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美好的一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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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谢谢你,谢谢你跟我结婚。我得说,比起威廉要塞,我宁愿在这里。”
“谢谢你的称赞,夫人。”他说着微微鞠躬,“我也宁愿在这里。既然我们忙着彼此感谢,我也该谢谢你跟我结婚。”
“呃,好……”我再度脸红。
“不只是为那件事,外乡人,当然也包括那件事。但我觉得你也救了我的命,至少对麦肯锡家来说是这样。”他说着,笑容渐渐加深。
“什么意思?”
“身上有一半麦肯锡血统是一回事;有一半麦肯锡血统,还娶了一个英格兰妻子,是另一回事。不管族人怎么看我,一个英格兰女人变成理士城堡夫人的机会,本来就不太大。你知道,这就是杜格尔要你和我结婚的原因。”
他抬起的一边眉毛,在晨光中闪耀着金红色的光芒:“你不会更想跟鲁珀特结婚吧?”
“不,不想。”我加重语气说。
他大笑着起身,苏格兰裙刷过松针。
“嗯,我母亲跟我说过,有朝一日会有姑娘选我的。”他伸出手,拉我起身。
“我跟她说,我觉得应该让男人来选女人。”他继续道。
“那她怎么说呢?”我问。
“她翻翻白眼,然后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你这好辩的小公鸡,你会知道的。’”他大笑,“我现在知道了。”
他抬头看着阳光从松针间流泻而过,透出柠檬色的光芒。
“真是美好的一天。走吧,外乡人,我带你去抓鱼。”
我们继续上坡。这次詹米朝北前进,爬过一堆乱石,穿越一道裂隙,进入一处小峡谷的开口,里面石头遍布、绿叶成荫,耳畔则是汩汩流水声,十多道小瀑布从石头间喷溅而出,喧乱着坠入峡谷,在下方形成无数细流和水塘。
我们把脚悬在水中晃着,从树荫下移坐到太阳下,觉得太热后又坐回树荫下。我们随意闲聊,又不说得太深,也留意着彼此最细微的动作,耐心等待着让视线停留更久、让碰触更具深意的时刻自然发生。
在一个波光粼粼的深池上方,詹米教我怎么给鳟鱼搔痒。他蹲低身体避开向下生长的树枝,沿着凸出的礁石摇摆前行,伸展双臂保持平衡。走到一半,他在岩石上小心转身,伸手催我跟上。
为了在崎岖的乡间行走,我已塞起裙摆,成功减少了行走的阻碍。我们全身舒展开来,趴在冰冷的岩石上,头对着头望向水底,柳树枝条在我们背上掠过。
“重点就是找个好地点,然后等着。”他一手探入水中,动作流畅,没有溅出水花,然后把手搁在池底凸石阴影外缘的沙石上。长长的手指微微弯向掌心,水光粼粼下,仿若水生植物的叶片轻轻漂动。从他前臂静止的肌肉来看,他的手根本没动。折射之下,他的手臂朝水面的方向直直上斜,仿佛已脱臼,跟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样——那是一个多月前,天哪,才一个月?
认识一个月,结婚一天。发了誓、流了血,成为家人和朋友。假如时间到了,我必须离开,希望不会让他太伤心。我发现自己对于现下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有一瞬间还挺高兴的。我们离纳敦巨岩很远,而且眼下也绝不可能有机会逃离杜格尔。
“来了。”詹米声音很小,几乎是气音。他说过,鳟鱼的听觉很敏锐。
从我这边看过去,那条鳟鱼只不过是斑斓沙堆上的一阵乱流。在岩石阴影深处,鳞片并未发出闪光,斑点叠着斑点,被透明的鱼鳍推移着,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因好奇而围着詹米手腕拉扯毛发的小鱼,逃入水池明亮之处。
一根指头慢慢弯起,速度慢到几乎辨认不出它的移动。我只能从它与其他指头的相对位置看出变化。又一根指头慢慢弯起,然后过了好久好久,又是另外一根。
