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937年,莫斯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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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洛佳转过身:“我们遇上了麻烦。”
“一看你被打破的嘴唇,我就猜出来了。”
沃洛佳把这天发生的事告诉莱米托夫。“这样一来,马库斯这条线算是彻底断了,”他说,“但当时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做了。我要告诉内务人民委员会的人,马库斯是我们的线人,威胁他们离开吗?”
“当然不能,”莱米托夫说,“他们这种人完全不可信任。永远别告诉他们任何事。别慌,你还没失去马库斯,你可以轻易地把他争取回来。”
“怎么争取?”沃洛佳不理解,“他恨我们所有人。”
“再一次逮捕伊莉娜。”
“什么?”沃洛佳吓坏了。难道伊莉娜受的折磨还不够多吗?“那他就更恨我们了。”
“告诉他如果不继续合作,我们就再审问一次伊莉娜。”
沃洛佳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反感。不能在莱米托夫面前显得过于软弱和神经质。另外,他也认为莱米托夫的战术的确能奏效。“好吧。”他违心地说。
“下不为例,”莱米托夫说,“告诉他我们会用点着的烟头烫她的阴部。”
沃洛佳觉得自己简直要吐了。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说:“好主意,我这就把她抓来。”
“明天去最好,”莱米托夫说,“凌晨四点去抓,这样做能造成最强的震慑效果。”
他在走廊里站了好一会儿,感觉都快要站不住了。一个路过的职员好奇地盯着他看,他只好迈开步子离开了。
他会去逮捕伊莉娜,但不会去折磨她:给她一些威胁已经足够了。她显然会认为自己会被再折磨一次,那会让她吓破了胆。沃洛佳觉得,如果自己是伊莉娜的话,也许会被吓疯的。加入红军时,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做这种事。他知道当兵要去杀人——可折磨年轻姑娘就是另一回事了。
办公楼里的人下班了,灯已经熄了,人们戴起帽子出现在走廊上。下班时间到了。沃洛佳回到办公室以后,给军事警察处打去了电话,让他们安排一组人和他在第二天一早三点半会合,一起去逮捕伊莉娜。然后他穿上大衣,搭电车回家。
沃洛佳和父母,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以及十九岁尚未大学毕业的妹妹安雅住在一起。在电车上他琢磨着是否要把这件事讲给父亲听。他想这样问父亲:“在社会主义的今天,我们还必须去折磨无辜的群众吗?”但他知道父亲会怎么说。父亲会说为了对付资本主义社会的代理人和这些国家的间谍,暂时的专政是必要的。他也许会进一步追问:“什么时候才能弃绝这类可怕的刑罚呢?”父亲自然答不上来,没有任何人能答得上来。
从柏林回来以后,别斯科夫一家住进了也被称为河堤公寓的政府公寓。政府公寓和克里姆林宫隔河相望,里面住的都是苏维埃的精英。公寓采取了结构主义风格,里面有五百多套房子。
沃洛佳朝楼门口站岗的军警点了点头,然后穿过底楼大厅——大厅非常庞大,晚上有时甚至会开爵士乐队伴奏的舞会——然后乘电梯上去了。公寓里配有电话,还长期供应热水,从苏联人的标准来看是超豪华了,但远不如他们在柏林住的公寓温馨。
母亲在厨房里做饭。虽然卡捷琳娜厨艺一般,也不擅长整理,但沃洛佳的父亲却很爱她。1914年在圣彼得堡,他把她从一个不怀好意的警察手里救了下来,自那以后,他就一直深爱着她。沃洛佳觉得四十三岁的母亲还非常漂亮,在外交际时,她总是穿得比其他苏联女子时髦一点点——但她小心地不让自己显得过于西化,以免犯了莫斯科官场上的大忌。
“你的嘴怎么受伤了?”母亲吻了他,问道。
“没事。”沃洛佳闻到了鸡肉的香味,“有客人要来吗?”
“安雅要带男朋友回来。”
“啊,是个学生吗?”
“我想应该不是。我没问是那人是干什么的。”
沃洛佳很高兴。他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妹妹,但也知道她并不漂亮。她又矮又胖,总是穿着单一色调的衣服。她没交过什么男朋友,能有男孩愿意和她一起回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回到房间,脱下大衣,把脸和双手好好地洗了一把。他的嘴唇几乎快好了:马库斯下手并不重。擦干双手时他听见家门口传来了人声,心想一定是安雅和她的男朋友到了。
他穿了件保暖的羊毛开衫,离开自己的房间走进餐厅。安雅和沃洛佳早晨刚见过的贼眉鼠眼的男人坐在桌旁。“哦!”沃洛佳惊呼一声,“怎么是你啊!”
安雅的男朋友正是逮捕伊莉娜的内务部特工伊利亚·德沃尔金。德沃尔金这时没有乔装打扮,穿着黑西装和一双高档的靴子。他吃惊地看着沃洛佳。“对啊——你也姓别斯科夫,”他说,“先前我怎么没想到呢?”
