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荷里路德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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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回你的信?”我轻声问,不想打断他。科拉姆摇头,头依然低垂着:“那时她病了,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又染上天花。也许她本来想晚点回,回信这种事很容易搁在一旁。”他不带笑意地笑了一下,然后表情松弛下来,显得一脸苍凉,“一年后的圣诞节,她就过世了。”
科拉姆直直看着詹米,詹米也坦然迎向他的目光:“后来你父亲写信告诉我,他要把你带去给杜格尔,希望你之后到理士城堡跟着我受教育,那时我有点惊讶。”
“那是我父母结婚时同意的,让我由杜格尔抚养,然后待在你身边一段时间。”风吹得落叶松枯枝哗哗作响,詹米和科拉姆不约而同耸肩抵抗突如其来的寒意,着实反映了他们一家人有多相像。
科拉姆见我发觉他俩做出相同动作而微笑时,也扬起唇角,会心一笑。
科拉姆对詹米说:“是啊!不过约定值不值得信赖,完全要看承诺的人是谁,我那时不了解你父亲。”
正当科拉姆开口想继续说下去,但似乎又重新斟酌了一下。墓园的寂静取代了谈话声,沉默填满了无言的空隙,仿佛刚才他们从未开口。
最后,詹米再度打破沉默。
詹米问:“您觉得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隐约感觉他的语调像好奇的小孩,因为年纪轻轻就失去父母,对父母只有年幼时的印象,所以想从其他线索认识自己的双亲。我了解这种冲动,我对父母有限的认识完全来自兰姆叔叔,我问他问题,但他的回答只有寥寥数语。兰姆叔叔并不擅长分析人的个性。
然而,科拉姆却是个中好手。
“你是说他的样子吗?”科拉姆仔细看着外甥,然后饶有兴趣地咕哝一声。
科拉姆脸上挂着有点勉强的笑容说道:“小子,照照镜子,你会看到一张像你母亲的脸,然后看到你父亲那双该死的弗雷泽猫眼回望你。”科拉姆伸个懒腰,换个姿势,在爬满地衣的石凳上舒展身体。科拉姆习惯性地紧抿双唇,不愿透露身体不适,我明白了为什么他的鼻与唇之间有深深的刻痕。
待科拉姆调整得舒服些,又继续说下去:“不过,回答你的问题,我不是很喜欢他,他也不是很喜欢我,但我很快就知道他是个正直的人。”科拉姆停顿了一下,接着非常轻声地说,“詹米,我知道你也一样。”
詹米表情没有改变,但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只有像我这样熟悉他的人,以及科拉姆这样观察入微的人,才察觉得到。
科拉姆长长叹了口气:“所以我才希望和你谈谈,小伙子。你知道,我得决定理士城堡的麦肯锡族是追随詹姆斯国王,还是追随乔治国王。也就是说,我该和认识的魔鬼打交道,还是和不认识的魔鬼打交道。但无论如何我必须下个决定。”科拉姆苦笑。
“杜格尔……”詹米刚开口,科拉姆手一挥打断他,不耐烦地说:“哎,得了,我知道杜格尔怎么想,我这两年都在担心这件事。不过,我才是理士城堡的当家堡主,事情由我决定,杜格尔会照我的话做。我想听你的意见,这些族人体内也流着和你相同的血。”
詹米抬头望,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眼睛半合着,蔚蓝的眼中不透露一丝想法。
詹米说:“我人在这里,带着我的手下,这选择肯定很明显了吧?”
科拉姆再一次移动身子,偏头聚精会神地看着詹米,仿佛想从任何细微的声音或表情中捕捉线索。“是吗?一个人效忠有很多原因,而且通常和他们自己宣称的理由无关。我和洛奇尔及克林兰诺的氏族谈过,也和斯科特斯的安格斯及亚历克斯·麦克唐纳谈过,你觉得他们聚在这里,只是因为觉得詹姆斯·斯图亚特才是合法的国王吗?现在我想和你谈谈,为了你父亲的荣誉,请你说出实情。”
科拉姆看詹米仍在犹豫,就继续说下去,两眼急切地望着詹米。
“我不是为自己要求的,你也能看到,我操心这件事也不会太久了。我是为了哈米什问的,记得,他可是你的表弟。等他成年,若要有个氏族让他领导,我现在就得做出正确的决定。”
科拉姆不再说话,坐着不动,脸上常有的警惕表情消失了,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等待、倾听着。詹米像科拉姆一样坐着不动,好像冻住了,像后方墓碑上大理石雕的天使。虽然詹米严肃坚毅、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透露出半点痕迹,我晓得他现在心里左右为难。我们就曾遇到同样的情况,必须决定是否从拉里堡去追随查理王子。查理王子起事的成败悬在刀尖,如果理士城堡的麦肯锡这样的大族加入,可能会鼓励其他氏族也响应莽撞的小僭君的号召,让起事成功。但如果起事失败,理士城堡的麦肯锡一族可能也会步向灭亡。
最后,詹米缓慢慎重地把头转向我。他看着我,蓝色眼睛对上我的双眼。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你对这件事也有自己的看法。我该怎么做?