我几乎不敢呼吸,靠在冰凉岩石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节奏比鱼的呼吸还快。慢慢地,手指又一根根舒展开来,然后再度开始催眠般地漂动,一根,一根,又一根,慢慢弯起,动作如涟漪般滑顺,仿若鱼鳍边缘。
鳟鱼好像受到慢速召唤动作的牵引,向外探出鼻子,纤细小巧的嘴巴和鱼鳃不断张合,保持着呼吸的节奏。鱼鳃就像跳动的心脏,在粉色的身体内部显露、隐藏,显露、隐藏。
嚼动的嘴巴探索着咬向水波。现在,它的身体大部分已经离开岩石的遮蔽,悠悠地悬在水中,不过还在阴影之下。我看见一只眼睛,在空洞失焦的凝视中前后跳动。
再有一英寸,拍动鱼鳍的身体就会来到狡诈的指头正上方。我发觉自己两手紧握岩石,脸颊紧贴花岗岩,好像这样更不容易被发现。
突然一个动作爆发。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厚重的水花飞溅起来,洒落在距我脸颊仅一寸之遥的岩石上。詹米从我身上跃过岩石,披肩扫过,刮起一阵疾风;鱼身划过空中,掉落在铺满树叶的岸边时,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詹米从礁石上跃入池边的浅滩中时,水花四溅。那发蒙的鱼还来不及挥动鱼鳍跳回水里就被他逮住了。他抓住鱼尾,熟练地拍向石面,鱼儿当场毙命。
他涉水把鱼拿给我看,骄傲地说:“是条大的。”这鱼足有十四英寸长。“早餐有着落了。”他抬头对我笑着,裤子湿到大腿,头发垂在脸上,衣服上有水渍,还沾着枯叶。“跟你说过,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他用好几层牛蒡叶和冰冷的泥巴包起鳟鱼,接着在冷水中清洗手指上的擦伤,爬上岩石,把包好的鳟鱼递给我。
他对着鳟鱼点点头:“这个结婚礼物可能有点奇怪,但奈德·高恩可能会说,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有过给新婚妻子送鱼的先例?”我饶富兴趣地问。
他脱下长袜,放在岩石上,然后躺在阳光下,赤裸修长的脚趾在暖阳中愉悦地扭动着:“有一首老情歌,是从列屿那边传来的。你想听吗?”
“好,当然。呃,可以的话,用英语唱吧。”
“噢,好。我不太会唱歌,我把文字念给你听吧。”于是他向后梳开眼前的头发,朗诵起来。
你是明亮华屋中王的女儿,
在我们的新婚之夜,
如果我是邓图尔姆堡的男人,
我会带着礼物飞奔到你身边。
你会得到一百只獾,它们是河岸的动物;
一百只水獭,它们是溪流的住民;
还有一百条鳟鱼,它们就生长在水塘里;
……
接下来是一长串列屿的花卉和动物名称。我一边看着他慷慨激昂地朗诵,一边想着自己坐在苏格兰的池边岩石上,听着盖尔人的情歌,膝上还放着一条死鱼,整件事有多么诡异。更诡异的是,我其实挺乐在其中的。
他朗诵完毕后,我热烈鼓掌,膝盖牢牢夹住鳟鱼。“噢,我喜欢这首歌!尤其是那句‘我会带着礼物飞奔到你身边’,听起来他是个热情奔放的情人。”
詹米笑了,眼睛闭着避开阳光:“我想我可以加一句:‘我会为你跳进池里。’”
我们都笑了,接着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沐浴在初夏的暖阳中。四野阒然,只有水池那边传来潺潺的水流声。詹米的呼吸平顺下来,我观察着他的胸膛缓慢起伏,以及颈间脉搏的缓慢跳动。他的脖子底部有一道三角形的小疤。
我感到他又开始像先前那样感觉羞赧和局促,于是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希望借助碰触重拾轻松气氛。他滑过一只手臂,环绕我的肩膀,却反而使我察觉到他薄衫下身体的僵硬线条。我说要在石缝间摘些粉红天竺葵,借此拉开我们的身体距离。
“对头痛很有效。”我边解释,边把植物塞进腰带。
他歪着头凝视着我说:“你很困扰。我不是说头痛,是弗兰克。你在想他,所以我碰你,让你感到困扰,因为你心里不能同时装下两个人。是不是?”