沃洛佳看向安雅:“别告诉我,这个人就是你的男朋友。”
安雅气恼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沃洛佳说:“我们今天早些时候见过面。他把鼻子钻到不该钻的地方,坏了军队的一项重要任务。”
“我只是恪尽职守。”说完,德沃尔金又用袖子擦了擦鼻尖。
“恪尽职守?说得可真好听!”
卡捷琳娜插话以缓和气氛。“别把工作上的事带回家,”她说,“沃洛佳,给我们的客人倒上杯伏特加。”
沃洛佳问:“真要给他倒吗?”
卡捷琳娜目光中冒着怒火:“让你倒你就倒!”
“好吧。”沃洛佳不情愿地从架子上拿下酒瓶。安雅从橱柜里拿出酒杯,沃洛佳往杯子里斟满了伏特加。
卡捷琳娜拿起一个杯子,说:“重新给你们介绍一下吧。伊利亚,这是我儿子弗拉基米尔,我们都叫他沃洛佳。沃洛佳,这是安雅的朋友伊利亚,伊利亚今天专程来我们家吃晚饭。你们两个握握手吧。”
沃洛佳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和伊利亚握手。
卡捷琳娜把烟熏鱼、腌黄瓜和香肠段放在桌上。“夏天我还能拿出一些乡间别墅种的蔬菜,不过这个季节就只有这些了。”她抱歉地说。沃洛佳感到母亲在千方百计地讨好着伊利亚。母亲真想把安雅嫁给这个杂碎吗?他觉得母亲确实想达到这个目的。
格雷戈里穿着部队里的制服走进餐厅,他满脸堆笑,一边搓着手,一边闻着鸡肉的香气。格雷戈里今年四十八岁,他身材臃肿,满脸红光: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曾在1917年和红军战友洗劫了冬宫。那时,他肯定要瘦些。
他心情很好地吻了妻子。沃洛佳觉得,母亲很感激父亲这种不计回报的爱。她会在他拍她屁股时露出笑容,在他拥抱她时伸出手臂,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一个吻,但她从来不是主动的那一个。卡捷琳娜喜欢他,尊敬他,似乎很高兴嫁给他。然而,她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这段婚姻。而沃洛佳想从婚姻中得到的,要比这多得多。
沃洛佳对婚姻还只是出于想象:他短暂地交过十来个女朋友,但还没碰到他想要娶的那个人。
沃洛佳给父亲倒了杯伏特加,格雷戈里举杯表示感谢,然后吃了点熏鱼。他问德沃尔金:“伊利亚,你做什么工作?”
“我在内务人民委员会工作。”伊利亚自豪地说。
“啊,这工作非常不错!”
沃洛佳觉得格雷戈里绝不会真这么想。他只是想对客人表示友善而已。沃洛佳觉得父母最好凶一点,把伊利亚给赶走。他对父亲说:“爸爸,如果世界上所有国家都学苏联建立起社会主义体制,我想秘密警察就应该没有了。内务人民委员会到时候就该废除了。”
格雷戈里岔开了话题。“到那时警察也应该没有了!”他兴致勃勃地说,“没有司法审判,没有监狱,没有了间谍自然也没了反谍报部门。没有了敌人也就没有了军人。说说看,到时我们靠什么生活呢?”他痛快地笑了起来,“但说到底,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伊利亚一脸怀疑,好像听到了反动的话,却完全不能指控似的。
卡捷琳娜端上来一盘黑面包和五碗热罗宋汤,大家开始吃了起来。“小时候我生活在农村,”格雷戈里开始忆苦思甜了,“漫长的冬天,妈妈会把蔬菜叶、苹果核、卷心菜不能吃的外皮和洋葱的叶茎扔在房子外面一个旧桶里,让它们全都冻在一起。等开春雪化了,她会用这些东西做罗宋汤。告诉你们,那才是真正的罗宋汤——用蔬菜的烂叶子做出来的汤。你们年轻人很少去想自己有多么幸福。”
有人敲了下门。格雷戈里皱起了眉,不知道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不过卡捷琳娜像是想到了什么:“哦,我把这事给忘了!康斯坦丁的女儿说好了要来。”
格雷戈里问:“你是说,接生婆玛格达和他生的那个女儿卓娅·沃洛茨采娃吗?”
“我记得卓娅,”沃洛佳说,“一个扎着金色麻花辫的瘦弱女孩。”
“她不再是个小姑娘了,”卡捷琳娜说,“卓娅现在是二十四岁的女科学家。”她站起身走到门边。
格雷戈里皱起了眉头:“她妈妈死后我们就没见过她了。她怎么突然来联系了呢?”
“她想和你谈谈。”卡捷琳娜回答。
“跟我谈?谈什么啊?”
“谈物理。”卡捷琳娜说。
格雷戈里骄傲地说:“我和她父亲康斯坦丁是1917年被派到彼得格勒的苏维埃代表,我们起草了著名的一号令。”说到这儿,他的脸阴沉下来,“但不幸的是,他在国内战争结束后不久就死了。”
沃洛佳说:“他死的时候一定很年轻——他是怎么死的?”
