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爱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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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吉尔达的教堂墓地安静地躺在阳光下。墓地并不完全平整,占据着整块因为某种地理异常而从山的一侧切割出来的台地。这片地崎岖不平,墓碑要么掩藏在小块的低洼地里,要么突兀地插在土丘顶上。地面的不断移动让许多墓碑歪斜或倒下,最终破碎地倒在长长的野草里。
“有点杂乱。”罗杰带着歉意说。他们在墓地大门前停下来,看着墓地里为数不多的古老石碑。那排在很久以前就种下、用来抵挡来自北海风暴的高大紫杉,如今已高过墓碑,将墓碑覆盖在阴影中。云层在远方的狭长海湾上堆积起来,但小山顶上洒着阳光,空气宁静而温暖。
“以前,父亲每隔一两年就会在教堂里组织人手来整理这个地方,但是最近几年恐怕无人打理了。”他试探着推开停柩室的门,注意到门上的合页和门闩已经破裂,吊在一颗钉子上。
“这是个迷人、安静的地方。”布丽安娜小心翼翼地从破裂的大门中间挤过,“有些年头了,是吧?”
“对,有些年头了。父亲觉得这个教堂的下面是某座早期教堂或更古老的寺庙的遗址,所以才会被建在这个不方便的地方。他的一位朋友就经常扬言要来发掘这个地方,看看地下是什么,不过他当然得不到教会的许可,即便这个地方已经被改为俗用很多年了。”
“爬上来也挺不容易的。”布丽安娜用那本旅游指南朝脸上扇着风,脸上因为爬山而出现的红晕逐渐散去。“不过挺漂亮的。”她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教堂的外表。教堂建在悬崖上的一个自然缺口里,石头和木材都是靠人工安装上去的,其间的缝隙则是用泥炭和泥巴填塞的,所以教堂像是长在那里,成为崖面的一部分。门槛和窗框上都装饰着古老的雕刻图案,有些图案是基督教的标志,有些则明显更加古老。
“乔纳森·兰德尔的墓碑在那边吗?”她挥手指了指大门那边的墓地,“母亲会很惊讶的!”
“对,应该是在那边,我也没有见过。”他希望这是个让人愉悦的惊讶。前一天晚上,在他通过电话谨慎地向布丽安娜提及乔纳森·兰德尔的墓碑时,她表现得满腔热忱。
“我知道乔纳森·兰德尔,”她在电话里对罗杰说,“爸爸一直很崇拜他,说他是家谱上少有的有趣的人之一。我猜他是个好士兵,爸爸收集了许多他获得的奖章和其他东西。”
“真的?”罗杰回头找寻克莱尔,“要不要去帮你母亲拿那个标本夹?”
布丽安娜摇摇头:“不用,她在路边找到一株不容错过的植物,一会儿就上来了。”
这个地方很安静。正午将至,即使是鸟类也静悄悄的。台地边上的深色常青树也很平静,没有微风拨动它们的枝丫。没有新坟墓在墓地上留下新伤疤,没有塑料花标签说明最近有人下葬,这片墓地只散发着早已逝去的人们的平静。在这片孤寂、空旷的台地上,纷争和麻烦早已远去,只剩下他们曾经活过这个事实,给人一种有人存在的慰藉。
三位来客走得并不快,漫不经心地走在古老的墓地里。罗杰和布丽安娜会停下来读那些被风雨侵蚀过的石碑上的古怪文字,克莱尔则不时弯腰剪下一根藤蔓,或拔起一株开花的植物。
罗杰在一块墓碑前弯着腰,笑着召唤布丽安娜来读碑文。
“靠近来读,脱下帽子,”她读道,“因为这里安息着市政官威廉·沃特森,他因在饮酒上思考和节制而闻名。”布丽安娜读完后站起来,笑得满脸通红。“上面没有日期,我想知道威廉·沃特森是哪个时代的人。”
“很有可能是十八世纪的,”罗杰说,“十七世纪的墓碑基本上都被侵蚀得没法读了,而且最近两个世纪也没有人被埋到这里,这教堂在一八〇〇年就改作俗用了。”
没过多久,布丽安娜发出沉闷的欢呼声。“找到了!”她站起来,朝克莱尔挥着手。克莱尔站在墓地那边,打量着手里的一截绿色植物。布丽安娜喊:“妈妈!快过来看。”
克莱尔朝他们挥挥手,小心翼翼地穿过众多墓碑,朝他们站的那个地方走去。他们边上是一块平整的方形石碑。
“怎么了?”她问,“找到有趣的墓碑了?”
“算是吧,认识这个名字吗?”罗杰往后退了一步,让她看得更清楚。
“圣耶稣基督·罗斯福!”罗杰有些惊讶地看了克莱尔一眼。他发现她的脸色那么苍白,感到有些担心。她低头看着那块被风雨侵蚀的石碑,喉咙处的肌肉因为吞咽而动了一下。她之前采摘的那株植物,已经被她不经意地捏坏在手里。
“兰德尔医生——克莱尔——你没事吧?”
