪,随即冷笑道:“幸亏你没福当皇上。不然,天下臣子死无噍类了!这些话有的是调侃,有的是慰勉,有的是至情亲爱随笔戏语,拿这份折子危言耸听,九爷未免异想天开。”说罢又是一哂。

  “把刚接到的那份朱批拿给年大将军!”允突兀说道。“什么?”年羹尧不禁一怔,诧异间,汪景祺又递过一份请安折子,年羹尧展开看时,两行血淋淋的朱红草字赫然在目:

  年羹尧果系纯臣乎?“纯”之一字朕未许也!尔有何见谈,据实奏来密勿六月下浣。这大概是根据雍正在湖广总督杨宗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奏折上的朱批改写的。原为“年羹尧何如人也?就尔所知,据实奏闻。‘纯’之一字可许之乎?否也!密之。”

  这是再熟悉不过的笔体了,没有一笔有矫饰痕迹,断然不是假造!年羹尧心中不禁一阵狂跳,见折子上姓名糊了,便用手去抠,允一把抢了回来,嘿嘿笑道:“——使不得!别人也有身家性命!要还不信实——把王景灏的那份抄本给大将军!”

  年羹尧此时已经呆了,傻子一样接过一张素笺,看了看,失神地丢落在地下:王景灏与云贵总督蔡密相往来,书信里说自己许多坏话,因此才密奏雍正王景灏在任草菅人命,请着胡期恒来代,这事除了在郑州露风声胡期恒要调任外,出于一人之手入于一人之目。凭谁假造不出这样的密谕!他的脸色又青又白,梦游人一样在书房地下转来转去,喃喃讷讷说着:“这不会……这怎么会呢?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汪景祺咬着牙笑道,“和隆科多被抄一样真!您犯了皇上三大忌,不速自为大祸顷刻即到!”

  年羹尧目光迷惘,还没有从震惊和恐惧中清醒过来,只是自语:“三大忌?三大忌……”允在旁大声道:“年亮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身为大将乃作此态!你打起精神来听!”年羹尧这才回过神来,颓然落座,苦笑道:“这比晴天霹雳还要惊人!我是失态了,愿先生有以教我——这里先谢罪了。”他到底是年羹尧,瞬间,雷霆击懵了他,旋即又恢复了镇静和威严。

  “挟不赏之高功,这是一忌。雍正即位内外忧患危机四伏,你这一战为他稳住了大局稳住了人心。他要借你的力量去压服八爷和群臣不满之心,所以不能不赏你,举酬勋之典,受殊爵之荣,位极人臣,威拟王侯,他再拿不出可赏你的东西了。

  “但你挟震主之威,不懂韬略。不但不逊功让主,反而居功自傲意气洋洋。郭子仪是何等功臣?以酒色自晦,谨保首领以死;徐达退隐中山王府一政不参,难免蒸鹅之赐!你呢?黄缰紫骝凯旋入京,王公以下郊迎数十里,你居然受之不疑!皇帝在丰台令将军解甲,不得你一将令,无一人从命,换了你是皇帝,你容得么?

  “猜忌之主,性本庸怯。他要整顿吏治,你却处处插手,亮工将军,你掣了皇上的肘!这是第三忌。平心想想,你选了多少官?外省的事你干预了多少?本来你不干政,他也要拿你,何况你处处插手?皇帝原意是借你的力压制廉亲王,处置八爷党后再解你的兵权。但现在看来,他觉得你比八爷更可怕,恐惧你与八爷党联手造乱,所以要先清除你了!”汪景祺滔滔不绝,句句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到此戛然收住,书房里一片寂静!年羹尧用颤抖的手,托着渗出汗珠的脑门,许久才吃力地说道:“我有些处是不检点,兴许是弄错了什么事,但我没有二心。必是这样的,不知哪里错了,惹了圣怒……”“你算了吧,痴迷大将军!”允揶揄地一笑,“你有我领教我四哥的多?自打大捷之后,先是宝亲王弘历,后是潦倒书生刘墨林,你这大营里有一天少了朝廷监视你的人?就是原来的侍卫,也是在这里盯着你,不过被你降服了就是!”

