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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死亡的忧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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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和高地军一起往北撤退,沿路都是士兵留下的踪迹。我们经过几队步行的士兵,他们低着头,迎着风雨坚强迈进。另外有些人则躺在沟渠里,倒在树篱下,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沿路都是遭遗弃的装备与武器,还有一辆马车翻覆,车上几袋面粉撒出,被雨淋得湿透。一挺小型长管炮撑在树下,两根炮管在阴影中闪着深色幽光。

  一路上天气也不赏脸,耽搁了我们的行程。这天是四月十三日,我或走或骑,有种可怕的感觉不断啃噬我的心。默里勋爵和氏族族长,查理王子和他的首席顾问,他们都在卡洛登大宅,这是我们路上遇到的一个麦克唐纳族人传来的消息。他知道的就这么多,我们也没拦他,就目送他如活尸般跌跌撞撞消失在迷雾中。一个月前英军带走我的时候,高地军的粮食配给就已经短缺,现在情势显然每况愈下。路上的士兵因为疲惫饥饿而步履蹒跚,但他们一个个都遵照王子的命令,固执地朝北方推进,走向苏格兰人称为德鲁摩西荒地的地方,走向卡洛登。

  沿途中,有一段路况实在太糟,脚步踉跄的小马没办法行走,我们只好领着马绕过一片小树林,踏过一片潮湿的欧石楠,吃力翻爬了近半英里,道路才能通行。

  詹米从我麻木的手中接过缰绳,对我说:“穿越树林步行比较快。”他下巴朝一小片松树与橡树指了指,那儿地面潮湿,湿树叶升起清凉甜美的气味。“外乡人,你走那条路,我在另一边和你碰头。”

  我很疲倦,不想和詹米争辩。每踏出一步都花了我不少力气。走进树林,踩在光滑的层层树叶与松针上,肯定比踏在潮湿危险的石楠丛中轻松一点。

  林中很安静,头顶的松枝降低了风的呼啸声,雨滴穿过枝叶,啪嗒啪嗒轻轻落在层层坚韧的橡叶上,即使叶片都已打湿,沙沙声依旧不绝于耳。

  离前方树林边缘不到几英尺,一个人躺在那儿,身旁是一块灰色巨岩。他身上的格子呢有淡绿色,就像岩石上的苔藓;也有棕色,就像飘来覆盖他半身的落叶。他已经融进整座树林,要不是看到那一小块鲜蓝色,我可能就踢到他了。

  那块鲜蓝色是一种奇特的菌类,如天鹅绒般柔软,遮盖住赤裸、冰凉的苍白肢体,沿着骨骼与肌腱的曲线,往上长出小小的蕈伞,在风中颤动,就像森林里的野草与林木,侵入贫瘠的土壤。

  那抹艳蓝就像闪电般鲜活,生动而奇异,我不曾见过,但曾耳闻。我照顾过一个老兵,他历经第一次世界大战,参与了惨烈的壕沟战。就是他告诉我的。

  “我们叫它死人蜡烛。它那种鲜明的蓝色别的地方都看不到,它只长在战场上,长在死人身上。”老兵抬头看我,白色绷带下垂老的眼睛闪着疑惑,“我一直想知道,没有战争的时候它长在哪里。”

  我想,在空气中,或许有看不见的孢子,等着抓住生机。它颜色灿烂、奇特而鲜亮,一如这男子的祖先在作战前用来彩绘身体的菘蓝。

  一阵微风吹过,吹起男子的头发,在空中卷动、飘扬,滑顺又充满生命力。我出神地盯着尸体,后方落叶发出啪嚓声,我突然一惊,回过神来。

  詹米站在我身边低头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我的手肘,带我离开森林,留下那具死尸,身上覆满腐生植物,带着战争与殉难的颜色。

