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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一飞把衣襟重新合拢,换了一副面孔,说:“如此说来还差不多。我看诸位是识时务的人。不过,你我素昧平生,让你们破费也不合适。”

  那边领头的汉子说:“老总这就见外了。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们做买卖的,长年在老总您的地面上跑,遇事不遇事都是心惊肉跳的。今天能交上老总这样的朋友,乃三生有幸啊。老总就别客气了。摆席吧。”

  这样一说,秦一飞就动心了。再说,大家都是嫖客,志同道合,这几个人不像刘汉英的人,更显然不是八路。交朋友纯属客套,有便宜可占倒是实实在在的,何乐不为?

  秦一飞说:“既然兄弟有这样的情谊,那——弟兄我也就不客气了。弟兄们,入席!”

  当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嫌少,话说投机万句不多。同样的美酒美食美人儿,同样的快活同样的乐子,两席并入一席,杯觥交错,你来我往,直闹腾得昏天黑地。

  半夜时分,两拨都是东倒西歪人仰马翻,尚且有点余勇的,念念不忘销魂,挣扎着拥着美人上楼卖力去了。完全成了稀泥的,也由逍遥楼的小伙计架住开个房铺安歇了。

  月黑风高之夜,逍遥楼里却传出了动静。动静不大,时间不长,六条汉子肩扛背驮,吱呀一声开了逍遥楼的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踪影。

  翌日早起,逍遥楼里乱作一团,一帮子相帮、做手、娘姨照例上班,却不见了老鸨的去向,寻到楼上,呀呀呀就是一阵魂飞天外的惨叫——老鸨人倒是还在,却被捆绑了手脚,一只臭袜子堵住了嘴巴。几个房铺血流成河,十几个男人身首异处,美人们都以老鸨为楷模,扯掉嘴里的袜子也说不出话来,还有两个连眼睛也不会动弹了,晕过去了——昨夜那场惊骇,没被吓死就算命大。

  活着的人再定睛四下张望,门楼上还有一张血淋淋的布告,上面歪歪扭扭地赫然大书——“这就是汉奸的下场”,落款是——“八路军陈埠县大队长梁大牙”。

  这就是梁大牙上任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的第一个杰作。在逍遥楼里同秦一飞对答如流的正是梁大牙本人,那张张牙舞爪鬼画符一般难认的布告是梁大牙、朱一刀、曲歪嘴等人凑起来并由陶三河执笔的杰作,“梁大牙”三个字则是梁大牙自己涂上去的,这三个字他会写。

  三

  梁大牙近段时间得意极了。上次逍遥楼牛刀小试,大大地风光了一把,还发了一笔洋财,不仅杀掉了汉奸姚葫芦的一批铁杆心腹,更重要的是还缴获了二十四把二十响德国造亮蓝面儿驳壳枪,并自筹军饷若干。梁大牙也因此一举声名大振。

  所谓的陈埠县,并没有县城,只有一个百户人家的小集镇。中心特委要扩大根据地,就以原来的三个县为基础,把方圆几百里的地盘都划进来,分成七个小县,每个小县又分成若干个小区。此时,凹凸山南以原游击支队为基干力量,成立了凹凸山军分区,即江淮军区一分区,仍由杨庭辉担任司令员兼政委。

  当初来陈埠县的时候,梁大牙根据杨庭辉的指示,把自己的中队分成几个工作队派了下去,同各区的抗日政权结合起来,迅速组建了区中队,又从每个区抽调两个班,加上原李文彬的青年抗战先锋队,县大队还组建了三个基干中队。地面虽然不大,但是拉开的架势却不小。

  有了队伍,梁大牙的底气就足了,抠破脑门子要弄点战绩出来,诸如逍遥楼之类的行动时不时要比划一下,摸日本人的据点摸得有声有色,经常带人化装成各种角色,进城锄奸,杀人之后还不遮掩,如此这般都是逍遥楼的模式,一律大模大样地留下大名——八路军陈埠县大队长梁大牙。

  一时间,凹凸山半壁河山被他折腾得云蒸雾罩,陈埠县境内境外二十多个据点的鬼子汉奸一起惊呼:“了不得,梁大牙有一个万人坑。”赌钱赌急眼了就对天发誓:“哪个狗日的要是赖账,让他晚上出门撞上梁大牙。”

  现在,梁大牙有了自己的东洋马,那是前不久偷袭马淀据点缴获的。一共七匹,李文彬想要一匹,梁大牙坚决不给。梁大牙说你搞的是地下工作,骑上这样的马就暴露了,而他自己却选了一匹滚瓜溜圆的枣红色战马,只用了一天工夫就驯服了。