  年羹尧呆呆地望着外边,七月的青海天气已经很凉,胡杨叶子开始凋落,空旷的大校场上西风卷着砂石,时而掠空而过,时而盘起一个个旋风互相追逐、合并,偶然一阵风挟着砂扑上来,打得大玻璃窗一片细碎的声响。门前一株柳树,是他来青海驻节头一天亲手栽的,已有茶杯粗细,仿佛不堪蹂躏似的摆动着腰肢婆娑起舞。年羹尧的心境像这天气一样荒寒。和一个时辰前相比,如同猛地堕进狂涛无边的海水里,只是漫漫无际的海天,见不到岸,连个歇力的礁岛也寻觅不得……收回目光,眼前这两个人既熟悉又陌生,他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又似恍若隔世。许久,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臂间,发出像呻吟又像叹息的呜咽……“我该怎么办?……”

  “八爷很知道你的苦楚。”允一举收伏了骄横不可一世的年羹尧,心中喜不自胜,却是脸带忧容,温声说道,“时势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时势,你不必作出此英雄气短之叹。我来军中已经二年,仔细审量,十四爷人心尚在,部旧尚在,十四爷无辜蒙冤,三军不服!若能迎十四爷回营主持,拥主而立,将军以得胜之师高张义帜,天下敢不景然而从。朝内八爷执掌旗务,会议诸王废无道而迎有道,示古事正可以不血刃而取。造此局面,你大将军才真的是龙骧虎啸震铄古今的伟男子、大丈夫!”年羹尧忧心如煎,低头思忖良久,摇头道:“皇上是我恩主,无论怎样,现在,没指我叛臣,我这样作逆,天下人视我乱臣贼子,这怎么使得?”允哂道:“世人但以成败论英雄,亮工未免胶柱鼓瑟。”

  汪景祺见年羹尧只是摇头不语,知道没有击中要害,因不言声起身,至案前援笔写了几个字,道:“大将军,你抬头看!这是大行皇帝遗诏原文!”

  传位十四子正发怔时,汪景祺执笔在“十”字上添了两笔,成了:

  传位于四子“这就是真谛所在!”汪景祺口气咬金断玉,“隆科多的‘功’,隆科多的‘罪’皆在于此!”他咯咯一笑撕掉了纸条:“他是什么‘皇上’?欺天欺地欺祖宗,地地道道的篡位奸雄!十四爷,才是真正的大清之主!这样的人,上天怎么会助他?群臣怎么会拥他?你也是熟读史籍的,前代年号带‘正’字的,金海陵王的‘正隆’,金哀宗的‘正大’,元顺帝的‘至正’,明武宗的‘正德’,哪一个是好东西?就‘正’字而言,是‘王心乱’之象,又可拆为‘一止’之象。你此举正为顺天应人,挽救大清,这是天底下最光明最堂皇的伟业,又何虑身后之名?”

  这番话义正词严天衣无缝,加上灵机一动编出的篡诏谎言,从汪景祺这张如簧之舌直述而出,真有洞穿七札之效,年羹尧脸色由红到白,转而铁青,忽然两腿一软,颓然落座,双手掩面,喃喃自语:“这些话我不信……这事太大,让我想想,想想……”

  刘墨林从岳钟麒大营回西宁城时天已黄昏,他是“西征参议道”,专为协调驻青海各军关系,筹调各地饷银粮秣分发各军,因是奉旨专办军务的钦差,并不受年羹尧和岳钟麒的节制,所以在西宁自设有参议道衙。刚到衙门口,尚未下马,门上人便禀说:“年大将军中午送过帖子,请刘大人过去赴宴。”刘墨林在岳钟麒那里议了大半天大军越冬军需事宜,又走老远的路,原已疲累不堪。猛地想起昨日接的朱批“年羹尧营务三日一报,无细无巨”的话头,便下马换轿直奔大将军行辕,也不待通报,径自青袍布靴进了中军大帐。果见七八桌酒筵坐满了人,都是年羹尧的部将,个个喝得满面红光。年羹尧坐在头一桌,他的三大都统汝福、王允吉、魏之跃,还有副将马勋,凉州总兵宋司进都陪在身边,觥筹交错酒兴正酣,见他进来,年羹尧便笑着招手:“来来!大参议,我们这边说酒令呢!你来迟了,要罚酒!”

  “大将军好兴致!”刘墨林笑嘻嘻入座,“方才廊下还见有戏子,口福眼福耳福一齐饱么?说什么酒令,我今儿又累又乏,在东美将军那又先吃了酒,恐怕敷衍不来了!”年羹尧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坐吧你——呃,是这样,皇上赏给我一套珐琅大花瓶,又专从田文镜那里调了几车西瓜,一人独乐与众人乐,孰乐?所以请来坐坐——你先吃了罚酒再说。”说着连倾三杯。亲自捧过,刘墨林只得饮了。却听魏之跃笑道:“年大将军成心难为我魏大炮,我懂的什么酒令?何如叫戏子们演戏,你们该说酒令说你们的,不是两好凑一好?”

