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音乐的作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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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米看着她,脸上挂着和赫德嘉嬷嬷相同的淡然微笑。他低头看了一眼双脚,布顿在那里抖动着胡须,隐隐约约地咆哮着。“我和你做个交易,嬷嬷,”他说,“如果你的小狗在我出去的时候不咬我屁股,那么我就让我妻子协助你。”
所以,当晚我并没有回到杰拉德在特穆朗街上的住宅,而是与天使医院的修女们坐在餐厅长桌边共进晚餐,结束当晚的工作后,去了赫德嘉嬷嬷的私人寓所。
院长套房有三间房。靠外那间被装饰成了客厅,富丽堂皇。毕竟她需要经常在这里接待官方客人。第二间房间有些让人惊讶,因为我并没有想到会是那样。最初,我以为那个小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架巨大的大键琴,这架琴用抛过光的明亮核桃木制成,装饰着手绘的小花,连着那些小花的是一条扭曲的藤蔓,而这条藤蔓则围绕在亮闪闪的乌木琴键上方的共鸣板上。
看第二眼时,我发现房间里还有些家具,包括一套占据了整堵墙壁的书架,上面塞满了音乐学著作,以及手工装订的手稿。那些手稿很像赫德嘉嬷嬷现在放在琴架上的那份乐谱。
她挥手让我坐到墙边小写字台前面的椅子上。
“那里有白纸和墨水,夫人。现在,我们看看这张不大的乐谱可以告诉我们什么。”
乐谱写在厚羊皮纸上,上面整洁地画着五线谱。音符、谱号、休止符,以及临时记号,全都是十分细心写就的。这显然是最后的整洁版本,而非草稿或匆匆写成的曲子。纸张顶部写着标题“乡村之歌”。
“这个标题,你看,暗示着某些简单的东西,就像是一首民谣,”赫德嘉嬷嬷用瘦长的手指指着纸张说,“而且作曲的形式与众不同。你在后面能够看到乐谱吗?”她那只粗关节、短指甲的硕大右手,极其细致地抚摸到了琴键上。
我在赫德嘉嬷嬷搭着黑色丝巾的肩膀后面俯身,唱了乐谱的前三行,尽全力把德语歌词的发音唱准。然后她停止弹琴,扭转身子向上看着我。
“这是基础旋律。然后这种旋律以变奏曲的形式不断重复,但是这样的变奏曲,你知道的,我见过类似的东西。那是一个叫巴赫的普通德国人写的曲子,他不时会给我寄些曲子。”她不在意地朝书架上那些手稿挥挥手。“他把这些曲子称作‘创意曲’,而且它们真的很精巧,同时弹奏变奏曲中的两三行主旋律。这——”她朝我们面前的德国民歌噘了噘嘴,“差不多就是在拙劣地模仿他的作品。其实,我敢肯定……”她自言自语地嘟哝着,把核桃木长凳向后推,走到书架边上,用一根手指迅速地沿着那几排手稿向下摸。
她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带着三份乐谱回到了长凳边。
“这些是巴赫的稿子。它们已经很旧了,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过它们了。不过,我几乎能肯定……”她陷入了沉默,在大腿上迅速翻动那些手稿,一次翻开一张,不时会回头看一眼琴架上的那张德国民谣。
“哈!”她成功地喊了一声,然后递给我一张巴赫的手稿,“看见没?”
那张手稿的标题是“哥德堡变奏曲”,标题写得很小,难以辨认,而且还模糊不清。我敬畏地抚摸那张手稿,硬生生地吞了吞口水,然后回头看着那张德国民谣。我只花了片刻就明白了她的话。
“你说得没错,它们是一样的!”我说,“偶尔有个地方的调子不同,但它的主题基本上和巴赫的曲子相同。真是奇怪!”
“是吧?”她很满意地说,“那为什么这个不知名的作曲家要剽窃别人的曲子,而且还以这样奇怪的方式来改编呢?”
这显然是个反问,我并没有费精力去回答她,而是问了自己的问题。
“巴赫的音乐很流行吗,嬷嬷?”我在参加音乐沙龙时肯定没有听过巴赫的曲子。
“不流行,”她说道,边看着乐谱边摇头,“巴赫先生在法国并不出名。我相信十五或二十年前他在德国和奥地利有些受欢迎,但即使在那里,他的曲子也没有太公开地演出。恐怕他的作品不会流传太久,精巧,却没有情感。唔,你看这儿。”她用粗壮的食指敲了敲几个地方,快速地翻动着纸页。
“他几乎复制了整个旋律,但每次变换一个调子。我想或许就是这引起了你丈夫的注意。即使对读不懂乐谱的人来说,这也很明显,因为调号有变化。”
确实是这样,在每个调子变化的地方,都有两条垂直线标记,垂直线后面还有一个新的高谱号,以及升半音或降半音的标记。
“这么短的一篇里就有五次调子变化,”她说道,再次点了点最后一个地方表示强调,“而且从音乐的角度来说,这些变化完全没有意义。你看,基线完全相同,但是两个降半音,也就是降B大调,紧接着又是三个升半音的A大调。更奇怪的是,这里有两个升半音的调号,但用的却是升G调的临时记号。”
“真是特别奇怪。”我说。在D大调的部分添加升G调的临时记号,就会让音乐类型变得与A大调的部分相同。也就是说,完全没有必要改变调号。
“我不懂德语,”我说,“你能读懂词吗,嬷嬷?”
