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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就在梁必达和陈墨涵等人四处逃窜之际,张普景却在D市远郊的一家军队医院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他的手不能动了,左臂瘫痪,右手腕严重骨折。

  张普景没有死,但是已经成了一个活着的死人,除了他自己和江古碑等极少数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在某某某陆军医院里还有这么一个前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军的第一副政治委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张普景的夫人汪成华和女儿张原则,四处打听,杳无音信。

  那一次从批斗现场下来之后,张普景就被“坚壁清野”了,藏匿在这所团级医院的一个角落里。最初,他有九平方米的空间自由和二十个小时的时间自由,还有四个小时的不自由——江古碑几乎每天都要亲自来或者派人来审问他。

  江古碑想要他手里的东西。

  早在凹凸山时期,张普景就不屈不挠地研究杨庭辉、王兰田、姜家湖、梁必达、窦玉泉、江古碑等人的历史和现实问题。川陕肃反的时候他积极,苏区整党整风的时候他积极,“纯洁运动”的时候他积极,“三反五反”的时候他积极,反军事教条主义他积极,“反右”的时候他积极。一言以蔽之,只要是上面有号召,他都积极,忠贞不渝。那时候,他就是窦玉泉说的那种开快车的人。可是,如今,他却不肯把他的研究成果拿出来。十几个运动此起彼伏,所有的人似乎都有问题,没有问题的也似乎应该有了问题,但所有的问题都似是而非云遮雾罩。就差那一毫米,他再也无法前进了。他没有证据。只要拿不出他们的错误和罪行证据,他们就依然是同志——这就是张普景的作风。

  可是,在今天,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张普景却发现了自己的问题,而且有人居然有了他的证据。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纯粹的布尔什维克不是那么好当的,也发现了他对布尔什维克并不了解,布尔什维克对他压根儿就不屑一顾。于是他不禁怀疑起来了,难道张普景同志做错了吗?难道张普景同志真的是反革命?张普景同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反革命的呢?

  答案很快就有了。

  在最初的审讯中,江古碑就是这样告诉他的:张普景你是一个混进党内军内的历史反革命,是无产阶级不共戴天的敌人。肃反的时候,你执行某某某错误路线,在部队大搞逼供讯,致使不少红军干部屈打成招含冤被杀。此反革命罪行之一。抗战初期,你议论过某某某用不正当的手段削弱了某某某的指挥权,说某某某有某某某问题证据不足。此反革命罪行之二。整党整风的时候,你不向党内错误思想开火,却把矛头指向某某某首长,而该首长现在是某某某级领导。此反革命罪行之三。在凹凸山根据地,尤其是李文彬被俘之后,你在每个团以上干部的身边几乎都安排了特殊的“保护”人员,监视自己的同志。此反革命罪行之四。全国解放后,伙同陈墨涵、梁必达等人,就日本战争赔款问题向党发起猖狂进攻。此反革命罪行之五。一九五九年,说某某某忧国忧民,不应该受到那样的对待,替某某某和杨庭辉鸣冤叫屈。此反革命罪行之六。某某某某年,说全国学习某某某没有必要造那么大的声势,部队还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准备打仗上,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同党对着干。此反革命罪行之七……还有反革命罪行之八之九之十,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张普景在那一瞬间犹如霹雳击顶。再看江古碑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失去了军籍而又重新穿起了军装的革命者原来他并不认识,只有这个叫江古碑的人才是毋庸置疑的革命者,而他张普景原来是这样一个人,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向党进攻、向同志下手的人民的敌人。他无法辩解和抗争。江古碑所列的罪行或者说事实,那些言论或行为在他身上确实存在,可是……可是,那正是因为捍卫革命的纯洁性,正是响应党的号召,正是为了革命事业的需要啊。可是……如今想起来,那些言行不是反革命又是什么呢?

