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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仲夏的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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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罗杰关了门在门廊上站了一会儿,呼吸着业已不早的早晨清亮的气息——虽说不早,天,这也才不到七点半,却已比他习惯的作息晚了好些。日头已移至最高的山头上的栗树林里,他能看见那燃烧的圆盘掩映在最后的黄叶之间的轮廓。

  空气里还有一丝血腥,野牛却已没了踪影,除了南瓜地里被压平的藤蔓上那深黑的一片。他向四下里望了望,心中盘点着今天需要干的一系列活儿。鸡群在秋日里破败的院子中刮着蹭着,听得见几头猪在栗树林中拱来拱去找食。

  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他以为自己把活儿已经丢下了好几个月,甚至几年,而非数日。而那种错位的印象,最初是非常强烈的,继而又消失很长时日,但如今却回来了,并且愈发强烈起来。只需片刻时间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他便肯定地感觉自己能置身牛津宽街,感觉鼻孔里充满着汽车尾气,感觉能指望去博德利[50]尘封的书堆里心平气静地工作一个上午。

  他往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想驱逐那种感觉。这里是岭上,不是牛津;这里的工作也许足够平和,但却是靠双手完成,而非头脑。这里有大树需要环割,有干草需要收集。今天收的不是田间的干草,而是散落在山间的小片野地里,这里一捧那里一捧,倒也能足够过冬多喂饱一头牛。

  熏肉房屋顶上被坠落的树枝砸了个洞。屋顶得补好了,重新铺上瓦片,树枝得劈作柴火。茅厕里得挖个新洞,趁大地还没封冻或烂成泥浆。还有亚麻需要收割,栅栏栏杆需要劈砍整齐,绮丽的纺车需要修理……

  他感觉有些混沌有些愚蠢,无法做出简单的选择,更不用说复杂的思维。为了从前几天精疲力竭的状态中恢复体能,他已经睡了足够多了——是绰绰有余——但刚刚结束了把詹米安全送回家中的殊死任务,托马斯·克里斯蒂一家又紧接着出现,这着实耗尽了罗杰所有的精力。

  他望望天,一条马尾般的卷云低低地扫过天际。有一阵不会下雨,屋顶可以等等。他耸耸肩,抓了抓头皮。拾干草吧,然后环割大树。他把装麦酒的石罐和布丽给他做的那包三明治塞进袋中,便去拿镰刀和斧头了。

  行走让他渐渐清醒了。松林下的树影里有点冷,不过日头已高,只要走在明亮的地方便足以体会到太阳的热力。动着动着,他的肌肉便暖和放松了,当他登上第一片高坡草场,他已经恢复了正常状态,实实在在地融于山林的自然世界之中。未来已回到了梦与回忆的世界,他这才又一次返回了当下。

  “回来得正好,”他喃喃自语道,“可不想砍掉你一只脚。”说罢,他把斧头扔在树下,弯下腰去割草了。

  这可不是通常舒缓而单调的干草活儿,靠巨大的双手镰刀割下干枯丰厚的草料,一片片齐齐地铺在田间。这活儿更粗暴,同时又更容易一些,需要一手将抽了条的乱子草或双花草整丛抓牢,在将近草根处割断草梗,然后把这些蛮生的干草一把把塞进他带来的粗麻布袋子。

  这活儿不需要很大的劲儿,但需要专注,不像田间的干草活儿,要的只是无心的肌肉功夫。野草密密地丛生在这一小片林间空地里,但其间却穿插着露出地面的花岗石、小灌木、出其不意的烂草丛,还有蔓生的荆棘。

  劳作令他感到很是舒心,虽然这活儿需要他保持些许警惕,但他的心思很快便向别的事情上漫游开来。关于詹米在星空下黑暗的山野里对他说的那些事情。

  有些他以前就知道,比如亚历克斯·麦克尼尔和纳尔逊·麦基弗之间心存的芥蒂及其缘由;比如帕特里克·内亚里有个儿子可能是小偷,以及对此该如何处理;比如哪些地该卖掉,何时卖,以及卖给谁。而另有些别的他确实一无所知。他紧闭起双唇,想起了史蒂芬·博内。

  还有,关于克莱尔又该如何。

  “假如我死了,她必须离开。”詹米突然从滚烫的迷眩中醒来,对他说道。他握着罗杰胳膊的力量很惊人,双眼灼射出黑暗的光芒,“送她走。强迫她离开。你们都该离开,如果孩子能过得去。可是她必须走。得强迫她上石阵去!”

