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雪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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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要塞营地的时候,为了不让屁股冻僵,我们围坐在背包上,希望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尽管理查命令我们将氧气罐开到2.2公升的流量,吸了三分钟(他还看表了),我们说话的声音还是变得模糊不清,要么像喝醉了酒一样,要么听起来傻傻的。我们现在都快虚脱了。脑中差点儿都没办法组成词语了,我不禁想起我以前看过的一部英国电影,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被迫在越来越低的气压下做算术题,那种情况等同于飞机飞行得越来越高,而我们在这个高度上上下下超过七十二个小时了,所有的飞行员不仅做不出算术题,而且都栽倒在了桌子上。
但是,我们和他们可没法比,他们有科学家和医生看着,随时准备在他们昏过去的时候恢复密闭舱里的压力。
而在我们这个特殊的“密闭空间”以外,要么是外太空,要么是一群全副武装的德国疯子。
我将下巴顶在胸口,轻轻打起了鼾,理查轻轻把我推醒了,J.C.正在说话。
“杰克说得对,我的朋友。除非这里还有我和他不知道的秘密,现在唯一的合理的做法就是,只要天一亮就爬出这个该死的峡谷,前往进入西藏或者尼泊尔的最近山口。因为我既不想送了命,也不想被人关进大牢,所以我建议我们经岗巴拉山口或者舍波拉山口进入西藏。尼泊尔人对非法入侵者并不友好。”
“有些事情你和杰克并不明白,我的朋友。”雷吉说,“理查或许不知道详情,但我想他已经猜到了几分……也许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其实这话我很难说出口。帕桑也只知道个大概。”
“你们在说什么呀?”我不明就里地问道。
“告诉你们我们今晚攀登北坳的原因。”理查说。
“这也太荒唐了。”我含糊不清地说,“我现在真的累坏了,除了钻进睡袋,哪儿也不想去。”我们之前在三号营地储存物资的地方又拿了五个鸭绒睡袋,全都绑在了背包外面,而我们愚蠢地将那些背包扔在了北坳山脚,离这里四分之一英里外厚厚的积雪中了。
“我也同意今晚去爬北坳,佩里先生。”帕桑说,“请允许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和迪肯上尉解释。”
她将那张疲惫的脸转过来,看着这位前步兵上尉,“你来解释好吗,理查?”
“我不大确定我了解的情况够不够,”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跟我的一样疲惫,“我是说,我知道老板是谁,时间、原因也清楚,但对于整个计划我不大确定。”
“可你之前承认说你都知道,也大致知道自己是在为谁工作,我们那个朋友签过不少支票,但他喜欢黄金。”雷吉说。
理查疲倦地点点头。“没错,我大致了解他的计划。”他说,“我有时会为他工作,不,是同他一起工作,有时算他的合作伙伴。”
我说:“你们他妈的能不能说人话啊。”我也许没打算将话说得那么狠的。
雷吉点点头。“想必你们都听说过了,我的表弟珀西瓦尔是个败家子,令他家人非常失望。在‘一战’的时候还做出了让他祖国丢脸的事,他没有去参军,也没有去打仗。战争期间,他不是躲在瑞士就是在其他安全的地方,比如,奥地利。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母亲都羞于启齿,珀西表弟只差一点点就成为英国的叛徒了。在我最后一次跟他接触中,我知道英国和欧洲大陆都盛传珀西瓦尔是一名放荡的花花公子,一名性变态者,用现在的新词说,就是同性恋。”
对这些事情我们不便发表评论,所以,我们都没有说话。
“但是这些全都是表象。”雷吉说,“都是精心计划的伪装。”
我看着理查,想听他的解释,也许会告诉我们因为在山上极度疲乏,雷吉得了幻想症,但他那双灰色的眸子只是牢牢地看着她的脸。
“我的表弟珀西瓦尔以前是一名特工,我是说在战争爆发的时候和战后都是。”雷吉说,“先是供职于英国秘密情报局,尔后为英国海军情报局工作,最后为……怎么说呢,英国政府一位位高权重者管理的专门情报网服务。”
“珀西他妈的是间谍?”我说,这个时候我早已筋疲力尽,没劲儿去注意自己的措辞。
“没错。”雷吉说,“年轻的科特·梅耶也不是他的登山拍档,而是珀西在奥地利最值得信任、最重要的联络人。八个月前,他们在西藏的定日镇,也就是这里的东北方碰了头,当时梅耶正被德国人追杀,他一路往东逃去了,最后进入了中国内地,往南逃到了西藏。”
“他逃跑的路线可真够长的。”让-克洛德说。