  一夜之间,张普景成了历史和现实的双料反革命。

  “张普景,你不要再伪装下去了,你是个彻头彻尾表里如一的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你的表演已经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胁从不问。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反戈一击,交出你掌握的王兰田、梁必达、姜家湖在凹凸山同刘汉英和汉奸暗中交易的材料,就可以将功补罪,可以恢复自由,可以改善你的医疗条件,至少可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是的,他是曾经调查过王兰田、梁必达等人与刘汉英暗送秋波以及同汉奸交易的材料,但因为终究没有搞到真凭实据而不了了之。江古碑要这些材料干什么呢?打倒王兰田、梁必达他没有意见,只要证据确凿。可是,他不能把他个人的猜测和主观臆断作为证据交给江古碑。

  不能,绝不能。

  在数十次的审讯和拷问中,张普景一言不发。先后被打断了眼镜、手腕、表带、手指、鼻梁骨,胃出血了,视力模糊,一只耳朵失聪,一条胳膊再也无法举动了。

  但是,他没有死。

  随着王兰田、梁必达、姜家湖和陈墨涵等人被纷纷遣散外地,随着对一些人的处理,也随着运动的进一步开展,江古碑又有了更重要的目标,再也不可能同时也没有必要经常性地来“看望”他了,而是把他交给了当地的造反组织,从此他开始了不是囚犯的囚犯生活。

  江古碑和他的上级知道,这个人不是轻易可以杀的,当然也不是可以随便放的,他张普景反而又成了革命的一道难题,那么,就只好继续把他秘密囚禁在这里,等候派上用场。

  后来,张普景不仅有了九平方米的空间自由,而且还差不多有了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自由。他所享受的待遇不能说不高,有人送饭喂饭,有人提尿桶,有人给他读报纸传单,有人记录他口述的“回忆录”。有阳光的时候他追逐阳光,没有阳光的时候他面壁入定。

  终于有一天,他的“警卫员”发现他的目光是直的,他说的话里病句子多了,条理不清楚了,语无伦次了。“警卫员”把这个奇怪的发现报告了江古碑,江古碑派医生来一看,这个人疯了。

  二

  这是个上午,看样子天气不错。狭窄的窗缝里斜斜地挤进几缕阳光,像一些细细的丝线,一端挂在窗户上,一端粘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

  丝线绷得很直,像是古筝上的琴弦。

  张普景于是歪起脑袋,把眼皮眯缝起来,饶有兴致地端详这些琴弦。看着看着就笑了,笑得很开心,一头白发也跟着笑,嘴角还流着哈喇子。然后就从床上爬下去,挪到那些落在地面的阳光里,佝偻瘦小的身影将阳光挡得支离破碎,琴弦也就乱作一团。他想把右臂抬起来,去抠地面上阳光落下的叶子,可是又觉得不对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扯着他的臂,扯着臂里的骨头,扯得生疼,就歇住手,蹲了下去,一动不动地看那满地斑驳的叶子。

  嗯,很好。这东西很好。有点像地图。有点像世界地图。这一块像好望角,那一块像坦桑尼亚,上面这块像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下面这块像英勇不屈的越南。嗯,很好。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可是……洛安州呢?凹凸山呢?哦,在这里,雄鸡一唱天下白,凹凸山在伟大祖国的肚子里,胃部,鸡嗉子。不,应该是肺叶的边上。

  山野大佐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刘汉英你个龟儿子完蛋了,赫鲁晓夫你个龟儿子完蛋了,梁大牙你个龟儿子完蛋了,高岗饶漱石你个龟儿子完蛋了,李文彬你个龟儿子完蛋了,窦玉泉你个龟儿子完蛋了,蒋文肇你个龟儿子完蛋了,杨庭辉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宋上大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吉哈天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座山雕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姜家湖你个龟儿子完蛋了。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你们统统完蛋了,只有我,张普景,忠诚的布尔什维克,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心二意四脚朝天五体投地六六大顺七七事变八仙过海九州方圆十全十美。哈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是炸油条。无产阶级把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统统专政了。