  “没有了我,她在此地会很危险。”一时间,弗雷泽的眼睛迷失了先前明确的焦点,脸上的皱纹疲惫地松弛下来。他半闭上眼,疲软地倒向后边,接着又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是个旧神。”他说,“他们会杀了她的,如果他们得知此事。”然后他的眼睛又闭上了,便再也没有说什么,直到天亮后众人找到了他们。

  此刻,在如此明朗的秋日晨光中,安全地离开了那迷失山野的夜晚,离开了呜咽的风啸和舞动的火苗,罗杰有理由肯定弗雷泽仅仅是在高烧的迷雾里游荡,毒血生发的幻影搅浑了他对妻子的担忧。然而,罗杰还是不由得思考起此事。

  “她是个旧神。”弗雷泽说的是英语,很可惜。要是盖尔语的话,他的意思会更明确。假如他说的是盖尔语“仙女”一词,罗杰就能分辨出詹米是真心认为他的妻子属于仙族,还是一位人类女智者。

  他肯定不会的……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即使在罗杰自己的时代,相信“异类”存在的思想在高地人群中很强烈——虽然这点很多人并不承认。此时此地呢?弗雷泽明显是相信鬼魂的——圣人与天使就更不用说了。从罗杰不愿轻信的长老教派思想看来,在圣女吉纳维芙像前点上蜡烛之举几乎无异于为仙灵留出一碟牛奶。

  而另一方面,他也有些不安地意识到自己从未搬动过留给异类的牛奶,也从不触摸挂于门楣或牛栏上的任何护符——而他这么做也不仅是为了尊重放置这些物品的人。

  农活已经让他彻底热了身,因此他的衬衣开始粘在肩上,脖子上流下汗水来。他停了一会儿,从水葫芦里喝上几口,再把一条布条绑上眉骨作为防汗带。

  弗雷泽也许有一定的理由,他心想。虽说把他自己或布丽安娜——甚至克莱尔——视作仙族表面上会很可笑……表面本身也是多面的,不是吗?可是他们确实与众不同,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穿越石阵,更不用说事实上完成了穿越之举。

  而与他们相同的还有别人。有吉莉丝·邓肯。有她曾向克莱尔提及的无名的旅行者。有那具头骨的主人,他被斩首的头骨在野地里被克莱尔发现,其中的银汞龋齿填充物尚完好无缺。想到此人,罗杰手臂上寒毛直竖,有没有流汗都没有区别了。

  詹米埋葬了那具头骨,给予了他应得的尊重外加简短的祈祷,葬在大房子附近的山丘上——于是,此人便首先入住了那片洒满阳光的,旨在成为弗雷泽岭未来的墓园的小片空地。在克莱尔的坚持下,詹米在那小小的坟头立了一块粗糙的花岗石,没有刻姓名——因为刻什么好呢?——只有石头上绿色的蛇形斑纹蜿蜒地装饰着碑面。

  弗雷泽说得在理吗?“你们都该离开,如果孩子能过得去。”

  如果他们不走……也许某天他们都会躺在那片洒满阳光的空地里:他、布丽安娜、杰米,躺在各自的花岗岩下。唯一的区别是他们的坟头会有姓名。可人们会怎样刻写日期呢?他突然琢磨起来,擦了擦下巴上的汗水。杰米的不会有疑问,可他们俩呢……

  当然,有这么一个问题——或者是问题之一。“如果孩子能过得去。”假如克莱尔的理论没错,穿越石阵的能力属于遗传特征,同眼睛的颜色、血型一个道理——那么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他可以穿越,如果杰米是博内的孩子;而如果他是罗杰的孩子,那他就有四分之三的可能,甚至绝对肯定。

  他狠命地砍着一丛野草,没费神用手抓住,穗头像榴弹散片一样飞溅开来。接着他想起枕头下那个小小的粉色石像,深吸了一口气。假如它灵验了,假如他们又有了一个孩子,一个肯定是他的孩子,血缘意义上,那么,又是四分之三的可能——否则便会是又一座石碑,某天出现在家族墓园。