“你很有观察力。”我说,心里感到惊讶。他微笑,但不再碰我。
“这不难懂,姑娘。我知道我们结婚后,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常会不自觉地想到他。”
当时我并不愿意想,不过他说得没错,那是不自觉的。
“我跟他很像吗?”他突然问。
“不像。”
事实上,很难想象还会有谁像他们两人这样截然不同。弗兰克身形细长,动作轻柔,肤色黝黑,而詹米高大魁梧、强壮有力,像炽热的阳光一样明亮。虽然他们身上都浓缩了运动员的某种优雅,但弗兰克是网球选手的体格,詹米则是战士,受过真正肉体考验的培养和磨炼。弗兰克只比五英尺六英寸的我高四英寸,而当我和詹米面对面站着时,我的鼻子可以舒服地放进他胸膛中间的小凹洞,而他的下巴可以轻松抵着我的头顶。
他们的差别并不只在外在体态方面。两人年龄相差近十五岁,这或许能够说明为何弗兰克谨慎有礼,而詹米坦率直接。就情人的角色来说,弗兰克优雅、世故,体贴而有经验;詹米因为缺乏经验,或者说以此为借口,他就全然奉献,毫无保留。而我对他的回应是如此之深,心完全乱了。
看着我内心交战,詹米并非没有一点同情。
他说:“嗯,那么,看来这件事我有两个选择。我可以让你好好想想,或者……”
他俯身轻轻覆上我的双唇。我吻过的男人够多了,尤其是在战争期间,调情和电光石火的爱情,是死亡和不确定感的草率盟友。但詹米不一样,他极温柔,没有一点踌躇,比较像约束下的有力承诺,因为未经请求就给予,更像是一种挑战或刺激。我是你的,他的动作如此表明,如果你要我,那么……
我要,于是我的嘴巴在他唇下张开。我未经征询,却仍满心接受他的承诺和挑战。吻了好久,他抬起头来,微笑着俯视我。
“或者,我可以试着让你分心,不再想那些事。”他终于把话说完。
他将我的头紧靠他胸膛,抚摸我的头发,并整理好从耳旁跑出来的卷发:“我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知道我能让你高兴,你的身体对我有回应——这对我而言像是礼物和奇迹。之前,我不曾想过这种事。”
回话之前,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有的。我想,这样有用。”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终于松开身体,低头微笑着看我:“我跟你说过我没钱也没土地吧,外乡人?”
我点点头,搞不清他想说什么。
“我应该早点提醒你,我们也许只能睡干草堆,什么都没有,只有石楠花、麦酒和燕麦糊。”
“我不在乎。”
他朝前方树丛的开口处点一下头,视线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这儿没有干草,但那边有一片新鲜蕨类还不错,你想练习、熟悉一下吗……”
***
一会儿之后,我抚着他的背,湿湿的,是剧烈运动后的汗水和蕨类的汁液。
“你要是再说‘谢谢’,我就打你的脸。”我说。
然而,我得到的回应只是微微鼾声。一片低垂的叶子掠过他的脸颊,一只好奇的蚂蚁爬过他的手,修长的指头在睡眠中缩了一下。
我拂掉蚂蚁,撑着手肘,往后靠着看他。他的睫毛很长,因为闭着眼睛而清晰明显,而且很浓密,不过颜色很怪,尖端是深赭色,根部色泽却很浅,几乎是金色。嘴唇的刚硬线条松懈下来,嘴角保留着微微笑意,下唇因为放松,形成一道完整的曲线,看起来既诱人,又无邪。
“可恶。”我轻声对自己说。
我已经抗拒了一段时日。在这桩荒谬的婚姻之前,我就早已察觉了他的魅力。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所有的人绝对都经历过这种事。只要某个特定男人——或女人——在场或出现,你就会突然变得敏感,忍不住用视线一直追随对方,计划“不经意”的巧遇。在对方四处忙碌时不知不觉地注视他,对他身上的所有小细节都仔细观察——上衣覆盖下的肩胛骨,手腕上隆起的骨头,下巴下方柔软的区域——胡楂儿最早从那里冒出来。
迷恋。这很常见,护士和医生之间,护士和病患之间,任何两种人聚在一起,相处久了都可能发生。
有些人会付诸行动,短暂、激烈的爱情故事屡见不鲜。幸运的话,激情在几个月内便会褪去,没有什么结果。不幸的话……好了,怀孕、离婚,偶尔还有离奇的性病。迷恋,危险的东西。
我有过迷恋的感觉,有过好几次,但都保持理智,没有付诸行动。然后每次都一样,过一阵子之后,吸引力减弱,那个男人失去金色光环,在我生命中回到平常的位置,对他、对我、对弗兰克都没造成伤害。
至于这次。这次我被迫付诸行动。只有天知道这个行动会带来怎样的伤害,但是我已经无法回头。
他放松地伸展四肢,趴着睡着。阳光在他后颈的红色细毛上闪耀,照亮脊椎上的小小的软毛,一路延伸至覆在臀部和大腿上的金红色绒毛,然后向下深入柔软的赭色鬈毛丛中,在他舒展的双腿间微微闪现。
我坐起身,欣赏他的长腿,流畅的肌肉线条在臀部和膝盖之间,向内凹成大腿,接着又从膝盖延伸至优美修长的脚。脚底平滑,呈粉色,因为赤脚走路而微微长茧。
我手指发痒,很想抚摸他小巧耳朵的线条,下巴粗犷的角度。好吧,我想,行动。既然我已经付诸行动,保持理智的时机早就过了。对我们两个来说,我现在做任何事都不会让事情更糟。我伸手轻轻摸他。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