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而且在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没有听见罗杰的话。随后她眨了眨眼,抬起了头。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她看上去已经有所好转,重新控制住自己了。
“没事。”她平淡地说。她弯下身子,用手指抚摸着碑文,像是在读盲文一样。
“乔纳森·沃尔弗顿·兰德尔,”她轻声说,“一七〇五到一七四六。我告诉过你,不是吗?我告诉过你,你个浑蛋!”她的声音,刚才还那么平淡,现在却突然变得激烈,带着一种压抑住的怒火。
“妈妈!你没事吧?”布丽安娜拉着她母亲的手臂,明显有些惊慌失措。
罗杰觉得克莱尔的双眼后面似乎突然拉起一扇帘子,在她意识到有两个惊慌的人在看着她时,曾经流露在她眼中的那种感情突然被遮蔽了。她短暂地笑了笑,机械地做了个鬼脸,然后点头说:“没事,当然没事儿,好着呢。”她张开手掌,那根软绵绵的植物掉到了地上。
“我以为你会惊讶。”布丽安娜担心地看着她母亲,“这不是爸爸的祖先吗?那个在卡洛登死去的士兵?”
克莱尔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墓碑。
“是的,”她说,“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罗杰和布丽安娜对望了一下。罗杰觉得有必要转移下大家的注意力,于是伸手拍了拍克莱尔的肩膀。“今天真热,”罗杰假装平静地说,“或许我们应该去教堂里乘乘凉,圣水盆上有些很有趣的雕刻图案,值得一看。”
克莱尔朝他笑了笑,这次是真的微笑,笑容有点疲倦,但特别正常。“你们去吧,”她说,偏头让布丽安娜也去,“我得呼吸点新鲜空气,就在外面待会儿。”
“我陪你。”布丽安娜犹豫不决,明显不愿意让母亲单独待在外面,但克莱尔已经冷静下来了,她那副发号施令的架子也回来了。“胡来。”她尖刻地说。看到罗杰想开口抗议,她又坚决地补充道:“我一点事儿都没有。我去那边的树下面坐会儿。你们去就是,我更想一个人待会儿。”她毫不迟疑,转身朝墓地西边那排深色的紫杉走去。
布丽安娜犹豫地看着母亲,但罗杰拉着她的手肘朝教堂走去。“最好让她自己坐会儿,”他轻声说,“毕竟她是医生,有没有事儿她自己清楚的。”
“嗯……我觉得是。”布丽安娜又不安地看了一眼克莱尔远去的身影,然后随着罗杰走向教堂。
教堂只是个铺着木地板的空房间。那个废弃的圣水盆,因为无法搬动,所以还留在那里。这个浅浅的水盆,是在房间一侧的石头壁架上挖出来的。水盆上面雕刻着圣吉尔达的面容,面容上的双眼虔诚地向上,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最先这上面刻的或许是某个异教的神,”罗杰用一根手指摸着雕刻图案的纹路说,“你可以看到他们在原有画像上新加的面纱和头巾,更不用说那双眼睛了。”
“像水煮荷包蛋一样,”布丽安娜同意道,模仿画像翻着白眼,“这些雕刻图案是什么?看上去很像克拉发冢外面皮克特人石碑上的图案。”
他们沿着教堂墙壁闲逛,呼吸着充满尘土的空气,检查石墙上的古老雕刻,阅读那些被早已逝去的教区居民钉在墙上、用来纪念更久远祖先的小木板。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以便能听到外面墓地上传来的任何声音,但外面一片安静,他们也就慢慢地再次放松下来。
罗杰跟着布丽安娜走到房间前面,看着从她辫子里散落出来的发丝潮湿地卷曲在颈子上。
教堂前面只剩下简朴的木质壁架,下面的圣坛石板已经被搬走,留下一个空洞。不过,站在布丽安娜身边,面对着已经不复存在的圣坛,罗杰感到脊柱里有些颤动。
他那种特别强烈的情感似乎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发出回响。他希望布丽安娜不要听见这种回响,毕竟他们才认识一个星期,几乎没有私人的谈话。如果知道了他现在的感觉,她肯定会很吃惊,或者会被吓着。更糟糕的是,她可能会笑他。
但是,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她的面容镇静、严肃。这张脸也在看着他,深蓝色的眼睛里有种神情,让他朝她转身,下意识地把手伸了过去。
这个亲吻短暂、温柔,就和婚礼结束时的礼节性亲吻差不多,但是其冲击力却十分显著,似乎他们在这一刻以身相许了一样。
罗杰松开了双手,但是她的温暖还留在双手、嘴唇和身体里,让他觉得自己仍然抱着她。他们站了片刻,轻触着对方身体,呼吸着对方的气息,然后她向后退了一步。罗杰的手掌里还有那种触摸她的感觉。他握紧双手,企图握住那种感觉。
教堂里停滞的空气突然被震碎,回响的叫喊声把尘埃散在空中。还未来得及多想,罗杰就已经到了外面,跌跌撞撞地奔跑在那些倒塌的石碑上,朝那排深色的紫杉树冲去。他拨开茂密的枝丫,没顾得上为布丽安娜遮挡那些掉落的枝条。它们热乎乎地落在了他脚后跟上。
他看到树荫下面克莱尔的苍白脸庞。她浑身都没有了血色,看上去就像一个靠着紫杉树深色枝丫的鬼魂。她站了一会儿,身子摇晃着,然后跪到草地里,似乎双脚无法再支撑她一样。
“妈妈!”布丽安娜跪到蜷缩着的克莱尔边上,摩擦着克莱尔无力的手,“妈妈,你怎么了?你头晕吗?你得把头埋在膝盖上面。来,为什么不躺下来呢?”