  麻布袋子几乎要满了,而且这里值得砍的干草也快没了。他提起斧头,背起袋子,慢慢地走下山,朝最高的那片玉米地边走去。

  与其说这片地跟他熟悉的英国玉米地有任何相似,不如说高草甸跟干草田更像一些。那本是一片原始森林,如今树木依然挺立着,只是黑黑地毫无生气地立在浅蓝色的天边。那些树经过环割,被留在地里任其死去,而玉米则种在树木间开敞的间隔里。

  这是为作物开垦足够的农田最快捷的方法。当树木死去,足够的日光能穿过光光的树枝照射到下面种着的玉米。一两年或三年之后,死去的树根将腐烂到足以轻易地把树推倒,于是便能慢慢地将它们砍作木材搬离原处。不过现在它们还挺立着,像一班怪诞的黑色稻草人,在玉米田间一个个展开着空洞洞的手臂。

  玉米本身已收割完毕,一群群鸽子在四散的干秸秆里觅食虫子,罗杰走过时,一拨山鹑飞了起来,四散而逃的样子有点像扔在地上的一把弹珠子。一只纹背啄木鸟高高地立于罗杰头顶安全的地方,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叫,也停止啄木,把他给研究了一会儿,之后才又重新继续它嘈杂的采掘工作。

  “你该高兴才对,”罗杰一边对鸟儿说,一边放下袋子,解下腰带间的斧头,“又有虫子了哟。”死树里会有形形色色的昆虫出没,任何环割了树木的地里都能找到啄木鸟,一只只抬起脑袋聆听着它们的穴居的猎物在木头底下的动静。

  “对不住了!”他喃喃地对选定的那棵树说道。怜悯一棵树有点荒唐,在如此一望无际的荒原里就更加荒唐了。在这里,春天的树苗从解冻的土壤里拔地而出的活力能崩裂整块岩石;群山上厚厚地铺满着树木,以至于空气本身都透着一层蓝色的烟幕,浸着树木蒸腾之气。既已说出口,他的怜悯之情也就随着工作的开始而告终。等他来到第三棵树跟前时,一定已经大汗淋漓地在咒骂这活儿有多么麻烦了。

  即使如此,他每次干这个之前也会有些许不情愿,讨厌此事的方法多于结果。为取木材而砍倒一棵树很直接;而环割树木虽很实用,却似乎有些用心险恶,听任那棵树慢慢死去,迫使树根向上传递水分的过程中断于那一圈被剥去树皮的裸露的树干处。至少在秋季,当树木本已休眠并落尽了树叶的时候,这个过程还不显得那么令人不快,那一定很像在睡梦中死去,他心想——或者只是希望如此。

  一块块芳香的木片从他脑袋边飞射出去,他迅速地围着大树干砍了一圈,继而马不停蹄地走向他的下一个牺牲品。

  不用说,他很小心不让任何人听见他向大树道歉。詹米总会为他杀死的动物念一番祷词,但罗杰怀疑在他眼里树木无非是燃料、建筑用材或纯粹该死的障碍物而已。头顶的啄木鸟突然叫起来,罗杰回过身看看是什么引起了它的警觉,不过马上放松了,只见肯尼·林赛瘦小的身影穿过树林走了过来。看来林赛来此是出于与他相同的目的,他挥舞起自己的环割刀,向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啊,歌鸫!”林赛喊道,“怎么我听说,咱这儿又有新人加入啦?”

  对山里的传言走得有多快,罗杰早已不再吃惊了,他把麦酒壶递给林赛,并介绍了来人一家的详细情况。

  “他们姓克里斯蒂,对吧?”肯尼问。

  “是的,托马斯·克里斯蒂,和他的儿女。你该认识他的——他也待过阿兹缪尔。”

  “是吗?哦。”

  又来了,他又一次注意到克里斯蒂的名字引起的小小的震动。

  “克里斯蒂,”林赛重复道,舌尖一闪而过地品味着那个名字,“嗯……哎,好吧。”

  “克里斯蒂有什么问题?”罗杰问道,感到越来越有些焦躁不安。

  “问题?”肯尼显得有点愕然,“没有问题啊——有什么问题?”