  我们无情地逼迫自己驱策小马,终于在四月十五日早上抵达卡洛登大宅。我们从南边走来,先经过几栋外屋,士兵看到屋子时出现一阵骚动——几乎可以说是轰动了。奇怪的是,马厩竟然是空的。

  詹米下马,把缰绳递给默塔,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有点不对劲。”

  默塔瞟了马厩的门,微微让开,点点头。骑在默塔后方的菲格斯原本想跟上前,却被默塔喝止。

  我骑马太久,浑身僵硬,便下马跟上詹米,还在马厩里一摊泥上滑了一跤。马厩有点奇怪。等我跟着詹米穿过马厩门,我才意识到哪里奇怪——太安静了。

  马厩里静悄悄的,又冷又暗,完全不像平常那样温暖热闹。不过,里头也不是完全没有生物,黑暗中有个黑影在动,看起来比老鼠或狐狸都大。

  詹米往前站一步,想也不想就挡在我身前,说道:“是谁?亚历克,是你吗?”

  干草堆里的身影慢慢抬起头,苏格兰披肩滑落,理士城堡众马之王露出的他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因为多年前的意外而失明,盖着一块黑眼罩。通常一只眼睛就够了,只要一只灵活闪动的蓝眼睛,就能管住马厩里的小伙子、马匹、马夫和骑士,让他们都服服帖帖。

  现在,亚历克·麦克马洪·麦肯锡的眼睛呆滞又灰暗,就像一块石板。那高大的身体原本充满活力,如今却蜷缩在一起,饥饿更让他的脸颊一片木然。

  詹米知道亚历克因为天气潮湿,关节炎又犯了,于是在他身旁蹲下,让老人不必勉强起身。

  詹米问:“我们刚到,之前发生什么事了?”

  亚历克好像花了很长时间才听懂且消化问题,并想办法挤出回答。等他终于吐出答案,那些话听起来有股空虚感,或许只是因为马厩里太空洞、阴暗,一切都静止了的关系。

  他说:“全部都下锅了,前天晚上他们行军到奈恩,昨天逃回来。殿下说要坚守卡洛登,默里勋爵带着集结到的部队,现在已经在卡洛登了。”

  听到卡洛登,我忍不住轻轻悲叹一声。那么,就是这里了。发生这么多事,这件事还是逃不过,而我们人就在这里。

  詹米也打了一阵哆嗦,我看到他前臂竖起红色的寒毛。他十分焦虑,但从他的声音完全听不出来。

  “部队根本没准备好,他们需要休息,难道默里勋爵看不出来?”

  老亚历克发出嘎吱声,大概是一种笑声。“勋爵大人知道又怎样?军队现在归殿下管了,殿下说我们要在德鲁摩西和英国兵打。至于食物……”老头儿的眉毛又粗又浓,一根根粗糙地扎出来,去年就全白了。现在他一道眉吃力地扬起,仿佛这小小的表情也耗尽他全力,然后一只关节扭曲的手在腿上一动,指向那片空荡荡的地方。“他们上个月把马吃了,那之后就没什么食物了。”

  詹米突然起身靠在墙上,低着头,全身颤抖。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的身体就像马厩的木板一样僵硬。

  詹米终于开口:“那我的手下有没有分到应得的一份?多纳斯……它体形蛮大的。”詹米语气平静,但我看到亚历克的独眼突然射出锐利的光芒,知道他也听出詹米在极力忍住哽咽。

  老亚历克慢慢从干草堆里站起,痛苦地移动残缺的身体。他伸出一只粗糙的手,尽管因为患了关节炎不能弯曲手指,还是缓缓搁在詹米肩头传达一点安慰。

  亚历克平静地说:“多纳斯留着给查理王子,让他凯旋回到爱丁堡的时候骑。奥沙利文说走路不……不适合王子殿下。”

