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1942年,伦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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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袭后的几周,查克和埃迪经常看到珍珠港外浮油的海平面上飘着的尸体。与此同时,他们处理的情报中不断有日军发动破坏性更大的攻击的消息。珍珠港事件过后仅仅三天,日军的战斗机就袭击了菲律宾吕宋岛上的美军基地,摧毁了美国太平洋舰队所有的鱼雷储备。同一天在南中国海,日军击沉了英国的浅水号战列舰和威尔士亲王号战列舰,使英国在远东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
日军的步伐似乎不可阻挡,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新年的前几个月,日军在菲律宾击退了美军,在香港、新加坡和缅甸首都仰光把英军打得落花流水。
这些地方的名字连查克和埃迪这样的水手都不太了解。对美国公众来说,关岛、威克岛、菲律宾的巴丹半岛如同科幻小说里的遥远星球一样远不可及。但所有人都知道撤退、投降、屈服意味着什么。
查克很纳闷,日本真能击败美国吗?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五月,日本终于得偿所愿:建立起了一个拥有橡胶、锡矿以及至为重要的原油资源的大帝国。泄露出来的情报表明:日本人正在用斯大林都要胆寒的残忍,统治着这个帝国。
但日本也有心腹之患,这就是美国海军。想到这里,查克深深地为自己是美国海军的一员而感到骄傲。日本人妄图通过摧毁珍珠港控制太平洋,但他们失败了。美国的航空母舰和重型巡洋舰仍然驰骋在太平洋的海面上。监听得到的情报显示,日军指挥官对美国拒绝倒地死亡感到非常生气。珍珠港战场的失败以后,美军在人员和武器上都比不过日军,却没有逃跑隐藏,而是采取打了就跑的战术对付日本军舰。虽然对日军的损伤不大,但这种战术有效地提升了美军的士气,给日本人留下他们远没有得胜的强烈感觉。4月25日,美国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战斗机空袭了东京,大大地削弱了日本军国主义的尚武精神。夏威夷进行了疯狂的庆祝。那天晚上,查克和埃迪都喝得醉醺醺的。
但决一胜负的时刻就要到了。老行政大楼里和查克谈过话的人都说,日本会在初夏发起一场大规模攻势,引诱美国军舰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终极之战。日本希望海军能在战斗中展现出高人一等的实力,把美军的太平洋舰队消灭干净。美军只有做好更完善的准备,搜集更精密的情报,才能移动迅速,一击制胜。
这几个月,“海波”信号情报中心日夜不停地破译着日本海军名为JN-25b的新型密码。五月,他们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美国海军在从西雅图到澳大利亚的太平洋周边建立了一系列无线讯号拦截站。在这些拦截站里,被称为“房顶匪帮”的译码员戴着耳机,坐在无线电监听器旁监听着日军的无线电讯号。他们监听着日军的无线电频率,记录下听到的信息。
日军的无线电讯号是用摩斯密码写就的。密码中的圆点和短线可以被翻译成五个数字组成的数组,每个数组对应密码本上的不同字母、词组和短语。看上去杂乱无序的这些数字由安全电缆传送到老行政大楼地下室的电传机。接着才是最难的破译部分。
他们总是从细微处入手。信号总是以意为“结束”的“尾张”告一段落。译码员会寻找出现在相同信号段的同一数组,在发现的数组上写下“结束了吗?”这几个字。
日本人常会犯些无心的错误,这些错误常能帮上他们的大忙。
JN-25b的新密码本必须花上些时间才能送到远离总部的哨所。因此,在最初的几周内,日军必须同时用两种密码传递信息。事后证明,这几周对日军来说颇为致命。因为美军基本破译了原先的JN-25,能解读出电文中的绝大部分信息。此时再拿破译出的信息和新密码比对,就不难判断出新密码的五数字数组代表什么意思了。对新密码的破译取得突飞猛进的进展。
珍珠港事件以后,被击沉的加利福尼亚号巡洋舰上乐队的几个乐师加入了原先的八人译码团队。因为某种无人知道的原因,音乐家们在译码上有着极为深厚的功力。
所有的译电文被转换成文件储存。对译电文的对比非常关键。分析师可能会索取某一天的所有信号,索取发往某一艘船的所有信号,也可能索取全部提到夏威夷的信号。为了便于分析员尽快找到自己需要的无线电讯号,查克和另一个文书创立了一套便于查找的交替索引系统。
译码团队预计,日本人将在五月的第一周进攻盟军在巴布亚的基地莫尔斯比港。他们的破译完全正确,美国海军据此拦截了日本在珊瑚海上的攻击舰艇。双方都宣称自己得胜了,但日军没有攻下莫尔斯比港。美国太平洋战区司令尼米兹上将开始相信他的译电员了。
日本人通常不用常用名称呼太平洋上的各个地点。他们为每个重要的军事据点起了由两个字母组成的番号——事实上,是两个日文字母表中的平假名,但译电员通常会用英文字母表中的A到Z加以对应。地下室的译电员们努力想弄清每个双位平假名名称的意义。他们慢慢地获得了一些进展:MO代表莫尔斯比港,AH代表瓦胡岛,但还有许多两位平假名没有弄清对应的地名。
五月,无线电讯号拦截站截获了大量有关日军正要对一个称为AF的地方发动攻击的情报。
AF最有可能代表的是从夏威夷开始,绵延一千五百公里的环岛链最西端的环礁中途岛,它正好处于洛杉矶和东京的中间位置。
猜测自然是远远不够的。考虑到日本海军的数量优势,这件事必须让尼米兹海军上将知道。
通过日复一日的工作,查克和同事们大致摸清了日军战斗序列的大致规律。刚生产的战斗机一般都会安排在航空母舰上;每占领一地,日本都会在当地派驻“占领军”:希望通过此举保住他们所攻下的所有领土。
看样子,这次的作战规模一定小不了。但日军会攻击什么地方呢?
