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戴维·比顿的药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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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讶异的是,我走回城堡时,科拉姆身着格纹裙的贴身护卫已经在大门旁等着我了。他说,我若能在科拉姆的私人密室等候,科拉姆会十分感激。
科拉姆私人密室内的长框窗敞开着,一阵风吹过屋子,穿扫过鸟笼里的树丫,风吹树摇加上喃喃鸟语,让人有仿佛置身户外的错觉。
当我进门时,科拉姆正伏在案上写字,他一见到我便停笔,起身致意。简单寒暄问候之后,科拉姆领我走向抵着墙边的鸟笼。我们细细欣赏小巧的笼中鸟在被风撩拨的枝叶间蹦跳活动,鸣声啾啾。
他伸出手指,穿过笼网,语气平淡地说:“杜格尔和菲茨太太都说,你有替人看病疗伤的本领。”一只小巧的灰色白颊鸟显然很习惯科拉姆的伸指动作,飞冲下来,利落地停在他手指上,它的小爪子抓着指头,翅膀微张保持平衡。科拉姆长茧的指头轻柔地戳抚着鸟头。我看到他指甲周围肥厚的指皮,心里纳闷着,他不太可能做过什么苦力啊。
“处理那点皮肉伤也不太需要什么技术啦。”我耸耸肩膀说。
他微微笑着:“也许不太需要什么技术,不过,要在一片漆黑的路边处理这种事,可就需要点技巧了,对吧?况且菲茨太太也说,你医好了她折断指头的小帮手,今天早上还治好了被烫伤的女仆。”
“这也不难。”我说,心里寻思着他的意图何在。他朝随侍招招手,随侍很快就从写字台的抽屉里取来一只小钵。科拉姆掀开钵盖,将钵中的种子从鸟笼缝眼儿间撒进笼子。笼中小鸟就像许多颗小板球,弹跳地飞落在地,而科拉姆指上的白颊鸟也飞下去加入地上伙伴的行列。
“你跟比顿家族没关系吧?”
我记得菲茨太太在我们初见面时也曾这么问过——“所以,你是个术士啰?是个‘比顿’。”
“没有。这个比顿家族的人跟治病有什么关系吗?”
科拉姆讶异地看着我:“你没听过比顿家族?比顿家出身的医护者在全苏格兰高地可说是名声响亮,他们有很多都是行医江湖的人。事实上,我们这儿就有过一个,他待过一段时间。”
“有过一个,那他怎么了?”
“他死了。”科拉姆淡淡地说,“得了热病,一个星期内就走了。此后我们除了菲茨太太,就没人会给人治病了。”
“菲茨太太似乎挺能干的。”我想起她处理詹米伤势时的利落。一想到这就让我又想起詹米伤势的成因,心里不禁冒出一股对科拉姆的怒气。不过,冒出我心头的不仅是怒气,还有戒心。我想起对于领地内的众人而言,科拉姆就是法律、陪审团及审判官,而且他显然也习惯于事事皆依自己的意愿而行。
科拉姆点点头,依然专注在鸟儿身上。他撒完剩下的种子,偏心地把最后一把独留给一只晚来的灰蓝色刺嘴莺。
“噢,是啊,她对这些事还挺在行的。不过菲茨太太要忙的事情可多了,这城堡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她都得注意,还要照顾堡内所有人,包括我在内。”他突然带着迷人笑意说着。
科拉姆趁我报以微笑的空当,接着说:“我在想,你现在手边也没有什么大事,也许会想看看戴维·比顿留下的东西。你可能知道他那些药剂的用途。”
“这个……我想是吧。那就看看吧,有何不可?”事实上,我已经厌倦在园圃、储藏间、厨房里打转的日子,好奇地想瞧瞧这已故的比顿先生的随身药品有哪些。
“大人,我或者安格斯都可以带这位小姐去看。”随侍恭敬地建议。
“约翰,你就别没事找事了。我亲自带比彻姆女士过去。”科拉姆对这男人礼貌地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科拉姆步履艰难地步下楼梯,而且显然痛苦不已。尽管痛得如此明显,他仍旧不求协助,我也就不便出手相助了。
比顿先生的诊所在城堡的偏僻角落,藏在厨房后方。这个空间什么都不像,活脱脱就像是前任主人在此安息长眠的坟场。这个狭窄阴暗的房间位于城堡外墙,只有一扇窄小的窗子安置在高处,让日光划开空气照进屋内,分开高拱天花板和地面之间的幽暗和阴沉。
我的视线越过科拉姆,望向房内阴暗的最深处,辨识出一座附有十多个小抽屉的高柜,柜上每个抽屉都有以花体字写成的标签。各式大小、形状的壶罐瓶瓮整整齐齐地排放在台柜上方的架子上。从台面留下的残渍和研钵中覆盖的坚硬沉淀物来看,比顿先生显然习惯在这里调配药物。
科拉姆走在前头,踏进房内,脚步扬起的亮闪微尘旋升在光束内,就像破墓而入时扬起的尘土。他在原地伫立了好一会儿,让眼睛习惯黑暗,接着缓缓地左顾右盼往前走去。我想,这也许是他第一次进入这房间。
看到科拉姆穿行这窄小房间时颠跛的脚步,我说:“按摩会有点帮助,我是说对你那疼痛感。”我看到他灰色的眼珠里闪过一道光,有那么一瞬我还真希望自己没开口,不过这道光几乎随即闪逝而过,他立即恢复平时惯有的谦恭神色。
“得用力点按才行,特别是脊椎下方。”
“我知道。安格斯·莫尔在夜里会帮我按。”他顿了一下,指着一个瓶子,“那么,看来你果真懂得一些医术。”
“懂一点。”我战战兢兢地回答,希望他不会特意拿这些分过类的药剂用途测试我。瓶子上的标签写着“PURLESOVIS”,谁猜得出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幸运的是,他把瓶子放回原位,伸指小心划过壁柜上的积尘。
“距离上回有人在这儿走动也有好一段时日了。我请菲茨太太派几个手下到这里打扫打扫,你看如何?”
