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936年,剑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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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过后,他在期末狂欢周还见过一次黛西。因为隔壁宿舍的朋友拉大提琴,他参加了国王学院举行的一场演奏会,黛西和韦斯特安普敦一家也出现在了观众席里。黛西戴着一顶翻边的草帽,看上去像个顽皮的小女孩。之后他跟着她走出礼堂,问了她一些有关他从没去过的美国的问题。他想了解罗斯福总统治下的政治体制,想知道有没有英国可以拿来借鉴的,但黛西满口都是网球、马球和帆船俱乐部的事情。尽管如此,他还是被黛西迷得神魂颠倒。他喜欢和她聊天,因为她的话中经常包含一些机敏的插科打诨。劳埃德说:“我不想占用你很久——我只是想知道些新政的事情。”黛西说:“噢,男孩,你可真会恭维女孩子。”分别时她却说:“到了伦敦给我打电话——梅菲尔区2434。”
在去火车站之前,他顺便去外祖父母家吃中饭。他跟营地请了几天假,因此可以坐火车去伦敦遛个弯。他隐隐约约地产生了遇见黛西的愿望,似乎把伦敦当成了阿伯罗温这样的小城镇。
在营地里,他负责对矿工进行政治教育。他告诉威廉姆斯老爹,自己组织了几场剑桥左翼教授的演讲。“我告诉他们,这是个走出象牙塔的机会,可以借此机会深入工人群众。他们认为这样的机会很难拒绝。”
老爹用他淡蓝色的眼眸看着他坚挺的鼻子:“希望我们的小伙子让他们对外面的现实世界稍稍了解一点。”
后门开着,汤米·格里菲斯的儿子正站在那儿听他们说话,劳埃德指着他说:“莱尼刚和学校的马克思主义学者进行了一场辩论。”即便新刮了胡子,莱尼十六岁的双颊上还是能看出格里菲斯家遗传的浓密胡子的印记。
“莱尼,干得很好。”劳埃德的外祖父说。马克思主义在被戏称为小莫斯科的南威尔士非常流行,但威廉姆斯老爹旗帜鲜明地反对共产主义。
劳埃德说:“莱尼,把你当时的话跟威廉姆斯老爹学一学。”
莱尼露齿一笑,然后说:“1872年,无政府主义者米哈伊尔·巴枯宁曾经警告过卡尔·马克思,共产主义者夺取政权后,会像他们所取代的贵族那样暴虐专制。看到苏联发生的一切,你能说巴枯宁说错了吗?”
老爹攥起了拳头,有见地的论点总是会在威廉姆斯家的餐桌边大受欢迎。
外祖母给劳埃德倒了杯茶。卡拉头发灰白,像所有这个年纪的阿伯罗温老太太一样满脸皱纹,驼起了背。她问劳埃德:“亲爱的,你在谈恋爱吗?”
厨房里所有人都会意地笑了。
劳埃德脸红了。“外祖母,我学习很忙。”但他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黛西的样子,以及梅菲尔区2434的电话号码。
外祖母问他:“那个露比·卡特尔又是谁啊?”
众人都笑了,比利舅舅说:“孩子,勇敢一点!”
艾瑟尔显然把露比的事情告诉父母了。“露比是工党剑桥分部的一个积极分子,仅此而已。”劳埃德说。
比利讥诮地说:“我还真信了。”男人们又一次笑了起来。
“外婆,你不会希望我和露比一起出去的。”劳埃德说,“你会嫌她的衣服太紧身了。”
“听上去的确不是很合适,”卡拉说,“你是个大学生,你的眼光应该放高一点。”
劳埃德觉得外祖母和黛西一样势利。“露比·卡特尔挺好的,”他说,“但我真的没有在和她谈恋爱。”
“你必须娶学校老师或医院护士这样有学问的人。”
虽然心里不认可,但外祖母完全没说错。劳埃德喜欢露比,但不会爱上她。她漂亮聪明,劳埃德像其他任何男人一样喜欢她的身材,但他知道露比不是他的另一半。更糟的是,外祖母一针见血地点明了原因:她的交友范围窄,目光短浅,不像黛西那样能令人激动。
“别再家长里短了,”威廉姆斯老爹说,“比利,把西班牙的事情跟大家说一说。”
“那里的情况也一样糟。”比利说。
全欧洲都在观望西班牙的局势。去年二月才成立的军事政府,遇上了法西斯分子和保守党人支持的未遂军事政变。叛军将领佛朗哥得到了天主教会的支持。这个消息像地震一样震动了欧洲大陆。难道在德国和意大利以后,西班牙也要落入法西斯主义的魔掌吗?
“你们也许已经知道,叛军的步调非常不统一,政变几乎要失败了,”比利说,“但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出手支持,从北非空投了近千名叛军作为支援,使叛乱得以继续。”
莱尼插话说:“工会拯救了政府!”