  “不是,我是说——你听见他的名字有点儿吃惊,我就想会不会他是个小偷,或者酒鬼之类的,大家都知道?”

  受了启发,肯尼胡子拉碴的脸像清早的草地洒上了阳光一般。

  “哦,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没有,克里斯蒂是个好人,就我所知。”

  “就你所知?你们不是都在阿兹缪尔的吗?他可是这么说的。”

  “哦,是啊,他的确在那儿。”肯尼表示同意,却仍稍显犹豫。罗杰的进一步刺探也没有收效,肯尼只是耸耸肩,于是过了一会儿,他们便各自又割起树皮来,唯独偶尔停下来喝一口水或麦酒。天气挺凉快,感谢上帝,但这样干着活儿还是会汗流浃背。最终他们干完了,罗杰喝了最后一口,便把余下的水倒上自己的脑袋,喘息着,让那爽快的凉意淋上他热腾腾的肌肤。

  “你过去坐会儿吗,歌鸫?”肯尼放下斧头,呻吟着舒展了一下脊背。他朝草场那头的松林甩甩头,“我的小房子就在那边。老婆出门去卖猪肉了,不过泉水里浸着新鲜的酪乳。”

  罗杰微笑着点点头:“那好吧,肯尼,谢谢你。”

  他跟着肯尼去照看了一下他的牲口,他家有两头奶羊和一头圈养的猪。肯尼从近旁的小溪里取了点水,罗杰把干草摆好,并在奶羊的食槽里加了一叉子。

  “这猪不错。”罗杰一边礼貌地说,一边等着肯尼把碾碎的玉米倒进猪槽。这头毛色斑驳的大家伙一只耳朵有些残破,眼里露着凶光。

  “凶得像条毒蛇,动作也有毒蛇那么快呢。”肯尼说着,狠狠地瞪了那母猪一眼,“昨个我的天,差点儿把我的手给咬下来啰!我是想带它去跟麦克杜的猪配个种,可它不肯去。”

  “女的没兴致的时候,你也真没啥办法。”罗杰表示赞同。

  肯尼左右摇摆着脑袋,寻思着什么。

  “哦,这个嘛,有可能吧。可总有办法可以给它们点儿甜头哟。那是我兄弟埃文教我的招儿。”他露出有缝的门牙朝罗杰咧嘴一笑,望着牲口棚角落里的一个大桶点了点头,桶里散发出发酵的玉米浓烈的甜香。

  “哦,”罗杰笑着说,“好吧,那我希望这法儿管用!”他不由自主地想象出肯尼与他壮实的妻子罗莎蒙德同在床上的样子,顺带琢磨起他俩不寻常的婚姻里酒精是否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哦,一定管用。”肯尼自信地说,“它最怕酸胶了,就那个。问题是,你要多给它点儿,让它的脾气好了,它倒又不会走路了。所以我们就得把那公猪带来跟它配了,等麦克杜能站起来了再说吧。”

  “它正在配种期吗?我明天可以把公猪带来。”罗杰感觉自己有些鲁莽。肯尼吃了一惊,但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哎,你真是热心啊,歌鸫。”他顿了一下,又随口补充说,“希望麦克杜很快就能站起来。他已经好点了吗?见过汤姆·克里斯蒂了?”

  “他还没见过——不过我跟他说了。”

  “哦?哦!好,那就行,对不?”

  罗杰眯起眼,肯尼却移开了目光。

  关于克里斯蒂的担忧还在持续不散,罗杰突然一冲动,靠上前越过干草,一把抓住了肯尼的手,把那年岁稍长的家伙吓了一大跳。他先捏了一捏,再摁了摁指关节,便放开了手。

  肯尼呆望着他,迎着门口射进来的阳光眨起了眼睛。最后他放下空空的水桶,小心地拿手擦擦自己破烂的格纹裙,才郑重地把手伸向了罗杰。

  当他放开手的时候,他俩相互仍然友好,但两人间的情形已经变了,很微妙地变了。

  “克里斯蒂也是。”罗杰评论道。

  肯尼点点头:“哦,哎。我们都是。”

  “你们在阿兹缪尔的所有人?还有——詹米?”对这个念头,他感到非常惊愕。

  肯尼再次点点头,俯身拎起了水桶:“哦,是啊,那还是麦克杜起的头呢。你不晓得?”