  哦,还有这里,刚果,古巴,阿尔及利亚,印度支那,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要为真理而斗争……哈哈,梁大牙你个龟儿子完蛋了,马克思他老人家不会相信你的,你算老几?你狗日的心思挖空坏事做绝,老子手里有你的材料,证据?老子就是证据。你到蓝桥埠给汉奸维持会长拜寿,还跟水蛇腰睡了半夜。什么?你说你没有陷害李文彬?李文彬你自己说说,你到崔家集的事都有谁知道,梁大牙不是说要消灭你吗?朱一刀你个龟儿子,你把我的赵金柱弄到哪里去啦?牺牲了?哄鬼。他是我发展的党员,是我让他监视你这个投机分子的。你狗日的借刀杀人。有种的冲我来。王兰田你个龟儿子,我找到证据了,蔡兴武没有失踪,他还活着。你狗日的说让他跑你掩护,可你倒好,一枪不发,让他把敌人引开,你狗日的好阴险。刘汉英你个龟儿子,你通敌,你向山野大佐卑躬屈膝,你向他提供八路军的情报,你狗日的坐山观虎斗,人民不会饶恕你。陶三河你个龟儿子,你说你没嫖娼,可你在逍遥楼里住了半夜,半夜时间你们都做什么去了?梁大牙你个龟儿子,你说高秋江手里的材料是不是在你手里?你狗日的歹毒啊,连我的辫子也抓,分局首长的历史你都调查。可是你狗日的能把我打倒吗?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你没有证据。老子光明正大谁也不怕。哈哈,你吸大烟,我有证据。你出卖民族,让山野大佐吃掉了刘汉英的两个连,我也有证据。啊,雨停了,天晴了,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苏联修正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梁大牙,打倒江古碑……终于,张普景又引吭高歌起来——“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让我们起来起来起来,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已经无法统计他这是第几第几十次发作了。

  江古碑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窦玉泉。

  窦玉泉一看张普景这个样子,脸色十分阴沉:“老江,太过分了。你这样做很危险。”

  江古碑冷笑一声,说:“我记得有一年,在处理梁大牙的时候,有一个人在节骨眼上让我帮他认一个字,患难的患,也是后患的患祸患的患。就是那天,我学到了一条斗争经验,放虎归山终为患,打蛇不死随棍上。”

  窦玉泉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仰起头来,避开江古碑的视线,木然地把目光投向张普景。

  江古碑笑笑,笑得意味深长,绕过话题说:“革命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张普景这个人,已经彻底堕落成革命的叛徒了,连梁必达这样的反革命他都包庇,他再也没有原则立场了,死有余辜。”

  窦玉泉愣了半天,眼望着张普景在地上爬来爬去,去抓一只虫子,禁不住喊了一声:“老张!”

  张普景抬起头来,看了看窦玉泉,又看了看江古碑,怪里怪气地笑了:“江古碑,你这个懦夫,赫鲁晓夫。叛徒。你经不起鬼子的老虎凳,你出卖了情报,你是姚葫芦的走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窦玉泉,你这个混进革命队伍的特务,我有证据了,我的材料就是你送给江淮军区的,阴谋迫害同志。设计除掉李文彬,杀了刘铁锁,你说,是不是你干的?反正我有证据了。哈哈,人民不会放过你们的。梁大牙不会放过你们的。刘汉英不会放过你们的。”

  江古碑大怒:“张普景,你嚣张什么?还想尝尝人民专政的铁拳啊。”

  窦玉泉的脸却变了颜色:“老江,不对吧,他真的疯了吗?我看有问题。”

  江古碑说:“疯,我看他是真疯了,不过时好时坏。就算他没疯,河沟里的泥鳅也难以兴风作浪了。拿他简直没办法,就是杀了,也是一条疯狗,吃都不能吃。”

  窦玉泉怔了半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江,听我一句话,积三十多年革命斗争经验,这样的运动,我看我们还是小心点为好。”

  江古碑说:“怎么,你怀疑文化大革命?我们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们就是要把他打倒在地,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边江古碑还在慷慨激昂,那边张普景又放声高唱:“贼鸠山,要密件,任你搜,任你查,你就是上天入地搜查遍,密电码也到不了你手边。革命人……甘洒热血献春秋……誓把那反动派一扫光……”

  窦玉泉皱着眉头沉思良久,说:“老江,我看你也别费心思了,他不可能交出你要的东西。反正他也是没用的人了,不如把他交给我,到我的农场里治治病,给他一个生路,好歹也是战友一场啊。”

  江古碑愕然。想了一阵,说:“这样也好。不过要保密。我随时找你要人。如果你玩什么花招,放虎归山,那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了。”

  窦玉泉苦苦一笑,说:“人都弄成这个样子了,我放了他他也不是虎了。我跟你讲良心话,我的确是于心不忍啊。”

  三

  有情况!哪里来的枪声?是崔家集的还是洛安州的?

  张普景打了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准确地说是滚到了地下,大喊:“梁大牙,鬼子来了!警卫员,拿枪来!”

  喊了一阵子,没有动静,张普景想站起来,却无论如何办不到。这时候,一支有力的胳膊出现了,架起了他瘦骨嶙峋的胳肢窝,一股暖暖的感觉传进了他的身体。 历史的天空(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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