“这倒是真的,”比利说,“政府反应很慢,但工会组织起工人,用从军火库、军舰、枪支弹药商店,以及一切能找到的地方得到的武器装备他们。”
老爹说:“至少在西班牙还有人反抗。至今为止,法西斯分子在其他地方一路畅行无阻。在莱茵兰和阿比西尼亚,他们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感谢英勇无畏的西班牙人民,他们至少还有胆量说不。”
墙边的男人们发出轻轻的附和声。
劳埃德又一次回忆起了在剑桥的那个星期六下午,他也同样让法西斯分子畅行无阻。劳埃德感到灰心丧气。
“但他们能打赢吗?”老爹问,“战争的输赢取决于武器,难道不是吗?”
“是的,”比利说。“德国和意大利给叛军送去了源源不断的枪支弹药,飞行员和飞机,但没人帮助民选的西班牙政府。”
“天杀的,为什么没人?”莱尼怒气冲冲地问。
卡拉从料理台边抬起头,黑色的眼睛里露出责怪的神情。劳埃德仿佛看到了外祖母年轻时的美妙身姿。“在我的餐厅里别说这种话!”她说。
“对不起,威廉姆斯夫人。”
“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内幕消息,”大伙安静下来,听比利说话,“法国总理莱昂·布鲁姆——你们应该知道,他是个社会党人——希望帮助西班牙政府军。法国已经有了德国这个法西斯邻居,他绝不想让西南边境再多一个法西斯国家。给西班牙政府运送武器会触怒法国右翼和天主教人士,但只要英国能把武装西班牙政府作为一个国际动议的话,他就能抵挡住其他党派的压力。”
老爹说:“后来怎么了?”
“我们的政府让他别这么做。布鲁姆到伦敦来访,我们的外交部长安东尼·艾登告诉他英国绝不会支持他。”
老爹义愤填膺了。“布鲁姆为什么要我们支持?社会党人的总理为什么要被另一国的保守党政府欺凌?”
“因为法国也有军事政变的可能性,”比利说,“法国的报界极其右倾,在他们的支持下,法国的法西斯分子极其暴虐。有了英国的支持,法国政府可以对他们的叫嚣置之不理——但英国不支持的话,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看来我们的保守党政府又对法西斯主义服软了。”
“托利党人大多数都在西班牙有投资——葡萄酒、纺织品、煤、铁——他们怕西班牙的左翼政府会没收这些资产。”
“那美国呢?美国是民主社会,总会把枪支弹药出售给西班牙政府了吧?”
“这样想的确很有道理。但美国现在的政府由百万富翁约瑟夫·肯尼迪所领导的天主教游说团资助,这个组织反对资助西班牙左翼政府。民主党政府需要天主教会的支持,罗斯福总统不会做任何有损新政的事情。”
“但我们还有可以做的事情。”莱尼·格里菲斯说,他的脸上出现了少年人不轻易认输的表情。
“莱尼,你有什么主意?”比利问。
“我们可以去西班牙参战。”
他爸爸说:“莱尼,别犯蠢。”
“许多人都说要去西班牙参战,世界各地都有,甚至连美国也有。他们要组成志愿军和常规军并肩作战。”
劳埃德坐正了。“真的吗?”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每日先驱报》上看到的。”
劳埃德心里一震。组成志愿军去西班牙和法西斯作战!这是个多么棒的想法啊!
汤米·格里菲斯对莱尼说:“说归说,你可不准去。”
比利说:“你忘了那些隐瞒真实年龄参加上次大战的英国孩子了吗?有好几千人呢!”
“大多数人屁用没有,”汤姆说,“到现在我都能想起那个在索姆河边哭泣的孩子。比利,他叫什么名字?”
“欧文·贝文,他开小差了不是吗?”
“是的,最后被行刑队枪决了。那群王八蛋以开小差的罪名枪毙了他。可怜的小家伙,我记得他当时只有十五岁。”
莱尼说:“我十六岁了。”
“是的,差别可真大啊。”他爸爸讥讽道。
老爹突然说:“再不走,劳埃德就赶不上十分钟后去伦敦的火车了。”
劳埃德一直沉浸在莱尼的话语里,好久都没有看钟。听到老爹的提醒,他一骨碌站起来,吻了吻外祖母,拿起小旅行包就向外走。
莱尼说:“我送你去车站。”
劳埃德说了声再见,匆匆沿着山路下了山。莱尼陪在他身边什么话都没说,看上去在思考什么事情。劳埃德很高兴莱尼没打扰他:他有许多事需要想呢!
火车已经进站了,劳埃德买了张前往伦敦的三等车票。上车前,莱尼突然问他:“劳埃德,怎么才能搞到一张护照呢?”
“你真的想去西班牙吗?”