我感觉到科拉姆的双眼也盯着我,那双眼睛上方的浓眉提出疑问。但我心里想的是小哈米什,那个一头红发的十岁孩子,和詹米长相非常相似,仿佛是詹米的儿子而不是表弟。我心里也想,如果理士城堡的麦肯锡家族和查理王子在卡洛登一役战败,小哈米什和他的族人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如果最后发生大屠杀,拉里堡的人可以仰赖詹米的保护,理士城堡的人却没有。但这件事不该由我决定。我耸耸肩,低下头。詹米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舅舅,回理士城堡吧!让你的人也留在理士城堡。”詹米说。
科拉姆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直视着我。最后,他牵动嘴角,但不像是在微笑。
科拉姆对我说:“奈德·高恩去保你不被烧死的时候,我差点阻止了他。我很庆幸最后没这么做。”
“谢了。”我用和他一样的语气说。
他叹了口气,用长满老茧的手搓着后颈,好像领导的重担让脖子作痛。
科拉姆把手放下,无力地放在石凳上,放在他和詹米中间。“好吧,我会在早上觐见殿下,告诉他我的决定。詹米,谢谢你的建议。”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愿上帝与你同在。”
詹米倾身向前,手放在科拉姆的手上,咧嘴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一如他母亲的微笑,并说:“也愿上帝与你同在,舅舅。”
皇家麦尔大道挤满熙来攘往的人群,大家都想好好运用这短短几个小时温暖的天气。我们默默走着,穿过拥挤的人群,我的手深深藏在詹米的肘弯里。最后詹米摇了摇头,用盖尔语低声对自己嘟囔。
我不晓得他在说什么,但我能回应他心里的想法。“你做得对,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无论最后发生什么事,至少能保麦肯锡一族平安。”
有个军官对詹米打招呼,詹米向对方点点头,推挤着走过满是人潮的“世界尽头”小巷。“或许吧!但其他人怎么办?麦克唐纳、麦吉利夫雷,还有其他已经参战的氏族怎么办?现在他们会不会失败?如果我鼓起勇气要科拉姆加入,他们本来可能会成功。”詹米摇头,脸上愁云密布,“没人知道,对吗?外乡人。”
“没错,大家都知道得不多,也可以说,大家都不能知道太多。但我们也无可奈何啊,不是吗?”我捏捏他的手臂,轻声说道。
他向我挤出半个笑容,紧紧把我的手揣在身侧。
“没错,外乡人,我觉得我们也不能做什么。现在话已经说出口,不能改变,所以也用不着担心了。麦肯锡不会牵连进来了。”
荷里路德宫的守卫是来自格兰格瑞的麦克唐纳族人。他认出詹米,点点头让我们进了庭院,几乎没抬头,又继续找身上的虱子。温暖的天气让虱子活跃,这些虱子离开裤裆和腋下的安乐窝,爬到上衣或格子花呢布这些危险地带,刚好让人捉住,被驱之大吉。
詹米面带微笑,用盖尔语对守卫说了几句话。那人笑了,从上衣捏起什么,弹给詹米。詹米假装抓住,仔细看着手上,仿佛真有那么一只虫,然后向我一眨眼,把它弹进嘴里。
我和基尔马诺克爵士一起踏入荷里路德宫的大画廊,我有礼地问候:“呃,基尔马诺克爵士,令郎的头还好吗?”其实我不是很在乎这件事,但既然不能完全避开这个话题,而基尔马诺克爵士也不能在这儿当众痛骂我,或许在这里问比较好。
这个房间称为“大画廊”,算是名副其实。房间是长条形,有挑高天花板、两座巨大的壁炉、高耸的窗户,自从查理王子九月凯旋光临爱丁堡后,就常在这儿开办舞会或宴会。现在房里闪耀生辉,挤满爱丁堡上流阶层的名人,急着向王子输诚,因为看起来王子真有可能会打胜仗。贵客弗朗西斯科大人站在房间另一端,和查理王子站在一起。今天王子打扮成一副阴郁的西班牙风格,穿着宽大的深色马裤,松垮的大衣,甚至戴着一个小皱领。在现场年轻时尚的客人间,这身打扮似乎引起不少人私底下嘲笑他。
“弗雷泽夫人,他已经好多了。像他这种年纪的小伙子,头上被敲一记要不了多久就会复原的,虽然他的自尊心需要更长的时间来修复。”基尔马诺克爵士沉着气回答,最后还开了句玩笑,大嘴突然幽默一笑。
我对他微笑,很高兴看到他的笑容。“你不生气?”
他摇了摇头,低头看自己的脚有没有踩到我拽地的裙摆。“我一直想把基尔马诺克的继承人该学的事教给约翰尼,谦卑这一项我似乎教得很失败,也许你的仆人教得比我成功。”
“也许是因为你没有把他带到屋外揍一顿。”我心不在焉地说。
“什么?”
“噢,没什么。”我脸红地说,“你看,洛奇尔来了?我以为他病了。”跳舞时再说话会让我喘不过气,而基尔马诺克爵士似乎也不想聊天,于是我便环顾四周。查理王子今晚没有跳舞,虽然他跳得很好,爱丁堡年轻的仕女更是争相要吸引他的注意。今晚查理王子一心只想让他的贵客高兴。下午我看到一个酒桶滚进厨房,桶身烙着葡萄牙文商标,然后整晚弗朗西斯科大人的左手像变魔法似的,不停出现盛着红宝石般醇酒的玻璃杯。
我们跳舞的路径与詹米交错,穿过舞动的身影,经过一位威廉斯小姐身边。威廉斯小姐共有三位,三位看起来都差不多,都是年轻、棕发、清秀,而且全都“对这崇高的志业感到无比的兴趣,弗雷泽先生”。我对她们感到厌烦,但詹米施展了无比的耐心,和她们三人轮流跳舞,一遍一遍回答同样的傻问题。
詹米温柔地解释:“这让她们有机会出来透透气啊,这几位可怜的小姐。而且她们的父亲是位富有的商人,殿下希望获得她们家的响应。”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