她点点头,她的黑色面纱也随之发出沙沙声。她那双小眼睛专注地看着手稿。
“这歌词真是拙劣!”她自言自语地嘟哝道,“并不是期待德国人写出什么有诗意的东西,但真的……这……”她停下来,摇了摇戴着头巾的脑袋,“我想,如果真如你丈夫所言,这里面有某种密码,那么信息就暗含在这些词里。所以,歌词本身并不重要。”
“歌词说的什么?”我问。
“‘我的牧羊女在青翠的山中与羊羔嬉戏,’”她读道,“语法真糟糕,尽管在写歌时,作者为了押韵,他在语法方面并不用那么严格。如果是写情歌,那更是这样了。”
“你对情歌很了解?”我好奇地问。赫德嘉嬷嬷今晚真是各种让人惊讶啊。
“任何好的音乐本质上都是情歌,”她淡然地说,“但是就你所说的情歌而言,我确实很了解,我见过不少。在我年轻的时候——”她微笑着,露出了洁白的大牙齿,承认要想象孩童时的她很困难,“我算得上是天才,你知道的。我能依靠记忆弹奏任何我听过的曲子,我在七岁时就创作了第一首乐曲。”她指了指那架大键琴,富态的琴面在抛光后闪闪发亮。
“我家有钱,如果我是个男人,肯定就成为音乐家了。”她简单地说道,没有丝毫遗憾的迹象。
“如果你结了婚,你肯定也会创作音乐?”我好奇地问。
赫德嘉嬷嬷摊开两只手掌。它们在灯光下显得奇形怪状。我见过这双手从骨头里拉出过匕首,复位过脱臼的关节,碰过新生儿沾满血污的头。我也见过她的手指像飞蛾的脚那样徘徊在乌木琴键上。
“好了,”她在沉思片刻后说,“这是圣安塞姆的错。”
“圣安塞姆的错?”
看到我的表情后她咧嘴笑了,丑陋的脸庞上完全没有了大家所熟知的那种严厉表情。
“噢,是的。我的教父,老太阳王[17],”她不在意地补充道,“在我八岁时给过我一本《圣人的生活》,作为我圣人日的礼物。”
“那本书很漂亮,”她回忆着说,“镀金的书页,镶有宝石的封面,更像是艺术品,不像文学作品。但是,我还是读了它。虽然那些故事——尤其是那些关于烈士的——我都喜欢,但是在圣安塞姆的故事里有个短语似乎在我的灵魂里得到了回应。”
她闭上眼睛,仰头回忆着。
“圣安塞姆是个拥有大智慧、大学识的人,是一位教会圣师。但他也是一位主教,关心信众,关照他们的世俗和精神所需。那个故事详细介绍了他的全部作品,最后以这样的文字结尾:‘他就这样去世了,终结了他那特别有用的一生,因此在天堂得到了加冕。’”她停下来,轻轻地在大腿上伸展双手。
“其中有些东西极其强烈地吸引了我,‘特别有用的一生’。”她对我微笑着,“夫人,我能想到许多比这更糟糕的墓志铭。”她突然摊开双手,耸了耸肩,姿势优雅得有些奇怪。
“我想变得有用。”她说道,然后打住闲谈,突兀地把话题拉回到了琴架上的乐谱上。
“那么,”她说,“显然在调号上的改变,就是怪异所在。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我张嘴稍微感叹了一下。我们虽然一直在说法语,但我并未注意到。然而,在赫德嘉嬷嬷讲述她的故事时,我观察着她,并且一直在用英语思考。回头看到那份乐谱时,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嬷嬷问道,“你想到什么了吗?”
“调子不就是钥匙嘛![18]”我微微大笑着说,“在法语里面,音乐的调子是‘notetonique’,但能够开锁的东西的单词……”我指着那一大捆钥匙,赫德嘉嬷嬷通常都把它们挂在腰带上,但在我们进来时,她把它们放在了书架上。“不就是passe-partout[19]吗?”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