  年羹尧笑道:“也是的,一多半都是炮灰丘八,我竟忘了。只管开戏——我们还说酒令!我接着说。”因以箸击盘曼声道:

  我有一座房,送与汉刘邦,汉刘邦不要。为甚的不要?春色恼人眠不得。

  刘墨林一听便知,这个令先说一物件,再用一个古人名,后句用一句古诗,正寻思间,隔座王允吉笑道:

  我有一把扇,送给曹子建,曹子建不要。为甚的不要,剪剪轻风阵阵凉。

  宋司进见轮到自己,忙也道:

  我有一把弓,送给老逢蒙,老逢蒙不要。为甚的不要,一行白鹭上青天。

  刘墨林含笑听着,心里却咯噔一下:怎么比出鸟尽弓藏来了?未及深思,年羹尧挨身的都统汝福接口道:

  我有一公鸡,送给郭子仪,郭子仪不要。为甚的不要?雄鸡一唱天下白。

  于是一座哄然,都说“不通”,魏之跃便按着要罚酒,年羹尧看一眼刘墨林,笑道:“老魏省得什么!这用得正合适,天亮了,要公鸡做什么?”刘墨林陡起惊觉,便有心转令,因道:

  我有一月轮,送与刘伯伦,刘伯伦不要。为甚的不要?错认白玉盘。

  年羹尧笑着摇头道:“这是想当然的,‘错认白玉盘’,出于何典?大约在东美那里吃多了,你这样的大才子也会马失前蹄。”其时廊下锣鼓笙箫声已起,演的是“草船借箭”,大厅上众将军都停了相战,都笑着看首席几个人乱哄哄罚刘墨林酒。

  “不要乱,听我说。”刘墨林双手遮着几杯递过的罚酒,笑嘻嘻道,“李青莲诗云:‘小时不识月,错认白玉盘’,大将军没有读过?我在京和王文韶他们还用这作过令,我说‘小时不识风,只当天哼哼;小时不识雨,只当天痢;小时不识雷,只当天放屁。’惹得他们大笑一场呢!大将军,该罚的是你,”年羹尧呵呵大笑,豪爽地举杯一饮道:“今晚笑得畅,本将军认罚!”说着便命开戏。

  年羹尧看了一眼正在念白的“鲁肃”,侧转身问刘墨林:“你从钟麒处来,他那里越冬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刘墨林漫不经心地看着戏文,说道:“和大将军这边差不多,只是盘火炕地龙还缺些砖。我说这事不大,你留在青海的人不足一万,能用多少?从大将军这里匀一点也就够了。我最怕粮食供不上,甘陕的库粮都用了赈灾,要从李卫那里调拨二十万石,李卫给我回话,只能一万石一万石调运,我就想,万一遇上大雪封路,运不上来可怎么好?就和岳将军商议,叫四川自川北多运点米,互相调剂着兴许差不离。”年羹尧问道:“东美没说什么?”

  “都是皇上的差使,有什么说的?”刘墨林道,“他一口就答应了。”

  年羹尧最担心的便是粮食。听刘墨林的口气,李卫那头指望靠不着,现放着四川天府之国,可惜那是岳钟麒控制……他无声叹息了一下,深悔当初为了争功,得罪了多年的知交岳钟麒,思量着,说道:“请你催李卫。越冬的粮,我不能指望四川,岳钟麒自己几万人马也要吃!”刘墨林欠身答应一声“是”。见年羹尧无话,便问道:“汪先生和桑军门怎么没来?还有九爷呢?”年羹尧笑了笑,说道:“他们有事——哦,我听说徐骏坏事了,被大理寺拿问。都说是你参的,却没有拜读参本。他是八爷心腹,又是出了名的才士,多少人参都没有参动。你可真能耐,一本就参倒了,必定是生花妙笔,何妨让我拜读一下呢?”

  “没有的事。我没有参他。”刘墨林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猛地想到了苏舜卿。因冷冷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自作孽者未必定要有人参他才倒。”但本章确是他写的,徐骏的罪名是“诽谤圣朝,追怀前明”,他为报苏舜卿之仇,精读徐骏诗集,抓住“明日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这一句,作了一篇花团锦簇文章。即是这罪名,那是凭谁也保不住了。虽然出了胸中这口鸟气,自觉不甚光明正大。所以矢口否认。正发怔间,扮诸葛亮的老先生大声道:“吩咐船工,将船头掉转来受箭!”

  刘墨林忙收神看戏,魏之跃在旁叹道:“孔明真是奇人!只有孔子这样的人才得有这样后代,可见天道不虚,善有善报。”年羹尧听得不禁一笑,正要插话,刘墨林也一本正经说道:“那是!秦始皇之后又有秦桧,魏武帝之后又有魏忠贤,可见恶有恶报!”年羹尧忍俊不禁“扑”地一口酒全喷了出来,道:“说得好!比得妙!”将军们附和惯了,也都忙道:“那是,刘先生是大才子么!”