“后面有一群穷凶极恶的德国人在追他。”雷吉说,“你们今晚也都看到了那些恶魔干的好事。”
“梅耶到底要在定日镇将什么东西交给了珀西,德国人要这样大费周章地要回来?”理查问道,“这个谜团我一直没有解开。”
“我也不清楚,”雷吉说道,“我只知道事关英法两国的未来,让-克洛德。”
“好像不关我这个美国佬和美国的事吧。”我听见自己说。我的声音听起来明显有些生气。
雷吉看着我。“没错,杰克,的确跟你没关系。你卷入其中真的抱歉,但我不知道如何阻止你跟你的英国和法国朋友前来。不管我们剩下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不管是谁加入了我,下一步怎么做,我觉得你都应该绕过这个冰川峡谷,往东南方向,前往舍波拉山口,从那里进入印度。这比前往东边两个山口更安全,也更直接。如果运气不错,轻装上阵的话,你三个星期左右就能回到大吉岭。”
我张开嘴想说点儿什么,但没并没有说出口。
“德国人不会追你的,杰克。”雷吉说,“他们对你没有兴趣。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他们第二年回到这里,就是因为还没有拿回科特·梅耶给我表弟珀西的东西,而且因为他们还觉得我们五个人或许有机会找到那东西。也许他们自己也能在山上某个地方找到它。”
“他们杀了30个夏尔巴人,那可是30个活生生的人。”我说,强忍着愤怒和沮丧的眼泪,“他们到底要找回什么东西?难道是某艘无畏战舰的设计图,难道是活塞式飞机上更先进的机枪设计图?不就是这些该死的东西吗?”
雷吉摇摇头。“这些德国人,不管他们有多少人,我相信去年只有七个人,但他们都听命于布鲁诺·西吉尔,他们的确看到珀西瓦尔和梅耶从这座山上掉下去了,也许是他们害他俩掉下去的。但是不管什么原因,西吉尔和他手下的人都没有找到梅耶试图交给英国特工,也就是交到我表弟手里的东西。你们要记住,这些德国人并不代表魏玛共和国,并不是代表德国。但总有一天,这些恶魔全都会追随那个叫希特勒的恶魔……不管梅耶想将什么东西交到珀西手里,都会戳到他的痛处,都会伤到他们的头头。我关心的也就是这个。”
我已经筋疲力尽,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
“我只知道,”我说,“如果我们再次登上北坳,就会走投无路,像老鼠一样被他们围住。哪怕只有四五个德国人,可他们手里有枪,我们没有。他们手里有步枪,你那把带有瞄准器的恩菲尔德步枪的有效距离是多远,理查?”
“超过500码,”理查说,“最大距离在3000英尺左右。”
“超过半英里了。”我说。
“没错,”理查说,“但这么长的距离,准确度会大打折扣。”
我没有理会他的解释。“即使没有狙击手,也不用爬到北坳,都完全可以打中身在北坳上的我们,就别说更矮的北部山脊了。”
理查耸耸肩。“可能吧。这得看风速和天气状况。”
“迄今为止,该死的风和天气并没有站到我们这边。”我大声说。
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让-克洛德对雷吉说:“我也同意杰克的看法,为了那些机枪和无畏战舰的设计图,搭上我们的命不值,将来反正也会被别的间谍偷去。而且,我们现在并没有跟德国人再次交战,在跟德国佬的战争中,我已经没了三个兄弟、两个叔叔和五个表亲,雷吉。你得向我保证,无论梅耶先生从德国人或者奥地利人那里偷来了什么,首先,那玩意儿一定得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其次,那玩意儿得和你我两个国家的生死存亡有关。”
雷吉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都快出来了。“第二件事我没法确定,让-克洛德。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梅耶都花了大半年时间,试图将它交到我的表弟珀西手里,所以,这东西肯定是独一无二的。去年,珀西瓦尔遇难之前,他也曾向我保证这东西非常重要,并非那种老套的新机枪或者炸弹的设计图。”
“所以,珀西是去年才向你承认他英国间谍的。”我说,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问题。
雷吉微微笑了笑。“我认识他多年了,杰克。珀西爱我。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们之间并不像表姐弟,而是更像亲姐弟。我们小时候就在一起玩,长大后,还一起登过阿尔卑斯山和喜马拉雅山的山麓。他肯定会告诉我并没有背叛英国,当然也不是放荡的花花公子。”
