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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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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德格外警觉。他紧张地环顾礼拜堂,打量来观礼的宾客,查找一切危险迹象。詹姆斯国王也要来观礼,内德担心他遭遇不测,一如当年担心伊丽莎白的安危。做惯了情报的人永远放不下戒心。

  这天是1604年圣诞节后第三天。

  内德并不太赞许詹姆斯国王。这位新国王不像伊丽莎白那般持宽容态度,而且针对的不仅是天主教徒。他对女巫抱有成见,曾著书立说,如今更是颁布了一套严酷的律法。在内德看来,大部分女巫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老太婆。尽管意见相左,内德还是以保护国王为己任。决不能让内战爆发。

  今天的新郎是菲利普·赫伯特,二十一岁,是彭布罗克伯爵之子。说来尴尬,菲利普得到詹姆斯国王青睐;常有英俊的青年受到这位三十八岁的国王宠爱。朝中有位才子打趣说:“先主伊丽莎白是国王,如今詹姆斯是女王。”这句话在伦敦传得无人不晓。詹姆斯催促菲利普娶亲,似乎想表明自己只是单纯地赏识这位年轻人,可惜也没能服众。

  新娘苏珊·德韦尔是威廉·塞西尔的外孙女,也就是内德的好友兼同僚国务大臣罗伯特·塞西尔的外甥女。一对新人知道詹姆斯国王要来观礼,因此在祭台前恭候国王驾到;国王自然是最后一位到场的。婚礼地点选在怀特霍尔宫的一间礼拜堂,要是有人想趁机刺杀国王,就太容易得手了。

  内德在各国的眼线都听到传闻:巴黎、罗马、布鲁塞尔和马德里,都盛传流亡欧洲各地的英国天主教徒密谋除掉詹姆斯国王,以报背叛之仇。内德苦于打探不到详情,暂时也只有小心戒备。

  要是年轻时曾畅想六十五岁时的情景,他准以为自己该告老还乡了。要么他和伊丽莎白得偿所愿,使英格兰成为天下第一个奉行宗教自由的国度;要么他一败涂地,英国百姓再次因为信仰而被活活烧死。他绝不会想到,待自己年老力衰之时、伊丽莎白寿终正寝之后,这场争斗依然如火如荼,国会仍不放过天主教徒,天主教徒也还在绞尽脑汁刺杀君主。究竟何时是尽头?

  他扭头凝视身边的玛格丽;她满头银丝上斜扣着一顶天蓝色的帽子。玛格丽见他望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我可不想叫新郎瞧见你,”内德喃喃打趣,“他怕要撇下新娘娶你了。”

  玛格丽咯咯浅笑:“我都是个老太婆了。”

  “那也是全伦敦最动人的老太婆。”这话不假。

  内德不安地四下张望。到场的客人他大都认得。他和塞西尔一家相识近半个世纪,对新郎一家也知根知底。坐在后排的几个年轻人只是眼熟,想必是这对新人的朋友。内德发觉,随着岁数见长,年轻人里头越发分不清谁是谁。

  他和玛格丽坐在靠前的位子,但坐不安稳,时不时就要回头张望,最后干脆撇下玛格丽,独自站到后排去了。从这个位置方便观察到每一个人,好比鸽妈妈打量周围的鸟雀,提防着喜鹊叼走鸽雏儿。

  男子一律佩剑,这是习俗,也就是说谁都可能是刺客。要是觉得每个人都有嫌疑,那也于情况无益;内德苦苦思索如何探查出更多的线索。

  国王和王后终于安然驾到,内德看到那十二名侍卫,总算松了口气。刺客要想靠近国王可并非易事。他这才入座,没刚才那么紧张了。

  国王夫妇不紧不慢地走过侧廊,不时同朋友及宠臣寒暄,向其他客人客气地颔首。两人来到前排,詹姆斯向牧师一点头,仪式这才开始。

  仪式进行到一半,内德发现一个客人悄悄进了礼拜堂,直觉此人有些异样。

  这位迟到的客人站在后排;内德大方地打量他,也不怕对方察觉。只见此人年纪在三十开外,身材高大,像是当过兵的。看他的神色,并不像心事重重,甚至不见慌张。他斜倚着墙壁,一边观礼一边捋着长长的小胡子,一看就知道他自视甚高。

  内德决定和他套一套话,于是站起身走到后排。那位迟到的客人见他走近,漫不经心地点头致意,说道:“日安,内德爵士。”

  “阁下认得我——”

  “谁会不认得呢,内德爵士。”这话是恭维,但透着一丝嘲讽。

  “——但我并不认得阁下。”内德把话说完。

  “福克斯,”男子自报家门,“盖伊·福克斯,听候您吩咐。”

  “是谁请你来的?”

  “鄙人是新郎的朋友,既然您问起。”

  倘若他打算刺杀国王,就不可能如此谈笑风生。尽管如此,内德总觉得福克斯不可不防。他态度冷淡、玩世不恭,说话阴阳怪气,绝非安分守己之人。内德接着试探说:“我倒没有见过你。”

  “鄙人家住约克,家父原先是当地主教法庭的代诉人。”

  “啊。”代诉人也就是律师,主教法庭则属于教务法庭。既然福克斯的父亲以此为生,那就是新教徒无疑,也必然发过为天主教徒所不齿的效忠誓言【注:效忠誓言(OathofSupremacy),《1558至尊法案》规定,英格兰凡出任公职和神职的人员必须宣誓效忠并承认英王为圣公会最高领袖;《1562王权至尊法案》(SupremacyoftheCrownAct)规定拒绝宣誓为叛国罪。】。看样子福克斯不会图谋不轨。

  内德走回座位,同时决定派人盯着这个盖伊·福克斯。

  罗洛·菲茨杰拉德来到威斯敏斯特四处查看,寻找可乘之机。

  附近有一座院子,叫作威斯敏斯特宫院,周围建筑林立,高低不等。罗洛怕惹人耳目,好在没人留意他。这是一处幽暗的四方院子,不少妓女走来走去招揽生意,想必入夜之后还有各种各样见不得人的勾当。院子有围墙隔开,墙上开了几扇门,但夜里也很少关上。周围全是国会大厦,另外有几间酒馆、一间面包店和一间酒商的铺子,地下有好几间酒窖。

  国王将在上议院出席国会开幕;这座建筑的设计如同平放的字母H,豪华的上议院大厅是最大的一间,正好是中间那一横;其中一竖是王子厅,用作礼服室;另一竖是壁画厅,给委员会议事。不过这三间大厅都设在楼上,罗洛更想查看的是一楼房间。

  王子厅下面正对着门房,再就是国王衣帽总管的住处。与之平行的是一条窄巷子,叫作国会坊,通往泰晤士河左岸的国会阶梯码头。

  罗洛来到附近的船夫酒馆,自称是卖薪柴的,想打听附近哪儿有仓库,还说请能帮忙的人喝酒。他淘到了两块金屑,一是衣帽总管的住处闲置,愿意租出去,二是这房间配有地窖。不过他还听说房间只租给朝臣,平头百姓是不许的。罗洛面露失望之色,说只好再找找看。酒客们谢过他请客,祝他好运。