“兄弟,别说这个,我只想知道怎样才能搞到护照。”
汽笛轰鸣,劳埃德上车关上门,放下车窗后对莱尼说:“去邮局填张表就可以了。”
莱尼的表情有些失望:“如果我去阿伯罗温邮局填写申领护照的表格,妈妈一转眼就知道了。”
“那去加地夫办。”话音刚落,火车就开走了。
他坐在椅子上,从包里拿出一本法语版司汤达的《红与黑》。他盯着手里的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西班牙。
他知道自己应该害怕,但一想到作战,他却分外兴奋——不是开会斗嘴,而是货真价实地打仗——这下终于能和放狗咬容格的那些人决一死战了。之后,他无疑会感到后怕。这就像是场拳赛,拳击赛前他在更衣室里一点不怕,但进入拳击场看到那个要把他往死里打的人,看到对方满是肌肉的胳膊、坚硬的拳头和凶神恶煞般的脸,他就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克制住转身就逃的冲动了。
他担心的还是他的双亲。伯尼对有个继子在剑桥上大学非常骄傲——伯尼对伦敦东区半数以上的人都说了这件事——如果让他知道劳埃德在拿到学位前离校,他会崩溃的。艾瑟尔也会担心儿子是不是会受伤或战死。他们都会极度失望。
还有别的事情需要考虑。怎么去西班牙?去哪个城市?费用从哪里来?这些事都可以解决。只有一件事让他辗转难耐。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黛西·别斯科娃。
他叫自己别荒唐了。他只见过黛西两次,黛西对他一点都不感兴趣。这是她的聪明之处,因为他俩太不相配了。黛西是个浅薄的富家女,对政治一点都没兴趣。她还喜欢博伊·菲茨赫伯特那种人,这进一步说明他们是不般配的。但劳埃德就是无法忘记她,一想到去了西班牙就见不到黛西,他就非常悲伤。
梅菲尔区2434。
想到莱尼的坚定决心,他对自己的犹豫感到非常羞耻。几年来劳埃德一直在讨论着反法西斯,现在他的机会来了,他还有理由不去吗?
抵达帕丁顿火车站以后,他乘地铁到了阿尔德盖特车站,然后步行到他的出生地,努特利街的排屋。他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屋子和孩提时变化不大,只是帽架边的小桌子上多了部电话。这是努特利街唯一的电话,邻居们都把它当公用电话打。电话边上放着他们支付电话费的小盒子。
艾瑟尔在厨房里。她戴着帽子,准备去工党集会上发言——这类集会现在是她的生活重心——但看到儿子回来,她还是先烧了壶茶,给他做好了茶点。“阿伯罗温的大伙都怎么样?”她问劳埃德。
“比利舅舅在那儿过周末,”他说,“邻居们都进了外祖母的餐厅,场面跟中世纪时的法庭差不多。”
“外公外婆好吗?”
“外公还是和以前一样,外婆比上次见时更老了。”他顿了顿,说,“莱尼·格里菲斯想去西班牙抗击法西斯分子。”
她噘起嘴问:“他现在还这么想吗?”
“我想和他一起去,你觉得呢?”
他猜到母亲会反对,但她的激烈反应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你反了是吧!”她粗野地说。艾瑟尔不像她母亲那样反感粗话。“这种事想都别想!”她把茶壶往厨房桌子一摔,“我忍痛生下你,辛苦把你养大,送你上学,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去狗屁战场上送死的。”
劳埃德吓了一跳。“我可没想去送死,”他说,“但我愿意为你让我信仰的事业冒死一战。”
让他吃惊的是,母亲竟然哭了起来。她很少哭——事实上,劳埃德已经记不得母亲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
“妈妈,别哭了,”他抱住母亲颤抖的双肩,“我还没去呢!”
伯尼走进厨房,他身材壮实,有着中年人常见的秃顶。“发生什么事了?”他似乎也吓了一跳。
劳埃德说:“爸爸,对不起,我让妈妈担心了。”他退后半步,让伯尼搂住艾瑟尔的肩膀。
艾瑟尔哭着说:“他要去西班牙,他会战死在那儿的。”
“你俩都冷静一下,让我们好好谈一谈这件事。”伯尼说。他是个理智的男人,穿着得体的黑西装和后跟修过多次的黑皮鞋。这正是人们把票投给他的原因:他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政治家,在伦敦市议会代表阿尔德盖特。劳埃德从来没见过亲生父亲,但他知道,即使能见到亲生父亲,他对那个父亲的爱也不会超过伯尼。伯尼是个优雅的父亲,不轻易下决定,但很会安慰人。他对劳埃德和自己的亲生女儿米莉完全一样。
伯尼把艾瑟尔扶到桌边坐下,劳埃德给她倒了杯茶。 世界的凛冬(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