“可是你并不知道,”我不依不饶地说,“不知道梅耶手里拿的是什么,不知道梅耶跟他一起穿越了整个东欧和中东……一路进入了西藏,对吗?那些东西既然那么重要,既然值得你表弟为此献出生命,可你居然连那个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我只知道那个东西非常方便携带。”雷吉说,“珀西也就跟我说了这个。他本应带着那个神秘的东西……于七月初返回大吉岭。现任孟加拉总督约翰·亨利·科尔爵士和现任反情报局局长兼英国驻印度情报处处长亨利·罗林森,都接到了伦敦方面的报告,至少可以说明珀西瓦尔去取的东西非常重要,这两人现在仍然在等我的消息。”
“我不明白。”我没精打采地说,“为什么会有人选择在珠峰的山坡上进行这样的交易?简直就是疯子。要是有人在那里守株待兔,一旦上山后,甚至都没办法下来。”
雷吉看着我说:“珀西和梅耶并没有选择在珠峰进行交易,杰克。他们是在定日镇碰头的。但布鲁诺·西吉尔和他的爪牙一直都跟对梅耶穷追不舍。最后,珀西不得借助马洛里探险后留下的绳梯,先是上到北坳。后来,根据嘉密·赤仁的说法,他爬到了更高的地方,有可能甚至上到东北山脊了。他当初肯定祈祷德国人不会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不会跟着他和梅耶上到那么高的山坡上,没准珀西在想,有了诺顿-马洛里探险队留在山上的大量物资,他们可能比下面的德国人更能熬,或者,因为当时季风即将来临,他们还可以趁机溜走。但珀西估计错了。西吉尔带来了德国最好的登山者,他们都是政治狂热分子。就是现在追杀我们这些人,他们又回来了。”
我们良久没有说话,只有越来越小的风穿过冰墙发出的声音。
最后,理查对雷吉说:“你现在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拿回你表弟珀西拼了命也没拿回的东西。”
“是的。”
“我今晚跟你一起借助固定绳索登上北坳。”理查平静地说,“我们继续登山,直到找到珀西,或者直到……”他不说了,但我们知道他后面想说什么。
“我也去,”让-克洛德说,“我恨死天杀的德国佬了。我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睛抠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雷吉便说话了:“我没开玩笑,你应该偷偷翻过舍波拉山口,从那里径直去往大吉岭,杰克。你是美国人,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
“谁说跟我没关系!”我说,“拉斐特战役,我们参与了!贝劳伍德战役、坎提尼战役、第二次马恩河战役、蒂埃里城堡战役、谬司-阿恭恩战役,等等。”我现在已经疲惫不堪,一口气把美国人参加的战役都说完了。“还有蒂珀卡努河和泰勒战役。”我不相干地补充道。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所以这话听来还挺不错的。
“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我说,“你们拦我试试。”
没人说话,也没人拍我的后背。也许这个时候大伙儿都太累了。
“还有一件事情,”让-克洛德说,“你们觉得自己今晚还有没有精力登上1000英尺高的雪壁,再借助绳梯爬上北坳,然后再经山坳去到四号营地?”
“我们很快就知道了。”理查说。
我们下面很远的地方,三声枪响的回声从槽谷的冰塔、冰钉和覆盖着60英尺高的冰柱里传来。接着,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9
几年前,也就是1991年冬天,我在科罗拉多这间老年人公寓兼特护养老院写下这个回忆录的时候,那里的经理玛丽·普法尔茨格拉夫星期三叫我以“嘉宾演讲人”的身份,去中庭就我以前的登山经历聊几句。我还真对着养老院的其他六名住户“聊了几句”(我看了表,也就七分钟),演讲的内容大多跟我在安第斯山脉和南极洲夜晚登山有关,我还提到了那两个地方漂亮的星空(南极光在星空的幕帘下闪亮、起舞)。我那些上了年纪的观众只问了两个问题。在玩多米诺骨牌时最喜欢跟我唱反调的霍华德·赫伯特问道:“你左手的两根手指是什么时候没的,杰克?”(我早有预感,他早就想问我这个问题了,但因为出于礼貌,这才没问)“是在阿拉斯加。”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没有提到我在16000英尺高的雪洞里待了九天的具体细节,九天里,我的两个登山伙伴连命都丢了)接着,海伍德夫人——当时我想她的老年痴呆症肯定已经非常严重了——问道:“你睡觉的时候能爬山吗?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是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知道这个情况是因为直到那天我对1925年5月14日凌晨,也就是星期四那天攀登北坳的前四十五分钟全然没了记忆。我定是在登山的过程中睡着了。 珠穆朗玛之魔(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