  其实罗洛已经招揽了一个同谋。此人叫托马斯·珀西,是当朝臣子,因为是天主教徒,不受重用,只挂了个御前侍卫的名头,负责典礼事宜。得到珀西相助,可谓好坏参半。说不好,是因为此人性情反复无常,时而热情高涨,时而郁郁寡欢,叫人想起那出讲少年亨利五世的通俗剧目,珀西和剧里的那位先祖“飞将军”倒有几分相似。说好呢,此人倒是派得上用场。珀西按着罗洛的意思,说想租下衣帽总管的住处,方便自己上朝时安顿夫人,几番讨价还价之后,总算租到手了。

  总算有了些眉目。

  罗洛此次来伦敦,名义上是替泰恩伯爵处理和邻居的官司;两家为一座水磨争执不下,已有多年。这只是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刺杀国王。为此,他需要人手。

  盖伊·福克斯正是他想找的人。福克斯的父亲是个执迷不悟的新教徒,他八岁时就死了父亲,由信奉天主教的母亲和继父抚养长大。他家境富裕,但不愿坐享其成,于是卖掉父亲留给他的产业,到处冒险。他曾在西班牙参军,镇压尼德兰的新教徒叛军,并在参与围剿时学会了工程技艺。他如今来到伦敦,正愁没事做,巴不得大展拳脚。

  倒霉的是,福克斯有人盯梢。

  这天下午,福克斯来到泰晤士河南岸的环球剧院。这天演的是一出新戏,叫作《一报还一报》。和福克斯坐同一排、隔着两个座位的人叫作尼克·贝洛斯,打扮朴素,毫不引人注目,但罗洛认得此人,他是内德·威拉德手下负责盯梢的。

  罗洛买的是站票,和一群人挤在戏台前。这出戏看得他直皱眉,讲的是一位铁腕国君,却虚伪地违反自己定的律法,公然怂恿百姓反抗权威。罗洛想和福克斯搭上话,又怕引起贝洛斯怀疑,苦于一直没有机会。中间福克斯出去了两回,一次去买酒,一次去河边小解,贝洛斯都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戏演完了,罗洛还是没和他说上话。观众纷纷离场,都堵在出口前,挪得极慢。罗洛趁机挤到福克斯身后,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无论如何别回头,听我说就是了。”

  看样子福克斯从前执行过秘密任务,他依着吩咐,只微微一点头,表示听懂了。

  “宗座有任务交给你,”罗洛继续对他耳语,“不过詹姆斯国王派了人跟踪你,你得先把这个尾巴甩掉。你找一间酒馆,喝一杯葡萄酒,让我有机会赶在你前面。等你出了酒馆,就沿着河往西走,背对桥的方向。在河边等着,等到只剩下一条船,就叫船家载你过河,这样就把盯梢的甩开了。等到了对岸,尽快赶到舰队街,到约克酒馆和我碰头。”

  福克斯又点了一下头。

  罗洛先走一步。他穿过伦敦桥,穿街走巷,快步出了城门,来到舰队街。他站在约克酒馆对面,琢磨着福克斯会不会出现。看起来福克斯听到要冒险必定忍不住。他料得不错。福克斯如约来了,他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叫罗洛想到拳击手。罗洛又观察了一两分钟,没见到贝洛斯跟来,也没看见别的什么人跟踪。

  他这才进去。

  福克斯坐在角落的位子,桌子上摆了一壶酒和两只酒杯。罗洛坐在他对面,背对着门;他早已养成不露脸的习惯。福克斯开口问:“跟踪我的是什么人?”

  “尼克·贝洛斯。一个矮个子,一身棕色衣服,和你只隔了两个座位。”

  “我没发现。”

  “他为了不让人发现,可是大费周章。”

  “自然。你找我有何贵干?”

  “我有一个简单的问题要问你。你可有胆量杀掉国王?”

  福克斯狠狠盯着他,掂量他的为人。在这种目光下,许多人都会不自在,但罗洛同样是自视甚高之人,也直直盯着他,毫不畏缩。

  过了好一会儿,福克斯答道:“有。”

  罗洛满意地点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份坦率。“你当过兵,懂得令出必行。”

  福克斯的回答还是只有一个字:“是。”

  “你的新名字叫约翰·约翰逊。”

  “这太假了吧?”

  “别顶嘴。你负责打理我们租下的一处小房间。我这就带你过去。你不能回住处,那里可能有人盯着。”

  “屋里有一对手枪,丢下太可惜了。”

  “等探查过后,确定安全了,我会叫人去给你收拾东西。”

  “那好。”

  “该走了。”

  “这间房在哪儿?”

  “在威斯敏斯特,上议院。”

  傍晚时天下着雨,酒馆商铺的灯笼火把却把伦敦城映得灯火通明,玛格丽隔着街面认出哥哥罗洛,知道没有看错。他站在白天鹅酒馆门外,和一个高个子男人道别,玛格丽也认得那个人。

  她好些年没见过哥哥了。这样倒好,她不愿总想着他就是让·英吉利。就因为这个可怕的秘密,十五年前内德求婚的时候,她险些拒绝。可要是不嫁给他,那这辈子就绝不能跟他解释原因。她爱内德,但最终叫她打定主意的,并非是对他的爱,而是因为内德爱她。她知道内德对自己一片痴情,倘若拒绝他,又没有合情合理的解释,他这辈子都要苦思不解、引以为憾。内德的快乐握在她手里,而她抗拒不了这个诱惑。

  她揣着这个秘密,总是忐忑不安,但就像生罗杰落下的背痛病,虽然时时发作,但渐渐就习以为常了。

  她朝街对面走去;那个男子离开了,罗洛刚转身要进酒馆去。她喊住他:“罗洛!”

  罗洛在门口突然停下脚步,一瞬间露出惊惧的神色,玛格丽不由得担心起来。他随即认出是妹妹,警惕地说:“是你啊。”

  “我不知道你也在伦敦!刚才和你说话的是托马斯·珀西吧?”

  “不错,是他。”

  “我看着像。就冲他年纪轻轻就一头灰发。”玛格丽不清楚珀西信奉哪一宗,不过他生在名门望族,家里出了几位天主教徒,是众所周知的。玛格丽心生怀疑。“罗洛,你不是又在打什么主意吧?”

  “怎么会。都时过境迁了。”

  “但愿如此,”玛格丽依然半信半疑,“你怎么到伦敦来了?”

  “我替泰恩伯爵打官司,拖了很久了。他和一个邻居为一座水磨争执不下。”

  玛格丽知道这件事,她听小儿子罗杰提起过。“听罗杰说,法律费用和贿赂加起来,能买三座水磨不止了。”

  “我这外甥果然聪明。可惜伯爵不肯罢手。进来说吧。”

  兄妹俩在酒馆里坐了,一个生着大红鼻子的男人立刻给罗洛端来一杯葡萄酒,问也没问,看他那副派头,该是这儿的东家了。罗洛说:“有劳了,霍奇金森。”

  对方问:“夫人要点什么?”

  玛格丽答道:“一小杯麦芽酒,有劳。”

  霍奇金森去忙活了,玛格丽问罗洛:“你在这儿落脚?”

  “不错。”

  她觉着奇怪:“泰恩伯爵在伦敦没有房产吗?”