  说谎没有意义。他摇摇头,打发了这个问题。等他看见詹米,他会提及此事——只要詹米的状态适合问话。他给了肯尼一个很直接的眼色。

  “这么说,关于克里斯蒂,他有任何问题没?”

  林赛早先的拘谨不见了,这会儿他已经不再有与外人议论共济会兄弟之嫌了。他摇了摇头:“哦,没有。我只是有些惊讶他会来这儿。他与麦克杜之间并没有非常融洽,仅此而已。假如他还有别的地方可去,我不觉得他会找到弗雷泽岭来。”

  一时间,罗杰对这个新发现很是吃惊,竟有来自阿兹缪尔的人不认为詹米·弗雷泽的屁股里会放射出阳光来。不过转念一想,这点也不是没有理由,天知道,弗雷泽树敌的本事不比他交朋友逊色分毫。

  “为什么?”他的问题很直白。

  肯尼环顾着牲口棚,似乎在寻找出路,但罗杰就站在他与大门之间。

  “没啥大不了的,”他最后这么说,双肩屈服地耷拉下来,“只不过克里斯蒂是个新教徒,你明白?”

  “哦,我明白。”罗杰非常冷淡地说,“可是他与詹姆斯党囚犯关在一起啊。那么,就此事阿兹缪尔里还出了乱子?你是这个意思?”

  有这个可能,他思量着。在那个年代,天主教徒与约翰·诺克斯[51]之流古板的苏格兰子弟间颇有些爱恨纠葛。苏格兰人从来就对宗教战争情有独钟——若细细追究的话,整个詹姆斯党革命的来由便在于此。

  找几个坚定的加尔文主义者,个个笃信自己若不把毯子掖紧,教皇的冷风就会吹进烟囱冻掉他们的脚趾的那种,关进监狱里大打一顿,同时那监狱又挤满了大声向圣母马利亚祈福的人群……哎,他能够想象。如此相比,足球暴动即使人数相当,也必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是什么原因进阿兹缪尔的呢?——我是说克里斯蒂。”

  肯尼显出吃惊的样子:“哦,他是个詹姆斯党啊——卡洛登灾难后就跟大伙儿一起被抓了,然后审了就关了呗。”

  “一个詹姆斯党新教徒?”这并非不可能,甚至都不算牵强——政治撮合过多少更不般配的角色呢,而且历来如此。不过,这确也异乎寻常。

  肯尼长叹一声,眺望起地平线来,太阳正缓缓地沉入松林。

  “来,进屋去吧,麦肯锡。既然汤姆·克里斯蒂来到了岭上,我想还得有人从头跟你讲讲。我讲得快些,你还能赶上晚餐。”

  罗莎蒙德不在家,但酪乳浸在井水里好清凉,跟广告里说的一模一样。他们找来了板凳,倒好了酪乳,肯尼·林赛信守承诺,认真地讲开了。克里斯蒂是个低地人,肯尼说。罗杰也猜到了。他来自爱丁堡。起义开始时,克里斯蒂在城里经商,刚从勤劳的父亲那里继承了家业,生意还不错。汤姆·克里斯蒂绝不是个懒人,便立志成为一名绅士。

  心中既已有了目标,当美王子查理的部队占据了爱丁堡,克里斯蒂便穿起他最好的衣服,拜访了奥沙利文[52],那个掌控了军需处的爱尔兰人。“没人晓得他俩间发生了啥,除了他们说的话——可是当克里斯蒂出来时,他便拿了配给整个高地军队的契约,外加当晚荷里路德宫举行的舞会的邀请函。”肯尼长长地喝了一口那香甜的酪乳,放下杯子后,胡须厚厚地盖上了一层白色。他意味深长地向罗杰点点头。

  “我们听说过那里边啥样子,皇宫里的那些舞会。麦克杜跟我们讲过好多好多次。那个大画廊里挂着苏格兰所有国王的画像,壁炉上铺着蓝色的荷兰瓷砖,大得都能烤上一头整牛!王子他,还有所有前来觐见的高贵的人,都穿着丝绸带着花边儿。还有那些食物!亲爱的耶稣啊,他跟我们讲过的那些吃的!”肯尼的双眼睁得浑圆而迷离,回想着那饥肠辘辘时听过的声声描述。他伸出舌头,心不在焉地舔去了嘴唇上的酪乳。