地下室的译码员特别骄傲,因为他们成功破译了日本军舰催促东京方面的一份电文:“加快运送燃油软管”。同时证实了日军马上要展开一次长距离的越洋攻击。
但美军最高统帅部却觉得日军也许会进攻夏威夷,军方害怕日军会借此向美国的西海岸进发。珍珠港的译码团队隐约地怀疑日军会攻击中途岛以南一千英里约翰斯顿岛上的机场跑道。
情报必须百分之百确认。
查克判断出日军会如何行动,但犹豫着不敢说。译码员都很聪明,但他却和聪明画不上等号。他在学校里的成绩不怎么好,三年级时班上有个同学叫他“查克蠢蛋”。他哭了,这个绰号也就坐了实。在查克的心中,自己依旧是那个“查克蠢蛋”。
午饭时,查克和埃迪从餐厅取了三明治和咖啡,坐在码头边看着港口内外的情况。珍珠港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状况。大多数倾泻在海里的原油漂走了,一些舰只的残骸已经被打捞起来。
吃饭的时候,一艘受伤的航空母舰出现在医院海岬,喷着黑烟缓缓地驶进港口,在船身后面留下了一长串浮油。查克认出这是美军的“约克城号”航空母舰。船体上蒙着厚厚一层烟灰,驾驶舱被炸出一个大洞,多半是在珊瑚海战役中被日军炸出来的。“约克城号”驶入码头时,基地拉响警报,庆祝它的回归,拖船牵引它驶入了一号干船坞。
“据说需要修三个月。”埃迪说。他和查克在同一幢楼里办公,但他在楼上的情报办公室,可以听到更多的传言。“但现在三天后就要重新下水。”
“这么快,修理师们能修好吗?”
“他们已经开始工作了。船厂的主任工程师带着他的团队飞过来修理,他们已经上船开干了。你往干船坞那儿看。”
以往空空荡荡的干船坞里到处都是人和仪器:码头周围已经摆满了各种各样准备投入使用的焊接用具。
“他们只能把炸坏的地方先焊接起来,”埃迪说,“他们会修好甲板,让它能出海,其他的小修小补就只能等一等了。”
航空母舰的名字让查克心神不宁,他无法挥去这种抓心的感觉。约克镇是什么意思?美军和法军在约克镇围困英国军队,是独立战争结束前,最后一场决定性的战役。用这个名称有什么高深的含义吗?
范德米尔上校走了过来。“你们两个娘娘腔,快滚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去。”他说。
埃迪轻声对查克说:“以后我一定要痛扁他一顿。”
“埃迪,等战争结束后再说吧。”查克说。
回到地下室,查克看见坐在办公桌前的鲍勃·斯特朗,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解决了斯特朗的难题。
望向斯特朗肩膀前面的办公桌,查克又看见了同一张纸上的六个日语音节:
YO-LO-KU-TA-WA-NA
“好了不起啊,你终于把它破译出来了!”查克故意说得像斯特朗自己找到破译方法似的。
斯特朗很疑惑:“我把它破译出来了吗?”
“这是个英语单词,因此日本人只能按发音把它拼写出来。”
“‘约洛库塔瓦纳’是个英语词汇吗?”
“是的,先生,日本人就是这样叫约克镇的。”
“你说什么?”斯特朗的表情很疑惑。
“查克蠢蛋”一时间以为自己完全错了,心里异常惊恐。
斯特朗发话了:“老天,你说得对!‘约洛库塔瓦纳’正是日语发音的约克城!”他欢快地笑了,“谢谢你!”接着他又夸赞了一句,“干得太漂亮了。”
查克犹豫着,他还有另一个想法。他应该告诉斯特朗吗?译码不是他的工作,但美国也许很快就要战败了,也许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能让我提另一个建议吗?”他问。
“快说吧。”
“关于AF这个番号我有一些想法。我们要确认AF代表着中途岛,是吗?”