  “没有,国会开会的时候他都是租房子住。”

  “那你该去夏陵府啊。你一上门,巴特利特准高兴呢。”

  “那儿没有下人,只有一个看门的。除非巴特利特来伦敦住。”

  “只要你开口,巴特利特会欣然从新堡派几个人过来伺候你。”

  罗洛一脸愤愤然:“他们会把钱拿去买牛肉葡萄酒,自己享受,只拿培根啤酒打发我;我要是数落他们,他们又要跟巴特利特抱怨我专横无礼、吹毛求疵。说真的,我宁愿住客栈。”

  玛格丽分不清罗洛是气她还是气下人阳奉阴违,决定就此作罢。既然他愿意住客栈,那就随他的便。她转开话题:“你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泰恩伯爵待我不薄。说说你吧。内德好吗?”

  “他去了巴黎。”

  “真的?”罗洛大感兴趣,“去做什么?”

  “公事,”玛格丽一语带过,“我也弄不清。”

  罗洛知道她在撒谎。“想必是监视天主教徒吧。人人都知道,这就是他的公事。”

  “行了,罗洛,是你密谋要杀掉他的女王。别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你嫁给内德,可还心满意足?”

  “是啊。智慧的上主为我安排了奇妙的际遇,不过过去这十五年,我才真正过得心满意足。”她瞧见罗洛鞋袜上沾满泥泞,“你怎么弄得脏兮兮的?”

  “我沿着海滩上走了一路。”

  “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了,而且我约了人。”罗洛说着站起身。

  玛格丽知道这是叫她告辞的意思。她在哥哥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转身走了。她没有问他约了什么人,回家的路上,她不禁琢磨自己为什么不问,随即就明白了:罗洛不会说实话。

  罗洛命令衣帽总管室严加防范。所有人都要在天亮前赶来,以免进门时被人看见。每个人自备食物,这样白天就不必出门。每天天黑再离开。

  罗洛年近七十,重活都交给福克斯和珀西那些年轻人,不过他们虽然身强力壮,也有些吃不消。他们出身非富即贵,之前很少动铲子。

  他们先是砸掉地窖的砖墙,之后动手在墙后挖地道,宽窄要容纳几十只三十二加仑的火药桶。为了省时,他们没有往宽了挖,缺点是干活的时候要么得弯着腰,要么得躺下;空间狭小而闷热。

  白天,他们用腌鱼、干肉和葡萄干填肚子。他们想叫人送平常吃惯了的酒菜来,但罗洛担心引人注意,不肯答应。

  这活儿脏得很,因此罗洛被玛格丽撞见时鞋袜脏兮兮的,叫他很是难堪。隧道里挖出来的土得先拖到一层,趁夜色顺着国会坊抬出去,再沿着国会阶梯码头下到河边,把土倾倒在河里。玛格丽问起鞋袜的时候,罗洛慌了神,好在她似乎没起疑心。

  挖隧道的几个人虽然谨慎,但做到悄无影踪是不可能的。虽然总在夜里外出,也不时遇上提着灯笼的行人。为免多生事端,福克斯放话说女主人要改几处装饰,他雇了几个泥水匠。小改动的话不至于挖出那么多土;罗洛只能希望没人留意。

  他们随即遇到了大麻烦,罗洛不由得担心计划要告吹了。通道挖了几英尺,结果挖到了一堵石墙。罗洛立刻明白,上面的两层大厦自然打了牢固的地基,他早该想到的。这下挖起来愈发困难缓慢,但他们不能停手,这儿离辩论厅还有一段距离,爆炸未必能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石头地基足有几英尺厚。罗洛生怕赶不上国会开幕,幸好伦敦暴发瘟疫,导致开幕延期,他们得以顺延几日。

  尽管如此,罗洛还是寝食难安。眼看进展缓慢,而耽搁得越久,也就越容易被发现。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他们挖得越深,地基就越脆弱,罗洛真怕顶棚会塌下来。福克斯用粗壮的木料当作立柱,他说围攻尼德兰时在城墙下挖隧道用过这个法子;但罗洛并不放心,他拿不准这个战士究竟有多少挖隧道的真本事。万一地道塌陷,他们都得送命。要是整栋大厦倒塌了,国王人却不在,那也无济于事。

  他们每天只歇息一回,这时就讨论爆炸的时候大厅里会有哪些人。詹姆斯国王有三位子女,长子亨利王子十一岁,次子查尔斯王子四岁,国王夫妇十有八九会带上两位王子。珀西说:“倘若他们都死了,那伊丽莎白公主就是王储。她快满九岁了。”

  罗洛早有打算。“我们一定要筹划妥当,将她挟持。得到她就得到了王位。”

  珀西说:“她住在沃里克郡库姆修院。”

  “届时得有一位护国公,朝政自然是由此人把持。”

  “我的同族亲戚诺森伯兰伯爵正是合适的人选。”

  罗洛点点头。这的确是个恰当人选;诺森伯兰出身名门望族,并且同情天主教徒。不过,他有个更好的人选。“我推举夏陵伯爵。”

  其他人反应冷淡。罗洛猜得出他们在想什么:巴特利特·夏陵虽是热忱的天主教徒,但不如诺森伯兰德高望重。

  珀西知道巴特利特是罗洛的外甥,出于礼貌,不想说不好,只说:“我们必须在天主教徒人多势众的地点策动起义。绝不能让新教徒有机会推举出另一个继承人。”

  “夏陵郡自然会响应,我可以保证。”罗洛说道。

  有个人说:“会死很多人。”

  想到流血就动摇,罗洛最不耐烦这种人。英格兰将在内战中得以净化。他说道:“新教徒罪该万死,天主教徒会往生天国。”

  他们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起先像是头顶上有水流过,接着是一阵隆隆作响,仿佛石块滚落。罗洛以为屋顶要塌了;众人都想到一块去了,立刻一窝蜂地朝楼梯跑去,顺着狭窄的石头台阶冲上一层房间。

  他们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那动静时有时无,但地面没有摇晃;罗洛马上明白这是虚惊一场。大厦稳固得很。那能是什么声音?

  罗洛一指福克斯。“你跟我来,咱们出去查看。剩下的人,一律不要出声。”

  他出了门,绕到大厦背面;福克斯跟在他身后。这会儿已经听不见动静了,不过听上去声音约莫来自地道的方向。

  从背面看,二楼开着一排窗户,辩论厅光线充足。窗户正中间开着一扇小门,连着外墙的木楼梯;气派的正门开在另一侧,很少有人从这里出入。楼梯下面对着一层的一扇双开木门,罗洛还是第一次注意。要是之前见到,他会料想这是园丁堆放铁锹的杂物间。这会儿两扇门板都大开着,门外静静站着一匹拖货车的马。

  罗洛和福克斯走进门洞。

  的确是间储物室,但地方大得惊人。楼上正对着辩论厅,想必长宽都一致。墙上没开窗户,主要借门洞射来的光照亮。罗洛看不大清楚,依稀觉得这里像教堂墓穴,粗重的拱柱支撑着低矮的木头顶棚,应该就是二楼地板。罗洛沮丧地想到,他们挖的想必就是其中一根石柱的底座,看来塌方的危险比料想的还严重。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散落着几根木料、几只麻袋,另外有一张四方桌,桌面上破了洞。罗洛立刻明白声音从何而来:一个满脸黑灰的男人站在煤堆前,往马车上铲煤。怪不得是那种动静。