  詹米双手掩面,面对空荡荡的马厩站着,全身无力即将不支。

  好不容易,他喘着气平复呼吸,开口说道:“我真蠢,天啊,我真蠢。”他垂下双手,露出哀伤的面容,风尘仆仆的脸上泪水纵横。他提起手背抹过脸颊,但泪水仿佛不受控制,从眼中不停淌下。

  “起事失败了,我的子弟兵任人宰割,在树林里腐烂……我竟然为了一匹马在哭!老天,我真蠢。”他摇摇头,低声说道。

  老亚历克长叹一声,手吃力地滑下詹米的手臂。“小伙子,你还能哭算好了,我已经没感觉了。”

  老亚历克笨拙地屈起一条腿的膝盖,又坐下来。詹米站了一会儿,低头望着老亚历克,泪水依然无法遏止地滑下脸颊,仿佛雨水刷洗过光滑的花岗岩石板。然后他握住我的手肘,不发一语,转身离开。

  走到马厩门边,我回头望亚历克。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影幽暗、弯腰驼背,裹着苏格兰披肩,还睁着的那只蓝眼睛,就像另一只一样空洞无光。

  士兵四散在屋内,面容憔悴、精疲力竭,努力想忘掉噬人心骨的饥饿感,也想多探听迫在眉睫的那场浩劫。这里没有女人,陪氏族族长来的女眷都安全送走了,迫近的灾厄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

  詹米喃喃和我说了几句话,就走向王子目前暂住的区域,留我在门外。我跟着詹米前去对事情没有好处,于是我在房子中静静走动。屋里有低沉的呼吸声,来自沉睡的人,并且气氛凝重,绝望消沉。

  来到顶楼,我发现了一间小杂物间,里头摆满零碎废物和不要的家具,此外一个人也没有。我蹑手蹑脚走进这个放满奇怪杂物的小房间,觉得自己像一只老鼠,在巨大神秘的力量下脱柙而出、毁灭世界以前,想找个避难之所栖身。

  房内有一扇小窗,窗外是灰蒙蒙的早晨。我用斗篷一角擦掉一扇窗格的污垢,但屋外除了浓雾,什么也没有。我把额头靠在冰凉的玻璃上,远方某处就是卡洛登战场,但除了自己朦胧的倒影,我什么也看不见。桑德林汉姆公爵离奇死亡,死状凄惨,这件事我知道查理王子已经听说了。我们北上途中遇到的每个人都提到这件事,所以我们可以安全地再次现身了。我们到底做了什么?我也不晓得。那一晚之后,詹姆斯党人的志业是不是从此毁在我们手上?还是我们无意间救了查理王子,让他逃过英国人的陷阱?我伸出手指划过雾气弥漫的玻璃,擦出吱吱的声音,记录又一件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的事。

  似乎过了很久,我才听到房外的脚步声,落在未铺地毯的楼梯上。我走到门口,看到詹米走上楼梯平台。只消看一眼他的脸,我就明白了。

  他脸上的颧骨凸出,因为饥饿而更鲜明,因为愤怒而更锐利。他直截了当地说:“亚历克说得没错。部队正向卡洛登前进,其实他们根本走不动了。他们两天没吃没睡,大炮里也没有弹药,但他们还是去了。”他的怒气突然爆发,抡起拳头往摇摇晃晃的桌子上一捶。几个黄铜小碟接二连三地从一堆家用杂物中跌出,铿锵声响彻阁楼。

  詹米的手不耐烦地一挥,抽出腰带里的短剑,猛地往桌子一插,短剑直挺挺嵌在桌上,震得直打颤。

  詹米呼吸声粗豪,双拳放在桌上握得死紧:“乡下人说:‘短剑见血,死神不远。’我看到征兆了,他们也都看到了!基尔马诺克、洛奇尔还有其他人都知道。就算预兆全摆在眼前,却一点用也没有!”