  骑在马背上,在陈埠县的官道碎石路面上纵情驰骋,嗒嗒嗒一路上火星子乱迸,再挥舞一柄东洋战刀,那种感觉真是惬意极了。大队长当到这步田地,梁大牙才暗自庆幸,这个八路他是千真万确当对了。在陈埠县这一方土地上,他差不多是一手遮天。虽然县大队还有一个县委书记兼县大队政委李文彬,但梁大牙根本看不起李文彬。梁大牙当着李文彬的面就说过:“从老根据地出来的,那都是战将,像模像样的全都在正面战场上派上了大用场。不远千里弄到咱凹凸山来搞游击,那都是主力部队用剩下的下脚料。”

  李文彬当时气得脸色发绿,可是惧着梁大牙蛮横,没个说理的地方,只好忍气吞声。

  有一回,县委和县大队的主要负责人一起到六区检查武委会工作,要经过日军的一个据点附近,大家自然十分警惕,大路不走走小路,小心翼翼地钻树林走草窝,一点动静也不敢弄出来。

  李文彬虽然参加革命较早,但是实战经验十分贫乏,搞地方建设风风火火,但搞武装斗争就很吃力了,从敌人的枪口下面走,胆气自然不足,加上眼睛不好使,直到已经绕开敌人据点很长一段路了,李文彬仍然缩头缩脑,那样子让梁大牙窃笑不止,便存下心来要出出他的洋相。李文彬正在提心吊胆地走着,梁大牙突然抽出驳壳枪,朝天上当当当放了三枪,并且高喊一声:“有情况!”

  其他的人尚且能够保持镇静,纷纷擎枪在手,四处观察敌情,惟有李文彬手忙脚乱,一头扎进草棵里,屁股高高在上,双手护着脑袋,狼狈不堪。

  同行的人纷纷掩面哂笑,李文彬的威信顿时一落千丈。

  还有一次,梁大牙带领一中队到王楼庄去炸汽车,李文彬为了挽回面子,要在战斗中表现一下,也跟了去。夜里在王楼庄宿营,日军一个中队和二鬼子一个大队摸了上来,梁大牙一声招呼,一中队神不知鬼不觉就溜之乎也。李文彬因为住在一个盐商家里,头天晚上得了几本好书,上半夜看得入迷思接千古,下半夜坠入梦海神游八荒,鬼子打进庄了,他还在呼呼大睡,差点儿被“皇协军”抓了去。

  此时梁大牙带着队伍已经跳出了包围圈,都快回到根据地了,一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个李文彬,只好又把队伍带回王楼庄,混战一场,伤亡四五个人才把李文彬抢回来。部队撤回陈埠镇后,梁大牙铁青着脸对李文彬说:“不是看在共产党的面子上,老子根本就不会去救你。你自己睁开你那四只眼睛好好看一看,伤亡的这几个同志,哪一个都比你会打仗。你他娘的往后给我老实点,少给老子耽误事。”

  李文彬一状告到凹凸山分区和特委,声称自己差一点被俘,完全是因为梁大牙排斥他的领导,擅自指挥行动,对地方党政领导的安危全不放在心上。这一状虽然使梁大牙受到了张普景声色俱厉的批评,但他此后对李文彬的态度却更恶劣了,并且向几个中队长扬言:“什么鸡巴县委书记县长的,没有老子的县大队,他连太阳都不敢见。往后他要是再敢到县大队里来指手划脚,你们就把他给我捆了。”

  李文彬明白梁大牙不能容己,遂向上面打了个请调报告,并在报告里义愤填膺地说:“凹凸山的革命方式不正常,陈埠县落到梁大牙的手里,弄得简直就像个白区。我坚决不能再同这样的人一起工作了。”

  后来杨庭辉来主持开了个会,说明不同意李文彬调走,陈埠县的地方工作局面是他开创的,还是应该由他领导。杨庭辉代表分区和特委,把梁大牙和李文彬分别批评和表扬了一下,又重新进行了分工,以后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了,李文彬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地方政权上,兼职政委彻底地徒有虚名,凡是梁大牙的部队活动的地方,李文彬尽量不去自找尴尬。

  当然,李文彬也不会白白受辱。

  四

  在陈埠县的县大队里,除了梁大牙带过来的基干中队和后组建的一个中队,还有一个中队是由李文彬当年领导的青年抗战先锋队组织起来的,应该说是李文彬家底部队,但由于李文彬不善于军事指挥——主要是不善于打仗,致使这个中队大权旁落,指挥权过去是在崔贺喜的手里,自从梁大牙来了之后,又派了个曲歪嘴来当中队长。后来李文彬也意识到了枪杆子的重要性,窦玉泉就曾经跟他说过,什么是组织?谁是组织?凹凸山的情况表明,谁有武装,谁就是组织——这番话的正确性,对于李文彬来说,现在是越来越刻骨铭心地认识到了。

  问题是,李文彬现在再回过头去抓枪杆子,显然已经力不从心了,但是,他要在枪杆子里渗透进他的力量,这一点他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县大队里,有十四个党员,九个是经李文彬的手发展的,其中有三个人现在担任中队副队长,另六个人是小队长。李文彬想,你梁大牙不让我插手你的狗屁“军务”,但是你不能不让我插手党务。李文彬以县委书记和县大队政委的名义,经常秘密地找那些党员、主要是他发展的那些党员谈心了解情况,要求他们跟党走,注意大队内部的动向,凡是有违背党的政策的现象,就要向党报告。

  不久,就有一个副中队长悄悄地向李文彬报告,说他听说了,上次梁大牙他们到斜河街,虽然杀了几个汉奸,但是也逛了窑子。

  李文彬很兴奋,到分区办事,跟张普景反映了,张普景也很有兴趣,问他:“你们说梁大牙嫖婊子,抓住证据了没有?”