  罗洛瞧了一眼福克斯,看出两人动起了同一个念头。要是把这个房间搞到手,那火药的位置就更接近国王,他们也不用挖隧道了。

  一个中年妇人站在一旁,看着车夫装货。车夫装满之后,用脏兮兮的手数了几枚硬币交给妇人,显然是在付煤钱。妇人走到门口,借着光亮查看后才跟车夫道谢。车夫套马的时候,妇人转身招呼罗洛和福克斯,客气地说:“两位绅士日安。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罗洛问:“这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据我所知,从前是厨房,那会儿楼上大厅还是宴会厅。现如今是我的煤窖。应该说曾经是:快开春了,我忙着把货出手。您也许有兴趣,这可是泰恩河畔上好的硬煤,烧起来可暖和——”

  福克斯打断她说:“我们不想买煤炭,只是有一大堆木料,想找个地方存放。鄙人叫约翰·约翰逊,替衣帽总管看管房间的。”

  “埃伦·斯金纳,卖煤炭为生的寡妇。”

  “斯金纳太太,认识您真是三生有幸。这地方租出去没有?”

  “我租了一整年。”

  “您刚刚说要开春了,正忙着出手。等暖和起来,就没什么人买煤了。”

  她一脸精明。“说不定我还有别的用场。”

  罗洛看出她眼中的贪婪之色,知道她是故作为难,这么说不过是要讨价还价。他觉得有眉目。

  福克斯说:“我这位东家不会亏您的。”

  “您要是肯出三镑的话,我愿意让给你用,此外您还要付钱给房主,他一年收我四镑。”

  罗洛险些冲口而出:成交。其实价钱再多也无所谓,但千万不可胡乱挥霍,不然可能引人议论,甚至引人怀疑。

  福克斯装模作样地和她讲价。“啊,夫人,这也太贵了。您的租金顶多也就一镑吧。”

  “那不如我自己留着用。到了9月,我反正要找地方放煤。”

  “一人让一步,一镑十先令吧。”

  “两镑的话,咱们就握手成交。”

  “哎,那好吧。”福克斯说着伸出手。

  妇人说:“约翰逊先生,多谢了。”

  福克斯答道:“斯金纳太太,我向您保证,是我多谢您才对。”

  内德无计可施,只好来到巴黎,探听有关伦敦的消息。

  内德不断听到风声,说天主教徒正密谋对付詹姆斯国王;盖伊·福克斯又狡猾地甩掉了跟梢的,从此销声匿迹,这叫内德愈发起了疑心。可惜的是,传言里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巴黎是不少王室暗杀阴谋的滋生地,而天主教忠坚势力吉斯家通常参与其中。好在西尔维当初的新教徒人脉一直延续至今,内德指望能从中探听到一些消息,而阿兰·德吉斯是最可靠的眼线。

  亨利公爵和皮埃尔·奥芒德同时遇害之后,内德一时担心阿兰不会再监视流亡的英国天主教徒。好在阿兰跟养父耳濡目染,也学了些手腕,成了公爵遗孀依仗的左膀右臂、小公爵的良师益友,一直住在巴黎吉斯府,替吉斯家效力。因为吉斯家是天主教的忠坚力量,备受那些英格兰阴谋家信赖,阿兰总能听到不少计划,并写成密信,通过由来已久的秘密渠道交到内德手中。不少只是空谈,最终不了了之,不过这些年来,靠阿兰通风报信而逮捕的叛党也有几个。

  阿兰的信内德一封都不漏下,但这一次,他打算当面打听。说不定对方无意间说起什么细微琐事,正是破解阴谋的关键。

  内德虽然忧心忡忡,这次故地重游,不免睹物思人。他想起青年岁月,想起卓尔不群的沃尔辛厄姆,自己有幸在他手下效力二十年。而他最怀念的还是西尔维。去见阿兰的路上,他来到塞尔庞特街,在西尔维家当年的书店外驻足片刻,想起那天他来做客,在里间和西尔维拥吻,接着又想起伊莎贝拉的惨死。

  书店已经变成肉铺了。

  内德穿过小桥,上了城岛,先到圣母院祷告,为西尔维感谢上帝的恩惠。圣母院是天主堂,内德信奉新教,不过他多年前就想通了,上帝不会在意这些。

  法王也是所见略同。亨利四世颁布《南特赦令》,给予新教徒信仰自由。吉斯公爵尚年幼,这一次吉斯家没能阻挠和平,延续四十年的内战终于结束了。内德也为亨利四世感谢上帝的恩惠。或许法兰西也和英格兰一样,正摸索着走向宽容。

  新教徒礼拜时依然小心谨慎,地点一般选在城外,以免触怒天主教徒。内德沿着圣雅克街向南,出了城门,来到郊区。有个男子坐在路边看书,这是个暗号,沿着小径穿过树林,就到了狩猎小屋。当年内德还不认得西尔维的时候,她就是这个秘密教堂的教友。后来这个地点因为皮埃尔·奥芒德而暴露,会众只好解散,不过如今教徒又重新聚在这里礼拜。

  阿兰和妻儿坐在一起,身边是和他相识多年的尼姆侯爵遗孀路易丝夫人。亨利公爵和皮埃尔遇害时,阿兰和路易丝也在布卢瓦行宫,内德猜测两人都是同谋,只因为暗杀似乎是国王授意,谁也不敢深究。内德还看见了纳塔;西尔维当年把售卖禁书的生意交给了纳塔,她如今也垂垂老矣,但生活富足,戴了一顶皮毛帽子。

  内德在阿兰身边坐下,因为怕人偷听,两人一直等到众人高声齐唱赞美诗的时候才开口交谈。阿兰用法语喃喃地说:“他们对这个詹姆斯恨之入骨,都说他言而无信。”

  “的确,”内德不得不承认,“但我不能任由他们刺杀国王,否则伊丽莎白呕心沥血才换来的太平繁荣就要毁于内战。你还听到什么消息?”

  “他们打算杀掉国王一家,只留下小公主,拥立她做女王。”

  “国王一家,”内德胆战心惊,“这些畜生真是心狠手辣。”

  “同时一举除掉所有王公重臣。”

  “看样子他们打算火烧王宫,应该是诸如此类的计划。要么趁宴饮,要么就是看戏。”内德也位列重臣,这下不只是要保护国王,也是为了自保,“他们要在哪里动手?”

  “这一点我一直打探不出。”

  “你有没有听过盖伊·福克斯这个名字?”

  阿兰摇头答道:“没有。有一群客人来见公爵,但我一个也不认得。”

  “没有提起哪个名字吗?”

  “都不是真名。”

  “此话怎讲?”

  “我只听到提起一个名字,不过是化名。”

  “叫什么?”