克莱尔拒绝了女儿的帮助,她纤细脖子上的低垂头颅又抬了起来。“我不想躺着,”她喘着说,“我想……啊,天哪,我的天哪。”她跪在杂乱的草丛中,伸出颤抖的双手,摸着那块石碑的表面。那块石碑是花岗岩制成的一块简单的石板。
“兰德尔医生,呃,克莱尔?”罗杰单膝跪到她身边,伸手到她另外一只胳膊下扶着她。看着她的外貌,罗杰真的很担心。她的鬓角上冒出了细微的汗液,似乎随时有可能晕倒。“克莱尔,”他又急切地说,试着把她从恍惚中叫醒,“怎么了?这个名字你认识吗?”他一边说话,耳中一边回响着他之前对布丽安娜说过的话:十八世纪以来就没有人被埋在这里,最近两个世纪都没有人被埋到这里。
克莱尔把罗杰的手推开,然后像抚摸肌肤一样爱抚着那块石碑,温柔地沿着上面的文字抚摸,文字的纹路已经变浅,但仍然清晰可辨。
“詹姆斯·亚历山大·马尔科姆·麦肯锡·弗雷泽,”她读出声来,“是的,我认识他。”她放低手掌,把石碑边上浓密的杂草拨开,露出石碑底部那排较小的文字。“克莱尔之爱夫。”她读道。“是的,我认识他。”她又说。她的声音很低,罗杰几乎没有听见。“我就是克莱尔,他是我的丈夫。”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女儿那张苍白、震惊的脸。“也是你的父亲。”她说。
罗杰和布丽安娜低头盯着她。墓地里寂静无声,只有头顶上紫杉树沙沙作响。
“不!”我很生气地说,“这是第五次了。不!我不想喝水。我没有中暑,也没有头晕。我没病,也没有疯,虽然你们觉得我疯了。”
罗杰和布丽安娜面面相觑,很明显他们就是觉得我疯了。他们两个把我扶出墓地,送到车上。我不让他们送我去医院,所以我们回了牧师住宅。罗杰给我配了治疗休克的药用威士忌,但是他现在看了看电话,似乎在想要不要打电话求助,比如让人送件拘束衣来。
“妈妈。”布丽安娜宽慰地说,伸手想帮我把脸上的头发捋回去,“你有些难过。”
“我当然难过。”我不耐烦地说。我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紧闭着双唇,直到确定自己能够平静地说话。“我当然难过,”我说,“但我没有疯。”我停下来,努力控制住情绪。我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们。我不清楚我到底想采取何种方式,但绝不是像这样:在毫无准备、毫无时间组织思绪的情况下突然说出真相。那个该死的坟墓扰乱了我的计划。
“去你的,詹米·弗雷泽!”我气冲冲地说,“你到底在那里做什么,那儿离卡洛登有好几英里远啊!”
布丽安娜不安地睁大双眼,罗杰的手在电话旁徘徊。我突然停下来,试着控制住自己。镇静下来,比彻姆,我对自己说,深呼吸,一次……两次……再深呼吸。现在好些了。其实很简单,你只用告诉他们真相就行。你来苏格兰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张开嘴,但是没有说出话。我又闭上嘴,也闭上眼睛,希望在看不见面前两张苍白的面孔时,我的勇气能够回来。就让我……说出……真相,我祈祷道,但我不知道我是在向谁祈祷。我是在向詹米祈祷,我想。
我之前说过一次真相,但结果并不好。
我紧紧地闭着双眼。我又能闻到医院里那种石炭酸的味道,感到脸颊下那种浆过的陌生的枕套。外面的走廊上传来弗兰克的声音,他那因为迷惑和怒火而哽咽的声音。
“不要逼她,你什么意思?不要逼她!我妻子消失三年,回来时全身肮脏,被人虐待过,还怀孕了。天哪!我还不能去问问她?”
随后传来医生那让人安慰的低弱声音。我听到他说“幻觉”“创伤性状态”“晚些时候再问她,老兄,再等等”,而弗兰克仍然在争辩和打岔,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地逐渐消失在走廊里。他那种如此熟悉的声音,又在我心里激起阵阵伤痛、愤怒和恐惧。 异乡人3:战争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