我打开柜门,成团的灰尘扬起,害得我咳了起来。“的确需要派几个人来。”我赞同他的提议。柜子底层架上有一本以蓝色皮革装帧的厚书,我拿起这本书,发现书后还有另一本小书,而这本小书仅以廉价的简单黑布装帧,边缘都已严重磨损。
这本小书原来是比顿的日记本,他工整地记下每个病人的姓名、病症细节,以及开配的药方。“真是个井然有序的人!”我心里赞许地想着。本子开头一篇这么写着:一七四一年二月二日,莎拉·格雷厄姆·麦肯锡,拇指因触碰到转动的纺车车轴外的凸出物而受伤。敷上煮过的薄荷油,以及如下成分制成的膏药:蓍草、金丝桃、磨过的石雷特、鼠耳,混入细黏土基底。石雷特?鼠耳?错不了,这一定是架上的药草。
“莎拉·麦肯锡的拇指复原得好吗?”我合上书问道。
“莎拉?我想并不好。”他若有所思地说着。
“真的吗?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我稍后可以帮她看看。”
科拉姆摇摇头,我想我瞥见了他丰盈弧唇上闪过的那抹促狭笑意。
“为何不行?或者,她已经离开理士城堡了?”
“可以这么说。”他的笑意现在更明显了,“她死了。”
我瞪着眼,看他穿过积满尘灰的石地板,朝门口走去。
科拉姆转过身子,在门边停下脚步,落在他身上的阳光让他好像站在聚光灯下。他面带嘲讽地看着我说:“比彻姆女士,希望你担任医病者的表现会比过世的戴维·比顿好。”
“不过,你要做得比他差劲也很难。”科拉姆话一说完,便消失在黑暗中。
***
我在窄小的房里来来回回,检视房中的所有东西。大多数东西都是废物,不过可能还是有些有用的可以抢救下来。我拉开药柜上的一只小抽屉,一股樟脑味冲了出来——好吧,这还挺有用的。我把抽屉推回原位,沾了灰的手指头在裙子上抹了几下。也许我该等菲茨太太那群可爱的小女仆打扫之后再继续。
我朝走廊上瞄了一眼,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声响,不过我可不会天真到认为周围完全没人。不管这些人是奉命行事还是向来机警,他们都躲得很好,难以被人察觉,但我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看在眼里。当我去药草园时,有人会跟着过去;爬楼梯回我房间时,会看到有目光从底下若无其事地扫上来,看我在何处转弯;骑马进堡时,也很难不注意到在屋檐下避雨的武装侍卫。他们绝不会允许我轻轻松松走出这门,遑论提供任何能让我离开的交通工具。
我叹了口气,不过至少此时我可以独处片刻,而独处正是我所亟须的,哪怕一小会儿也好。
我试着一次又一次细想踏出矗立的巨石阵后发生的每件事。不过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到我在清醒时毫无时间独处细想。
然而,现在显然有个独处的机会。我把布满尘埃的柜子从墙边拉开,背靠着石壁坐下来,这些石头十分坚固。我身子向后一仰,手掌搁在石头上,心里想着巨石圈,试着回想发生之事的每个细节。
尖叫的岩石可说是我真正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即便对此我也心有存疑。那尖叫声一直持续,没有间断。我想,这声音来自石头本身,就来自我踏进的……唉,不管那是什么,就是我踏进去的那个东西。难道这些石头是某种入口?那么这入口又通往哪里?当然,没有任何答案能解释那究竟是何物。我猜,或许是个时间的裂缝吧。因为当时我显然身处未来的当下,如今我人则在过去的现在,而那些石头是两者唯一的联结。
还有那些声音。那些声音铺天盖地,但是当我近距离回头看时,听起来又像是战场的厮杀声。我派驻服务的战地医院被轰炸过三次,即便医护人员知道临时搭建的建筑薄墙没办法提供多少保护,我们还是会在第一声警报响起时冲进去,挤在一起互相打气。当迫击炮在头上呼啸而过,炸弹在隔壁炸开时,勇气是我们最需要的东西。当时的那种恐惧最接近我在石阵里的感觉。
现在,我果真唤起了穿越石阵过程中的某些记忆,那是一些极其微小的细节。我记得身体出现的挣扎感,就像被某种浪潮之类的东西抓住。对,不管那是什么,我还曾刻意想反抗,而且我想起这浪潮里还曾出现影像。确切地说,那不是真正的画面,更像是残缺不全的思绪,当我……当我……嗯……处于穿越的过程中,有些景象非常骇人,我努力反抗。我真的抵抗了什么吗?我意识到自己抵抗着某种东西的表面,难道是因为时空在打转的大旋涡里开了一处像是避难所的地方,才让我出现在这儿?