  “让·英吉利。”

  玛格丽为罗洛的事一直心烦意乱。他的回答都合情合理,但玛格丽就是信不过他,可又想不出探查的办法。当然,她可以告诉内德罗洛就是让·英吉利,但仅凭鞋袜沾满泥泞就把亲哥哥送上绞刑架,她又于心不忍。

  趁内德去了巴黎,玛格丽决定带罗杰的儿子杰克去新堡探亲。她把这当成是分内事。无论杰克日后做哪一行,贵族亲戚总能借上力。杰克不必认同他们的观念,但不能不认识他们。有一位伯爵做伯父,有时候比钱财管用。另外,巴特利特过世之后,爵位将由儿子小迅继承,杰克和他可是堂兄弟。

  杰克十二岁了,喜欢刨根问底,和人唱反调。他总起劲地和罗杰还有内德争论,不管大人持什么观点他都要反驳。内德说杰克和玛格丽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玛格丽却不信自己会如此自命不凡。杰克个子不高,一头乌黑的卷发,这两点也随了玛格丽;现在的他样貌清秀,不过再过一两年,他就要长成小小的男子汉,五官也没这般细致了。玛格丽步入暮年,看着儿孙长大成人,渐渐变了模样,一边欣喜,一边暗暗称奇。

  杰克自然反对跟奶奶去探亲。“我将来要去历险,像巴尼爷爷一样。贵族才不懂做生意,他们往那儿一坐,等着收租就是了。”

  “维系和平、实施律法的正是贵族。没有法律准绳,可没法做生意。一便士等于多少银子?一码布料宽多少?欠债不还该如何处置?”

  “他们定这些规矩,都是为自己方便。何况负责度量衡的是王桥行会,不是伯爵。”

  玛格丽微微一笑。“你与其去冒险,倒不如从政,像内德爵士一样。”

  “为什么?”

  “你说起政务振振有词,何不成为其中一员?不少朝廷重臣当年就是聪颖过人的学生,和你一样。”

  杰克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这个年纪最可爱,总有千般想法、无可限量。

  玛格丽想叫杰克在新堡规规矩矩的。快到的时候,她叮嘱说:“你不要和巴特利特伯父顶嘴。这次来是要交朋友,不是树敌人。”

  “知道了,奶奶。”

  也不知道杰克有没有往心里去,但玛格丽已经尽力了。她暗想,孩子有自己的性格,不是大人能强求的。

  巴特利特伯爵热情欢迎。他四十开外,和玛格丽的父亲一样满脸雀斑,为人处世却效仿父亲巴特——他不知道自己是玛格丽遭斯威森伯爵奸污所生,只当巴特是父亲;玛格丽并没有因此嫌恶儿子,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杰克出去查看城堡,剩下玛格丽母子俩坐在大厅里,一边饮酒一边说话。玛格丽说:“希望小迅和杰克能多熟悉熟悉。”

  “我看他们未必合得来,一个十二,一个二十,差不少呢。”

  “我在伦敦碰巧遇见你罗洛舅舅来着。他在客栈投宿,不知道他怎么不去夏陵府住。”

  巴特利特一耸肩:“他想去住的话,我自然欢迎,也好让那个看家的懒骨头有点事做。”

  管家替玛格丽满上酒。“年底国会开会,你就要去伦敦了。”

  “不一定。”

  玛格丽吃了一惊。“为什么?”

  “我就说抱病在身。”伯爵一律要列席国会会议,倘若想脱身,只能以身体不适、不能出远门为由。

  “那实际上呢?”

  “我手头的事忙不过来。”

  玛格丽觉得莫名其妙。“自打你做了伯爵,哪一次国会开会都不肯错过。你父亲和祖父也一样。在伦敦置产业就是为了方便开会。”

  “这位国王不屑夏陵伯爵有什么看法。”

  这可不像他。巴特利特一向畅所欲言,并且是理直气壮,才不管别人想不想听,这也是巴特和斯威森的作风。

  “你难道不想继续反对限制天主教徒的立法?”

  “依我看,咱们这一仗已经输了。”

  “你竟然甘愿认输,我从没见过你这副语气。”

  “得审时度势,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放弃,”巴特利特说着站起身,“用饭前先回房安顿一下吧。不缺什么东西吧?”

  “应该都全了。”玛格丽吻了吻儿子,上楼回房。她暗暗诧异。这么看来,巴特利特倒不像巴特和斯威森。那对父子傲慢无比,死都不会说什么“这一仗已经输了”,更不会承认错在自己。

  或许是巴特利特成熟了。

  罗洛这个计划中,最艰险的一步就是买下三十六桶火药,再运到威斯敏斯特。

  他带着两个年轻同伙来到对岸,步行来到满布码头船坞的罗瑟希德区。三人找到一间马厩,跟马夫说想租一辆结实的平板货车,外加两匹马拉车。罗洛说:“有条旧船拆了,我们要拉一批木料,我打算盖一间谷仓。”废船的木料常常是这个用途。

  马夫并不在意罗洛租车做什么用。他马上找了一辆车、两匹骏马,罗洛查看之后说:“好,正合我意。”

  这时马夫却说:“我叫韦斯顿赶车。”

  罗洛眉头一皱。这可不行;车夫要是跟着,那阴谋就要败露。“我自己赶车好了,”他极力装作镇定的口气,“我有两个帮手。”

  马夫摇头说:“要是不让韦斯顿跟去,那你就得交一笔押金,不然我哪知道你会不会把车送回来?”

  “那要多少?”罗洛只是做个样子,再多他都愿意付。

  “一匹马五镑,货车一镑。”

  “得立字为据。”

  成交之后,一行三人驾着马车驶出马厩院子,去见一个姓皮尔斯的薪柴商。罗洛买了两种柴火,一种是柴把,将长短粗细不等的枝条捆成捆;另一种叫粗柴,是劈好的树干,大小形状相对平均,也是用绳子捆好的。他们把木柴装到车上;罗洛千叮咛万嘱咐,要把柴火摆成中空的四方形,皮尔斯大感兴趣:“想必您还有东西要装,又不想惹人耳目吧。”

  “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这是防贼的说辞。

  皮尔斯狡黠地点了点鼻翼。“无须多言。”

  三人驾着马车来到格林尼治,罗洛约了拉德克利夫队长见面。

  盖伊·福克斯算过火药数量:要将上议院炸成平地,并且不留一个活口。倘若有一把手枪或是火绳枪,买一箱火药自己用,并不显得蹊跷,但要买足他们所需要的火药,想通过正路而又不引人怀疑是办不到的。

  那只能用见不得人的手段了。

  拉德克利夫是位军需官,职务是为皇家海军置办补给,平时贪赃枉法。他进购的物资只有一半运上舰船,剩下那一半私下转手,如此中饱私囊。他平时最头疼的就是隐瞒家财。

  在罗洛看来,此人的好处是不会把私售火药一事跟人炫耀,那可是偷盗国库,罪当绞死。他为了保命,只能守口如瓶。

  罗洛和拉德克利夫约在酒馆院子里碰面。他们把八桶火药装到车上,两只摞在一起,正好填满薪柴围成的四方形。只要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桶里装的是麦芽酒。

  拉德克利夫说:“你们这是准备打仗了吧。”

  罗洛早有准备:“我们是商船船员,这是有备无患。”

  “可不是嘛。”

  “我们不是海盗。”

  “不错,自然不是。”

  拉德克利夫和皮尔斯一样,罗洛否认的事,他们欣然接受。

  装好之后,他们填好空隙,顶上也盖了柴火,这样一来,就算有人从楼上张望,也看不出车里装的是木桶。

  罗洛驾车返回威斯敏斯特。一路上,他千般小心;车辆相撞是常有的事,赶车的常常为此大打出手,有时候闹得乱成一片,伦敦市民一向手疾眼快,经常浑水摸鱼,把车上的货物抢个精光。要是闹出这种事,那计划也就告吹了。他一路警惕,一遇到车就勒马让路,惹得那些车夫一脸狐疑。

  总算平安地回到威斯敏斯特宫院。

  福克斯早在等着了,看见他们驾着车驶来,立刻打开双开门,方便罗洛直接驾车驶进仓库,不必勒马。福克斯随后关好门,罗洛这才松一口气,瘫在座位上。一切顺利。

  再跑三趟,就大功告成了。

  福克斯指着墙上新开的一扇门;灯笼的光亮下,只隐约可见。“我把衣帽总管的房间和仓库接通了,以后两边走不用出门,不会被人看见。”

  “做得好,”罗洛称赞道,“那地窖呢?”