  刘墨林、年羹尧和同桌几个将军,除了魏之跃都捧腹大笑,笑得众人都陪着干笑。刘墨林想到今晚还要赶写密折,因起身道:“大将军盛情筵,原不该早辞。但我今日实在累得受不了,恐怕失仪,更对不起年军门。”说罢一揖。年羹尧却也不强留,含笑点头算是答应。刘墨林回到下处,掏出雍正赐的怀表看看,恰正亥末时分,自觉宿醒未尽,恐怕文笔有误。酽酽地喝了两杯普洱茶,方觉耳目清爽。刘墨林凝神聚意正待打腹稿,一眼瞥见案头镇纸压着一件东西,取过来看时,却是折好了的一张纸鹤,展开了看,上面胡涂乱画得古怪:

  刘墨林反复展玩,突然一个激凌寒战,浑身毛发森竖,他已破译了这个字条:“山高路远意迟迟,莫道惊风送鱼雁,夜半三更掩门逃!”刘墨林抖着手将纸条在烛上燃着了,看看身边,都是大将军府派过来侍候的人,强自镇定着笑道:“这是谁放在这里的?纯是放屁!”

  “回刘大人。”管门的老刘头笑道,“大将军行辕今儿后晌派了个戈什哈来请您赴宴,您没回来,他在这坐了一会儿,是不是他画的我们没瞧见。”

  “笑话笑话!哈哈哈哈……”刘墨林何等机警,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装着笑不可遏的样子呵呵大笑,“说我刘墨林文笔不通,还用了隐语!真不知这狗才吃了什么药——明儿告诉年大将军,寻出这个王八蛋,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他的‘才学’呢!”说完伸欠了一下,说道:“叫小猴子进来侍候,天好早晚的了,你们都歇着吧。”

  人们一退出去,刘墨林一刻也不停,立刻将自己奏案底稿全部收到一处,用桑皮纸裹封了,想了想在封皮上写了四个字:

  年羹尧了

  贴身小厮小猴子已经推门进来,见他神色有异,诧异地问道:“刘相公,出了什么事么?”他是原来跟苏舜卿的小奚奴。一直到苏舜卿死都没有离开,刘墨林看他忠心机伶,便收了过来,所有侍候笔墨的事都由他来照料,十分得用。因为事体不明,刘墨林只含糊说道:“这包文书是给岳军门的,今晚就得送去,你怕不怕?”

  “不怕。”小猴子笑嘻嘻道,“统共不到八十里地,我能骑马会射箭,还怕狼吃了我不成?”刘墨林嗯了一声:“好,你这就走一遭!”小猴子接过文书正要走,刘墨林却压低了嗓子,几乎是耳语道:“方才的话是叫墙外听的,你不要出城,明儿我没事,你还回来;我出事,你想法子把这包东西交给岳军门——可听仔细了,嗯?”小猴子满脸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看着刘墨林深沉又意味深长的眼神,愣了半日才点点头,低声道:“我在城内认了个干娘,今晚我住她那——省得了!明早我带岳军门的回执来!”他突然提高了嗓门,说着便退出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切又归于寂静。

  见文件安全转移,刘墨林松了一口气。此刻他要走,大约无人拦阻。但他奉旨的职守头一条便是“制约年羹尧”,逃得了年羹尧的毒手,逃不掉雍正的诛戮。一样是死,就不如死于国事。况且从他观察,年羹尧只是有些牢骚,并没有造反实迹,自己出走说不定弄假成真。反复思忖,刘墨林决定不走。躺在炕上,听着外边飞砂走石,打得屋瓦像骤雨袭荷塘般响成一片,许久许久才欲睡……

  突然,外间“砰”地一声爆响,接着里间房门也哗然洞开。刘墨林矍然而起,棱着眼看时,却是汪景祺带着几个戈什哈冲了进来,一股寒风卷着沙土扑面而来,满屋帐幔簌簌颤抖着飘动。刘墨林穿好鞋子坐在炕沿上,笑道:“汪师爷,是年大将军派你来取我的首级?”

  “不,是崇祯爷!”汪景祺阴森笑道,“我知道你是才子,也很怜你死于我手。你太碍事了。为树年大将军光复大明伟业之志,你牺牲得值。”

  “年大将军——光复大明?好大志向!”

  “已经去请十四爷了。”汪景祺咯咯笑道,“十四爷一到,这边就能大动。动起来必乱,乱起来——嗬嗬……吕宋国避难的朱家子孙就可回来收拾局面了!”说着头一挥,身后一个人从瓶中倾出一碗酒端了过来。

  刘墨林死死盯着汪景祺,仿佛要把这个人的影子一同带到地狱中去。许久才道:“我等着你!”说罢一饮而尽。 雍正皇帝(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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