格雷戈里看了眼伊利亚,马上把目光转到另一边。“他死于肺炎。”沃洛佳知道他在撒谎。
卡捷琳娜带着一个姑娘走进餐厅。卓娅一进来,沃洛佳就被她迷上了。
卓娅是个标准的苏联美女,她个子很高,身材苗条,有清澈的蓝色眼眸和丝绸般的白皙肌肤。她穿着一条简朴的绿裙子,但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完美的身材。
卓娅被介绍给众人以后,在桌子旁坐了下来,喝起了罗宋汤。格雷戈里说:“卓娅,看来你是个科学家了。”
“我是个正在写论文的研究生,眼下正在给本科生上课。”她说。
“沃洛佳在军队的情报部门工作。”格雷戈里自豪地说。
“这倒挺有趣的。”她显然觉得军队的生活很枯燥。
沃洛佳意识到父亲已经把卓娅当成了潜在的儿媳妇人选。他希望父亲别表现得那么明显。他已经决定在卓娅离开之前约她见面。但这事得他自己搞定。他不需要父亲帮忙。父母的过分热心会把卓娅给吓跑。
“汤烧得怎么样?”卡捷琳娜问卓娅。
“很美味,谢谢你。”
沃洛佳已经具备了透过外表看本质的能力。卓娅正巧是他最中意的那种人:长得很美,却从不以这种美而自夸。
卡捷琳娜端上这天晚上的主菜土豆炖鸡肉时,安雅收拾了喝罗宋汤的碗。卓娅叉了块鸡肉,嚼得津津有味,接着又吃了很多。和大多数苏联人一样,她难得吃上这么好的菜。
沃洛佳问:“卓娅,你主要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她不太乐意地停止咀嚼,回答了沃洛佳的提问。“我是个物理学者,”她说,“我们试图弄清原子的属性:它是如何组成的?这些组成部分又是如何连接在一起的?”
“这很有趣吗?”
“非常有趣。”她放下叉子,“借此我们可以发现宇宙是如何组成的。没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事情了。”说这话时她的眼睛散发出亮光。显然物理学是唯一能让她从美味中分心的东西。
伊利亚终于开口了:“这种理论化的东西,对革命又有什么好处呢?”
卓娅的眼中燃起怒火,这让沃洛佳更喜欢她了。“有些同志犯了轻视纯科学的错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实证研究上,”她说,“但技术进步完全得靠理论上的进展,比如说改造飞行器的流线。”
沃洛佳克制着没笑,卓娅没费吹灰之力就把伊利亚驳倒了。
但卓娅还没说完。“先生,这正是我想找你谈话的原因,”她对格雷戈里说,“我们物理学者读了西方出版的各类科学期刊——西方人愚蠢地向全世界发布了他们的研究结果。最近,我们意识到他们在原子科学领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苏联很可能在这个领域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我琢磨着斯大林同志是不是知道这件事。”
餐厅里一下子安静了。对斯大林的任何批评或类似暗示,都是很危险的。“大多数事,他都知情。”格雷戈里说。
“这是自然,”卓娅立刻接着说,“不过有时还需要您这样忠心的人提请他特别关注一下。”
“是的,这倒是真的。”
伊利亚说:“斯大林同志认为科学要为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意识形态服务。”
沃洛佳看见卓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怒,但她马上垂下眼恭敬地说:“他无疑是对的,我们科研人员必须付出双倍的努力。”
所有人都知道她这是在打马虎眼,但没人会这样说。人人都知道要遵守礼节。
“好吧,”格雷戈里打起圆场,“不管怎样,我会在下次见到总书记时跟他提一下。他也许会更深入地看待这个问题。”
“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卓娅说,“我们希望领先于西方。”
“卓娅,你的业余生活怎么样?”格雷戈里兴致勃勃地问,“你有男友或未婚夫了吗?”
安雅生气了:“爸爸,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卓娅似乎并不介意。“我没未婚夫,”她和善地说,“也没有男朋友。”
“和我儿子一样,他都二十三岁了,还是单身。沃洛佳学历高,个子高,样子也不赖——却到现在都没有未婚妻!”
沃洛佳对这么明显的暗示皱起了眉头。
“的确很难相信。”卓娅说。沃洛佳发现,卓娅说话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带着调侃的笑意。
卡捷琳娜把手放在丈夫的手臂上。“够了,”她说,“别再让卓娅难堪了。”
门铃响了。
“怎么又有人来了?”格雷戈里问。
“这次我不知道会是谁了。”卡捷琳娜离开餐厅去开门。
她带来的是沃洛佳的上级莱米托夫上校。
沃洛佳惊讶地站起身。“晚上好,长官,”他说,“这是我的父亲格雷戈里·别斯科夫。爸爸,这是莱米托夫上校。”
莱米托夫凌厉地敬了个军礼。 世界的凛冬(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