  “我把地道封死了。”

  “带我去瞧瞧。”

  两个人通过新辟的通道回到房间,接着下楼来到地窖。福克斯的确把墙上的洞堵上了,但烛光之下依然看得出补过的痕迹。罗洛说:“弄些泥灰之类的,把新砖弄脏,再用镐头什么的凿几下,弄成年久失修的样子。”

  “好主意。”

  “这一块墙要完全看不出异样。”

  “晓得。不过也不会有人下来查看。”

  “以防万一。再小心也不为过。”

  两个人返回仓库。

  那两个同伴正从车上卸货,把火药桶推到房间紧里边。罗洛吩咐他们木桶前用柴火掩盖,并且要小心堆叠,以免倾倒。其中一个人站在破桌子上,小心地绕开桌面的窟窿,接过同伴递来的柴捆,盖在木桶顶上。

  完事之后,罗洛仔细地审视一番。要是有人来查看,准以为只是一摞薪柴,不会起疑心。他心满意足,得意地说:“就算有人来搜查,十有八九也搜不出火药。”

  内德和玛格丽住在圣保罗教堂庭院一栋雅致的排房,后院里长了一棵梨树。屋子不算富丽堂皇,玛格丽用毯子和油画装点一番,住着十分惬意,冬天烧炭火取暖。内德心满意足,因为从窗户能看见教堂,和王桥老家一样。

  内德从巴黎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他疲惫不堪又忧心忡忡。玛格丽替他拾掇了简单的饭菜,饭后两人回房歇息,尽云雨之欢。第二天,内德讲起这一行经历,玛格丽惊得目瞪口呆,极力掩饰。好在他赶着去见罗伯特·塞西尔,用过早饭就匆匆出了门,玛格丽得以安静地想心事。

  据内德说,有人策划刺杀国王一家,只留伊丽莎白公主一人,同时将朝廷重臣一并除掉,看来是要放火烧掉王宫。但玛格丽此前得知巴特利特不会列席国会开幕,这是他继承夏陵伯爵之位后的头一遭。她当时捉摸不透,这会儿才恍然大悟。叛贼的目标是威斯敏斯特。

  离国会开幕还有十天。

  巴特利特怎么会知道?内德打探出让·英吉利是主谋,而玛格丽知道英吉利正是罗洛的化名。巴特利特自然是得到舅舅的提醒。

  她知晓了来龙去脉,但如何是好?把罗洛的秘密告诉给内德——或者她迟早要告诉内德的,但一想到要出卖亲生哥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也许有更好的办法。去见罗洛。她知道罗洛落脚的地方,去跟他说自己什么都知道了,威胁说要告诉内德。而内德一旦知道,那阴谋就败露了。罗洛无计可施,只能罢手。

  她披上厚重的斗篷,蹬上结实的靴子,出了家门,走进伦敦的深秋。

  她走到“白天鹅”,找那位红鼻子东家说:“日安,霍奇金森先生,我几周前来过。”

  东家性情暴躁,也许是前天晚上灌了不少自家的葡萄酒。他瞟了玛格丽一眼说:“在这儿买酒的人那么多,我哪能每个都记得。”

  “不要紧,我想找罗洛·菲茨杰拉德。”

  “没这号人。”他干脆地说。

  “他明明住在这儿!”

  对方恶狠狠地瞪着她。“敢问尊驾是?”

  玛格丽摆出傲慢的神气。“夏陵伯爵遗孀。也请你注意礼貌。”

  对方立刻态度大变,贵族可惹不起。“夫人请见谅。小的确实想不起有这么个客人。”

  “不知道他有没有朋友住这儿?比如让·英吉利?”

  “啊,有!法国名字,不过操着英国口音。他已经走了。”

  “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不知道。英吉利先生从来不多说话,夫人。嘴巴严得很。”

  这是自然。

  玛格丽出了酒馆。这下怎么办?她想不出罗洛能去哪儿。向内德坦白也无益,想来内德也找不到他。她绞尽脑汁。有人策划了一场暴行,她不能让那些恶人得逞。

  能不能通风报信?这样一来,罗洛也许不至于被判死罪。不如写一封匿名信。就以密谋者的口气写给内德,但要掩盖笔迹,以免暴露身份。不必提到罗洛,只提醒内德说,倘若珍惜性命,那就避开国会开幕。

  可这根本说不通。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叛徒怎么会去提醒一个德高望重的新教徒大臣?

  可要是写给天主教徒,对方或许会赞同这个阴谋,不会揭发。

  收信人须是一个中庸之人:既效忠国王,又善待天主教徒,因此写信人不愿他送死。这样的人朝廷上的确有几个,玛格丽想到了蒙蒂格尔勋爵。此人信奉天主教,但一向主张同新教徒和睦相处。罗洛和巴特利特会骂他是墙头草,但玛格丽却认为他是识时务者。他要是接到警告信,一定会上报。

  她打定主意,就写信给蒙蒂格尔勋爵。

  圣保罗教堂庭院遍地是文具铺子,她进了其中一间,挑了一种平常很少用的信纸。回到家里,她用小折刀把羽毛笔削尖,为了掩盖笔迹,用左手握笔:

  阁下,出于对阁下一些友人的敬意,我愿您得到保全。

  不错,她暗想,这一句不漏痕迹。

  故此,请听我一言,倘若阁下珍重性命,不妨借故缺席此届国会。

  这一句清清楚楚:他有性命之忧。

  如果写信的是罗洛,他会说什么?大概是虔诚之语。

  因为当世之邪恶引得人神共愤,必受惩罚。

  这句正好有几分默示录的气息。

  请勿不以为意;退居故里,安然静待此事。

  暗杀的办法还要添一笔。内德猜想他们打算放火,此外她也一无所知。不妨隐晦地提一句。

  虽然表面风平浪静,但听我一言,本届国会将遭受可怕的毁灭。但他们看不到行事之人。

  密谋者还会考虑什么?销毁证据?