  詹米双手撑在桌子上,低头盯着短剑。他在这局促的房间里显得异常高大。他心中燃着怒火,随时可能爆发。没想到,他突然抽回双手,往一张破旧的高背长椅上一坐,把头埋在双手中。

  “詹米。”我开口,又咽了咽口水。接下来的话我几乎说不出口,但我还是得说。我早知道詹米会带来什么消息,也想过还能做什么。“詹米,只剩下一个方法了,唯一的方法。”

  他低垂着头,额头抵着指关节,摇摇头,没有看我。

  “不,回不去了。他下定决心了,穆雷、洛奇尔、巴莱里诺,还有我,都劝过他。但军队现在已经站在平原上,坎伯兰已经往德鲁摩西出发,没办法了。”

  医术的力量很大,如果一个医生知道怎么用药物救人,也知道怎么用药物杀人。我之前给了科拉姆氰化物,他还来不及用,死时放在床边的桌上,于是我拿了回来,现在就在我的药箱里。经过粗馏结晶的氰化物外观灰白带棕色,看起来并不起眼。我的嘴干涩到说不出话,我喝了随身酒壶里剩的一点酒,酒的酸味尝起来更像苦涩的胆汁。

  “还有一个方法,唯一的方法。”我说。

  詹米的头还是埋在手里。一路骑来,他已经极为疲惫,而亚历克令人震惊的消息,更是个沉打击。我们在卡洛登大宅绕过一遍,已经找到詹米手下,或说他的大部分手下。他们看起来备受折磨、衣衫褴褛,和身边瘦骨嶙峋的洛瓦特的弗雷泽族人混在一起。在与查理王子谈完,詹米遭受的打击已远超过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外乡人?”他问。

  我犹豫不决,但我不得不说。不管我们有没有办法做到,我必须说出这最后一个可能:“问题出在查理王子,他是关键。这场战事,这整场战争,一切都因他而起,对吧?”

  “所以?”詹米现在抬头看我,布满血丝的眼里尽是疑惑。

  “如果他死了……”我终于说出口。

  詹米闭上眼睛,最后一丝血色从脸上退去。“如果他死了……现在,今天,或者今天晚上死了,没有查理王子,就没有开战的理由,没有人下令挥军卡洛登,没有战争。”詹米咽了咽,喉咙细长的肌肉随之起伏。他睁开眼睛盯着我,表情惊骇,低声说道:“天啊,克莱尔,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紧抓脖子上那块色泽朦胧、镶着金座的水晶。

  去福尔柯克之前,他们叫我去照顾王子,奥沙利文、塔利巴丁,还有其他几位。殿下生病了,他们说是“身体微恙”。我去见了查理王子,叫他露出胸口和手臂,检查他的嘴巴和眼白。

  是坏血病,还有几个营养不良的问题。我是这么说的。

  谢里丹愤怒地说:“胡说!殿下怎么可能像普通农夫一样得瘙痒症!”

  我反驳:“他一直吃得跟农夫一样,甚至比农夫吃得更差。”农夫没有别的可以吃,只好吃洋葱和包心菜。殿下和他的顾问对这些寒酸的食物不屑一顾,多半吃肉,很少吃别的。我环视四周吃惊又生气的面孔,大多数人都出现缺乏新鲜食物的症状。他们的牙齿松动掉落,牙龈柔软出血,脓泡在殿下白皙的皮肤上大肆蔓延。

  我很不想交出含丰富维生素C的宝贵玫瑰果干和干燥莓果,虽然颇为犹豫,但基于救人的本能,终归还是建议用果干为殿下泡茶。但是他们毫不客气地拒绝,我明白他们会找阿契·卡梅隆带着一碗水蛭和柳叶刀,以放血的方式来减轻王子殿下的瘙痒症。

  我试图说服詹米:“我做得到,我可以帮他调一剂。我甚至可以想办法让他喝下去。”我的心脏就要跳出胸口,一时间我感到呼吸困难。

  “如果他喝完就死了呢?天啊,克莱尔!他们会当场杀了你!” 异乡人4:被困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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