“是的。”
“我们能否传出一些有关中途岛的信息,让日本人用密电文作为截获的情报发送出去?通过截获的电文,我们就能知道日本人是如何为中途岛编码的了。”
斯特朗深思了一会儿。“也许吧,”他说,“我们也许有必要把信息写得清晰一些,确保日本人能理解。”
“这点可以做到,可以是那种不太需要保密的消息——比如‘中途岛爆发了花柳病,请送点药过来’,或是类似的电文。”
“日本人为何要把这种消息再次传送出去呢?”
“因此,传送的必须是一些具有战略意义的讯号,但不能是我方的顶级机密——可以泄露些天气之类的情报。”
“可现在的天气预报也是机密啊。”
邻桌的译码员插话了:“可不可以是淡水短缺的情报?如果想占领中途岛的话,淡水短缺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也许能行,”斯特朗兴奋起来,“中途岛的驻军可以给夏威夷方面发送一份不加密的电文,说海水淡化厂里的设备坏了。”
查克说:“夏威夷可以回复,说我们打算派艘运水驳船过去。”
“如果日本人打算攻击中途岛的话,他们肯定会转发这份情报。他们也需要制订往中途岛运送淡水的计划。”
“他们会用密电发报,避免泄露他们对中途岛的兴趣。”
斯特朗站起身。“跟我来,”他对查克说,“把这件事汇报上去,看看上级怎么想。”
他们的建议被采纳了,中途岛和夏威夷之间发报了淡水面临短缺的电文。
第二天,日军用密电传送了AF缺乏淡水供应的消息。
目标就是中途岛!
尼米兹上将开始在中途岛设下陷阱。
那天晚上,当一千多名工人聚集在受伤的约克城号航空母舰的甲板上,在弧光灯下进行修理作业的时候,查克和埃迪走进火奴鲁鲁一条暗黑小巷深处的“帽沿乐队”酒吧。酒吧和往常一样,挤满了水手和夏威夷当地人。大多数顾客是男人,只有几对出双入对的同性恋女护士。查克和埃迪喜欢这里,因为这里的男人和他们一样是同性恋。同性恋的女护士喜欢来这,因为这里的男人喝醉酒后不会对她们进行骚扰。
但他们必须偷偷摸摸地行事。按照军队的反同性恋法案,如果被发现是同性恋的话,就会被逐出军队,投入监狱。好在这个地方集中了一大帮和他们意气相投的人。乐队领队化着浓妆。尽管舞台上的歌手确信有些人不知道他是男人,但还是穿上了一套女装。酒吧老板也是同性恋。男人们可以搂在一起跳舞。没人会因为你点了一杯苦艾酒而认为你是娘娘腔。
乔安妮死后,查克发现自己对埃迪的爱更深了。他知道埃迪可能会战死,但从不想这一幕真的会发生。珍珠港事件后,每天查克眼前都会浮现同样的情景——美丽的乔安妮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哥哥在乔安妮身边痛哭。查克也可能跪在埃迪身边,感受着同样难以承受的苦楚。12月7日那天,查克和埃迪逃过一劫,但现在他们加入了战斗,在战争中,生命异常廉价。对查克和埃迪来说,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十分宝贵,因为每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查克拿着一杯啤酒靠在吧台上,埃迪坐在他身边的高脚凳上。他们正在听海军飞行员特雷佛·帕克斯曼回忆自己试图和女孩做爱的尴尬往事。“我以为她像画里的女孩子一样,下身非常整洁——没想到她那里的毛比我还多还杂!”查克和埃迪爆笑起来,“简直就是一只黑猩猩!”透过眼角余光,查克看见魁梧的范德米尔上校走进了酒吧。
军官很少出入士兵聚会的酒吧。军队纪律中没有这一条禁令,但这种行为和穿着满是泥水的靴子出入丽思-卡尔顿酒店的餐厅一样欠考虑。埃迪转过身,希望范德米尔没看见他。
这回的运气可不太好。范德米尔上校径直走到他跟前,说:“姑娘们都聚在一起了,是不是?”
特雷佛转身,迅速混进了人群里。范德米尔问:“他去哪儿了?”范德米尔已经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查克发现埃迪脸色阴沉。他不卑不亢地对范德米尔说:“上校,晚上好,要我给你买杯啤酒吗?”
“来杯威士忌。”
查克给范德米尔买了杯威士忌。他喝了一口,说:“听说你们在酒吧后面亲热——有这回事吗?”他等着埃迪的反应。 世界的凛冬(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