  这份提醒不应受到诅咒,因为它或许对您有益,而不会加害于您;请将此信烧毁,届时危险也将烟消云散。

  结尾呢?就写一句吉言吧。

  愿上主降恩惠于阁下,将此信善加利用:愿您得到神圣庇佑。

  玛格丽折好信,用蜡封口,拿了一枚硬币按在上面,故意轻轻一扭,花纹模糊了,好像写信人按印章戒指的时候不小心印花了。

  该去送信了。

  蒙蒂格尔勋爵府上应该有人会看见她,勋爵本人也可能看见她,并且认出来。她得乔装打扮一番。

  家里雇了一个女仆,打理各类家务杂事。她正在后院洗被单。玛格丽让她告假半天,打赏了六便士,让她去看纵狗斗熊。

  她打开内德的衣柜,选了一条短裤套在身上,把衬裙塞在裤子里,显得壮实一些。她又挑了一件破旧的外衣;内德身材修长,可她穿起来还是太大。好在送信的穿不合身的旧衣服也是常情。她接着选了一双他穿旧的鞋子,用布条塞了塞,这才合脚。她瞧出自己脚腕纤细,不像男子。她把头发盘好,扣上内德三等的帽子。

  要是内德这会儿回家来,那可不好解释了。不过他极可能要忙上一整天;不在的这几天,案头准垒了厚厚一沓。而且他说了要去塞西尔家里用晚饭。总之,他不大可能突然回来——但愿如此。

  她对着镜子,瞧出自己实在不像男子。她的样貌太娇俏,手也太小。她拿起煤铲,伸在烟囱里一掏,掏下不少炭灰,把手和脸都涂了。又对着镜子一瞧,这次好多了。她可以装作一个脏兮兮的矮个子老头儿,正适合替人送信。

  她从后门离开,一路步履匆匆,希望不会有哪个邻居看见认出来。她一路往东走,从阿尔德门出了伦敦城,一路穿过田间,来到霍克斯顿村。蒙蒂格尔勋爵的乡下府宅坐落在一大片花园之间,她绕到后门;衣衫褴褛的信差自然该走后门。

  来应门的人刚塞了一嘴饭菜。玛格丽把信递给他,竭力把嗓音压得又低又粗:“请蒙蒂格尔勋爵亲启,十分要紧。”

  下人咽下饭菜问:“谁叫你送来的?”

  “一位绅士,给了我一便士。”

  “好吧,老伙计,再给你一便士。”

  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过硬币,转身走了。

  罗伯特·塞西尔府上,内德和众多枢密院大臣正在用饭,这时一个下人进来通传,说蒙蒂格尔勋爵有要事求见。

  塞西尔道了声失陪,叫内德一起去偏厅见客人。只见蒙蒂格尔勋爵神色焦灼,手里握着一张纸,看他那姿势,好像东西要爆炸似的。他显然打好了腹稿,只听他说:“写这封信的人似乎把我当成了叛国贼;我收到此信不到一个小时,就带来呈给国务大臣,以证清白。”

  蒙蒂格尔勋爵高大魁梧、正当盛年,在矮小的塞西尔面前却吓得六神无主,内德暗暗好笑。

  “没人怀疑你一片忠心。”塞西尔低声安慰。

  内德暗想,这可未必属实,塞西尔只是出于礼貌。

  蒙蒂格尔递过信件,塞西尔接在手中,一读之下,凸出的前额上渐渐布满了皱纹:“老天,这字迹真是邋遢。”他读完信,把信交给内德。塞西尔手指纤长,像高挑女子的手。

  塞西尔问蒙蒂格尔:“信是怎么送到你手上的?”

  “仆役在晚饭时送进来的。说是一个男子从厨房门送来的,这个下人打赏了那人一便士。”

  “你读过信之后,有没有叫人去追那个送信的?”

  “自然,可那人连个影都不见了。老实说,我怀疑下人吃完晚饭才把信交给我,但他起誓说没有耽搁。总之,等派人去追的时候,那个送信的已经找不到了。我于是立刻吩咐备马,径直来见您。”

  “勋爵这么做是对的。”

  “多谢大人。”

  “内德,你怎么想?”

  “这显然是个什么骗局。”

  蒙蒂格尔吃了一惊。“真的?”

  “看。写信人愿您得到保全,还说是因为出于对阁下一些友人的敬意。有点不可思议吧。”

  “此话怎讲?”

  “这封信可是叛国的证据。倘若一个人得知有人密谋刺杀国王,那就该呈报给枢密院,否则罪当绞死。一个人为了朋友的朋友而不惜一死,这说得通吗?”

  蒙蒂格尔不知所措。“这我倒没想过,我没有考虑字句以外的意思。”

  塞西尔会心一笑。“内德爵士从来不放过字里行间的意思。”

  内德接着说:“说起来,我怀疑写信的人您也认识,或者说,可能读信的人中有人认识。”

  蒙蒂格尔又是摸不着头脑。“何以见得?”

  “看此人的笔迹,只能是一个连笔都握不好的学生。再看遣词造句,却是成人的思维。这就是说,写信人故意掩盖笔迹,这说明读信的人中有人和他相熟,足以凭笔迹知道他的身份。”

  “骇人听闻,”蒙蒂格尔叹道,“那会是谁呢?”

  “这句当世之邪恶云云,只是掩人耳目罢了,”内德边思索边说,“重点在接下来这一句。倘若蒙蒂格尔出席国会,就可能送命。这一句应该并非虚言,这和我在巴黎掌握的消息一致。”

  塞西尔问:“至于如何动手呢?”

  “这也是关键。依我看,写信人也不知道。看他含糊其词:‘将遭受可怕的毁灭……但他们看不到行事之人。’也就是说密谋者会在远处动手,有可能是火炮,但不确切。”

  塞西尔点头说:“要么就是一个疯子在胡思乱想。”

  内德说:“我看不然。”

  塞西尔一耸肩。“现在没有确凿证据,也没办法查证。匿名信根本是废纸一张。”

  塞西尔说得不错,这点证据不足为信,可内德有种直觉,这封信不是空穴来风。他紧张地说:“不管咱们怎么看,这封信必须呈给国王过目。”

  “这是自然,”塞西尔答道,“陛下去了赫德福德郡狩猎,他一返回伦敦,见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这封信。”

  玛格丽知道,这可怕的一天迟早要来。她曾把这件事抛在脑后,甚至多年不曾想起,过着心满意足的日子,但在心底里,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她骗了内德几十年,说谎终究要遭报应,只是时间早晚罢了。这一刻终于来了。

  “我知道让·英吉利意图杀害国王,”内德一筹莫展,神情沮丧,“可我无计可施,因为我既不知道英吉利是谁,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他。”

  玛格丽饱受愧疚折磨。她早知道内德耗费大半生找寻的这个人就是罗洛,而她一直守着这个秘密。

  这一次,罗洛计划杀死国王、王后和两位王子,并连同朝中重臣一并除掉,内德也在其中。她不能袖手旁观。尽管如此,她依然不知如何是好。就算她揭开这个秘密,也未必能救人。她知道英吉利的身份,但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也想不出他计划如何杀掉这么多人。

  这天早上,玛格丽和内德在圣保罗教堂庭院的家里,吃了鸡蛋和淡啤酒当早饭,内德戴好帽子,准备去罗伯特·塞西尔府。他每天并不急着出门,而要站在炉火前,和玛格丽讲一讲烦心事。只听他说:“英吉利非常非常小心,他从来如此。”

  内德说得不错,玛格丽清楚得很。从接应秘密司铎时她就知道,每个人都只知道他姓英吉利,并且谁也不知道他和玛格丽是兄妹。密谋解救玛丽·斯图亚特并拥戴她为女王的那些同伙也一样:大家都只知道英吉利,没人知道他叫作罗洛·菲茨杰拉德。他行事谨慎,这和大部分密谋者不一样。那些人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气概,但罗洛清楚敌人不可小觑,尤其是内德,因此从来不去冒无谓的危险。

  玛格丽问:“不能取消开会吗?”