  李文彬说:“还要什么证据?他们在逍遥楼里呆了半夜,就是证据。”

  张普景立刻就不痛快了,说:“老李,话不能这样说。呆了半夜就嫖啦?他就是呆了八夜,没有证据,你就不能给他下结论。梁大牙说他没有嫖,他是设计制敌。做工作,还是要深入。跟他一起去的还有几个人,为什么不找个突破口深挖进去呢?没有证据就没有说服力啊。”

  李文彬说:“你有什么根据他就没有嫖?他那样的人,有那样的条件,他会那么干净?你打死我我也不信他会坐怀不乱,他要是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应该请他当政委了。”

  张普景对李文彬说:“是啊,你既然敢肯定他嫖了,就应该能挖出证据。老李你要注意斗争策略,要抓梁大牙的问题并不难,关键是证据。有了证据,斗争才是有力的。否则,老杨他们不会买账的。”

  这一次告状没有效果,李文彬就吸取了教训,张普景这个人死脑筋,什么事都讲究个证据。但是李文彬也明白,真正开展斗争,也只有张普景能够跟他一样坚持原则,窦玉泉是靠不住的,张普景就曾经说过,说老窦这个人自从来到凹凸山之后,是越来越注意韬光养晦了,恐怕老杨也给他摆了场煮酒论英雄。江古碑也是靠不住的,这个人激情有余而勇气不足。如此,跟梁大牙斗争,就只能靠张普景和他李文彬自己了。

  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一个副中队长向李文彬报告,说发现了梁大牙几个严重的问题,一是搞山头,在队伍里搞江湖拜把子,跟几个中队长和小队长“桃园五结义”。二是搞封建迷信,打仗择日子,但凡稍微大一点的行动,就要选什么黄道吉日,而且鬼鬼祟祟地烧香拜神。

  李文彬这次没有轻举妄动,审时度势,李文彬觉得这些问题虽然也是问题,但是有杨庭辉和王兰田包庇,仅靠这点鸡零狗碎的事情是扳不倒梁大牙的。他交代这位副中队长不要声张,继续观察,收集和掌握更多的证据和证人,并注意发现更为严重的问题。

  五

  梁大牙的把柄终于被李文彬抓住了。

  是在一个晚霞飞渡的傍晚,几匹快马冲出陈埠镇,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彪人马是梁大牙和他的几个中队长朱一刀、曲歪嘴和陶三河等人。梁大牙跟宋上大和东方闻音打招呼是去看地形,但他们此行的真实目的,则是赶回蓝桥埠去给梁大牙的干爷朱恽轩祝寿。

  六十大寿,在蓝桥埠是一个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别人未必能记住这个日子,但梁大牙不会忘记。过去,在蓝桥埠的时候,每逢老人家生日,都要摆几桌酒席。朱恽轩在蓝桥埠虽然是首富,但并不仗势欺人,人缘很好,尤其是对他梁大牙恩重如山,梁大牙没齿不忘。梁大牙前几天才听三中队的一个乡亲说起蓝桥埠这段时间的情况,原来当初日军占领蓝桥埠的时候,并没有赶尽杀绝,几天之后,日军宣扬大东亚共荣圈,引诱跑反的老百姓又纷纷回了家园,朱二爷还健在,在乡亲们的恳求下,接受了日军的汉奸政权委任的维持会会长一职,还在煞费苦心地支撑着蓝桥埠乡亲的日子。

  一百二十多里的路程,快马加鞭,耀武扬威,两个多时辰就赶到了。

  这是一次十分冒险的行动,这一百二十多里,要穿过两道日军的封锁线,蓝桥埠也被日军修了一个碉堡,驻扎了日军一个班和伪军的一个小队,而梁大牙一行总共只有五个人和长短十杆枪。但是梁大牙不在乎,深更半夜赶到,将马匹藏在镇南头烂眼圈龚二的牛棚里,几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镇里,敲响了朱二爷家的大门。

  小伙计开了门,梁大牙等人大大咧咧地往里进,一边走一边问:“怎么,二爷寿辰,也不挂个灯笼?这么早就歇了。”

  小伙计认识梁大牙,倒也不惊讶,跟在后面说:“二爷说了,这年头兵荒马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让声张。”

  “哦,”梁大牙大手一挥说:“有什么好怕的,去找陈管家把灯笼挂上,就说我说的。”

  说话间,已上了堂屋的台阶。 历史的天空(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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