我摇摇头,再怎么想也找不出答案。我只知道自己非回巨石阵不可,其他事情完全混沌一片。
“女士。”门口传来的轻柔苏格兰口音让我抬起头来,原来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羞怯地在门廊上踟蹰着。她们衣着粗劣,脚上套着木屐,头发上则罩着材质不佳的头巾。方才开口的那位女孩带了刷子和几叠布,她的同伴则提着正冒着蒸气的水桶。她们是菲茨太太手下的小女仆,过来打扫这诊间。
“没打扰到您吧?”其中一人焦虑地问。
“没有没有,反正我也正准备离开了。”
另一人接着说:“您错过午餐了。不过菲茨太太要我们告诉您,她在厨房帮您留了点吃的,您随时都可以过去。”
我望向走廊尽头的窗子,日光事实上已稍过天顶,而我也意识到逐渐涌上的饥饿感。我对她们微微一笑。
“我会去的。谢谢你们。”
***
我又带了午餐到田里去,就怕詹米晚餐前没东西可吃。我坐在草地上看着他吃饭,开口问他为何要在边境偷牛偷羊、掠劫牲畜,过着那么辛苦的日子。我现在对那些来来往往的邻村人和堡内居民的见识已经够多,看得出詹米的出身及受教育程度比多数人都高。从他言辞中曾略提到家里的农庄地产判断,他可能出身于还算富裕的人家。为什么要离家呢?
“我是个非法之徒啊。”他好像很惊讶我竟然不知道,“英国人开价十镑要取我的项上人头。这赏金不及拦路劫匪,不过比扒手多一点。”詹米对这价码似乎不甚满意。
“就只因为妨碍公务吗?”我难以置信地问。十镑在这里是一座小农庄的半年收入,我无法想象对英国政府而言,一个逃犯会值这么多钱。
“噢,不是,是因为谋杀。”这句话让吃了满嘴面包和腌菜的我呛岔了气。詹米好心地一直帮我拍着背,直到我能开口说话。
我呛得眼睛都泛泪了,问道:“你杀了谁?”
他耸耸肩:“这个嘛,就有点怪了。虽然我这一路上杀过几个英国兵,但我实际上并没杀他们所说的那个人,所以我觉得这罪冠在我身上并不公平。”
他停顿了一下,动动肩膀,好像磨蹭着一堵看不见的墙。我在理士城堡第一天早上帮他疗伤而发现他背上疤痕时,也注意到他出现这样的动作。
“事情发生在威廉要塞。我第二次被鞭笞后,有一两天无法动弹,之后还因伤口感染而发烧。等我能站起来时,几个……朋友用了我不便详述的手法,把我从威廉要塞带了出去。无论如何,我们离开时有点骚动,有个英国士官被枪打到,他恰好是第一个抽我鞭子的人。不过我并没有开枪打他,我个人并不讨厌他,而且那时我身子也虚弱得只能挂在马上。”詹米宽阔的嘴紧抿着,“那个人若是兰德尔,我真希望动手杀他的人是我。”他松开肩膀,动了动,原本绷在他背上的粗亚麻上衣也散了开来。
“不过,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不能独自远离理士城堡的原因之一。虽然说此处如此深入苏格兰高地,碰上英国巡逻兵的机会很小,不过他们倒是常常越界。还有那些监察队,虽然他们不会靠近城堡。科拉姆不需要这些英国兵丁的协助,他有自己的人马可用。”詹米微微笑着,伸手刷过他剪得短短的淡色头发,直到发根像豪猪背刺那样立起来才停手。
“我不是个特别引人注目的人,但我不确定城堡内会不会有人告密。不过,外头若是有人知道我是通缉犯,我想到处都有人乐意把我的行踪透露给英国兵,赚个几块钱。”他又对着我笑着说,“你应该猜到了通缉令上的大名并非麦克塔维什吧?”
“科拉姆知道吗?”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