  “不行。也许可以改日期、改地点,不过这样一来容易招致非议,反对詹姆斯的那些人会说国王不得民心,甚至担心遇刺,不敢为国会开幕。总之,还要由国王来定夺。但无论如何,就算改了日期或是地点,开会是一定的。国事不能不理。”

  玛格丽再也忍不住了:“内德,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坏事。”

  内德一时不知所措:“什么事?”

  “我没有说谎骗你,但我有个秘密一直瞒着你。当时是因为不得已。现在我也这样想。你一定会很气我。”

  “你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知道让·英吉利是谁。”

  内德一反常态地语无伦次:“什么?你怎么会——是谁?”

  “罗洛。”

  看内德的表情,仿佛听到死讯一般。他脸色煞白,嘴巴合不拢,脚步踉跄,重重地跌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你知道?”

  玛格丽说不出话来,像被人掐住了咽喉似的。她感觉到泪水扑簌簌地滚落。她默默地点头。

  “多久了?”

  她喘不过气来,大声抽噎,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从一开始。”

  “你却瞒了我这么久?”

  她一口气地说下去:“我当时以为他只是偷偷送司铎回英格兰,为天主教徒领圣餐,此外别无恶意,后来你查出他密谋解救玛丽·斯图亚特还有伊丽莎白女王然后他就去了外国,西班牙无敌舰队战败后他才回来,但他说大局已定他不会再密谋造反了,还说要是我出卖他,他就会揭穿巴特利特和罗杰帮着接应司铎的事。”

  “蒙蒂格尔那封信是你写的。”

  玛格丽点点头。“我想提醒你们,但又不想牵涉罗洛。”

  “你是怎么知道的?”

  “巴特利特说国会开幕他不来。他之前从来没有缺席过,一定是罗洛提醒过他。”

  “出了这么多事,我却一直给蒙在鼓里。我一个堂堂的间谍头目,竟然被自己的夫人骗了。”

  “啊,内德。”

  内德瞪着她,好像她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西尔维出事那天,罗洛也在王桥。”

  玛格丽听到这一句,仿佛中了一枪,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你想杀了我,我看得出。来吧,动手吧,我也活不下去了。”

  “那会儿他们都说,我娶了一个天主教徒,再不能替伊丽莎白女王尽忠,那时我还气得要命,暗骂他们通通是傻瓜。哪知道我才是傻瓜。”

  “别这样说,你不是。”

  内德气冲冲地瞥了她一眼,玛格丽心都碎了。“哼,没错,我就是傻瓜。”

  他撂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11月第一天,内德和塞西尔面见詹姆斯国王。两人来到怀特霍尔宫长廊。这条长廊连通了国王私人房间和果树林,墙壁上挂满了画像,还装饰有价值连城的金银织锦,正合詹姆斯的喜好。

  内德知道塞西尔怀疑蒙蒂格尔那封信是无中生有,不过是有人想借此兴风作浪。内德告诉他,天主教徒巴特利特伯爵打算缺席国会开幕,并且理由十分牵强,十有八九是听到风声,但塞西尔依然不当真。

  塞西尔的计划是严加防范,国会如期开幕;内德却另有主张。

  内德的打算不只是阻止这场阴谋。多少次,他紧追不舍,结果却被那些叛国贼逃脱,躲起来策划下一场阴谋。这一次,他要将这些密谋者一网打尽,不会再让罗洛跑了。

  塞西尔把蒙蒂格尔那封信呈给詹姆斯,说道:“事关重大,自然要交由陛下过目。话虽如此,这封信未必可信。毕竟查无实据。”

  内德跟着说:“陛下,虽然查无实据,但可以和一些迹象相互印证。我在巴黎听到了类似的传闻。”

  詹姆斯一耸肩:“传闻。”

  内德说:“传闻不足为信,但也不可充耳不闻。”

  “一点不错。”冬日光线微弱,詹姆斯把信纸举到灯笼前,借着光亮读信。

  詹姆斯不疾不徐,内德的思绪不由得飘到玛格丽身上。从她吐露秘密之后,内德就没见过她。他搬到一间酒馆住,不想见到她,也不想和她说话:他承受不了。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的感情,是愤怒、痛恨还是难过。他只能把这些搁在一边,埋头其他事务。

  国王那只持信的戴满戒指的手垂在身子一侧,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分钟左右,其间什么也没看,只默默思索。内德见他目光中闪着智慧,嘴角透出坚毅,但皮肤上的黑斑和浮肿的双眼又表明他耽于享乐。内德暗想,一个人大权独揽,要做到节制有度、适可而止,的确是太难了。

  国王又读了一遍信,接着问塞西尔:“你有什么看法?”

  “不妨立即加派侍卫并部署火炮,防守威斯敏斯特宫院。之后关闭所有大门,彻底搜查各间屋子。再之后,排查并监视每一个进出宫院的人,直到国会开幕仪式结束。”

  塞西尔倾向这个计划,但他和内德都清楚,国王要听的不是指示,而是选择。

  詹姆斯虽然总宣扬君权神授,却一向重视民意。“千万小心,不可因为子虚乌有之事闹得人心惶惶。否则,百姓准以为国王意志薄弱、胆小怕事。”

  “陛下平安才是最要紧的。不过内德爵士还有一个建议。”

  詹姆斯示意内德开口。

  内德早已做好打算。“请陛下这样考虑:倘若这个阴谋是真的,那么这群叛徒可能尚未准备就绪。倘若立刻动手,可能什么也查不到。或者查到他们只筹划到一半,那就更加糟糕,因为审讯时拿不出确凿证据。那样一来,天主教的喉舌准会煽风点火,说我们伪造证据,迫害天主教徒。”

  詹姆斯听得莫名其妙:“可总不能放任不管吧。”

  “是。要把这些密谋者一网打尽,拿到他们犯罪的铁证,就要等到最后一刻再收网。这样一来,不仅保护陛下免于此次的危害,更重要的是,可以一劳永逸。”内德屏住呼吸:胜负在此一举。

  詹姆斯望着塞西尔:“我看他说得有理。”

  “一切由陛下定夺。”

  国王扭头望着内德。“那好。11月4日再动手。”

  “多谢陛下。”内德松了口气。

  内德和塞西尔弯腰退出长廊,国王这才想起来问:“可知道如此歹毒的阴谋是何人主使?”

  对玛格丽的狂怒涌上心头,仿佛一个大浪打来,内德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恨意:“此人名叫罗洛·菲茨杰拉德,出身夏陵郡。说来惭愧,此人正是我的大舅子。”

  “既然如此,”詹姆斯的语气充满威胁,“圣血啊,你最好逮住这个卑鄙小人。” 永恒火焰(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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