  这时,他哆嗦了一下,把自己摇回了眼前的现实。

  “好吧,所以,”他就事论事地说,“当军队离开了爱丁堡,克里斯蒂就跟着走了。他那是要经管他的投资呢,还是想待在王子的眼前,我就说不上来了。”

  罗杰私底下注意到肯尼·林赛没有把克里斯蒂的爱国情怀列作他的可能动机之一。不管是出于审慎还是出于野心,克里斯蒂留了下来——并且留得太久了。卡洛登灾难的前一天,他从奈恩离开了军队,驾着军需处的一辆货车启程返回爱丁堡。

  “假如他扔下货车,骑上某一匹马的话,他可能走得了。”肯尼愤世嫉俗地说,“可他没有,因为他生生地撞上了一群坎贝尔氏族[53]的人。政府部队哦。”

  罗杰点点头。

  “我听说他指望着能扮作个小贩,可就在那条街上,他曾拿过一家农户的一车玉米,那个农民就咬死了说克里斯蒂三天前才来过他家院子,说他胸口上就别着个白色的徽章。就这样,他们便把他给抓了。”

  克里斯蒂先是去了贝里克监狱,然后——只有英国人知道为什么——又转移到阿兹缪尔,他到的时候比詹米·弗雷泽早了一年之久。

  “我跟他同时到那儿的,”肯尼瞧瞧他空了的杯子,又伸手端起了大壶,“那是个很老的监狱——一半儿都快塌了——是有些年头没用了。当英国国王决定再启用这个监狱时,他们从各处搜罗了人来,兴许有一百五十号人,全算上的话。这里大多是定了罪的詹姆斯党——偶尔会有个小偷加一两个杀人犯。”肯尼突然咧嘴一笑,罗杰忍不住回应了一个笑容。

  肯尼并不擅长讲故事,可他说得简单生动,罗杰毫不费力地便能想象到他描述的场景:那些沾着煤灰的石头,那些衣衫褴褛的人。这些人来自苏格兰各地,被剥夺了亲人与伙伴,像垃圾一样被扔进废物堆里,肮脏、饥饿和拥挤的空间生成了一种腐烂的热力,将任何感性与文明分解殆尽。

  为寻求一种保护或一种舒适的社会,他们之间形成了一些小集团,各个集团之间永远存在着某种冲突。他们像潮汐里携带的卵石,不断相互碰撞,各自伤害着彼此,也时不时将某些被卷入两者之间的可怜人压得粉碎。

  “食物和温暖。”肯尼冷静地说,“在这么个地方,其他任何别的都不重要。”

  众多的集团之间,有一小群固执的加尔文主义者,他们的头领就是汤姆·克里斯蒂。他们总是相互关照,分享食物和毛毯,维护彼此的利益——从中表现出的一种冷酷的自以为是激起了天主教徒的不满。

  “如果我们中的一个着了火——确实常会有人因为睡着的时候被推进火炉而着火来着——他们都不会撒泡尿把火扑灭了,”肯尼摇着头说,“他们倒不偷吃东西,当然,他们会站在角落里大声祈祷,没完没了地叨叨着妓女、贩子啊,放高利贷的啊,崇拜偶像的啊,诸如此类——非要让我们明白他们指的是谁!”

  “后来麦克杜就来了。”晚秋的太阳开始落山,肯尼满脸胡子的面孔被阴影模糊了,但罗杰看得出他的表情隐约柔和了起来,缓和了一直伴随着他的怀旧故事的严峻神情。

  “有点像耶稣再临啊,是不是?”罗杰说。他几乎没说出多大声音,却吃惊地发现肯尼笑了起来。

  “如果你指的是我们这些认得红头詹米的人的话。不,老弟,他们是驾船带他来的。你晓得詹米·罗伊坐不了船的。”

  “我听人这么说过。”罗杰干巴巴地回答。

  “反正你听到的没错。”肯尼肯定地说,咧嘴笑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走进牢房,就像个姑娘,脸色发青。往角落里一阵呕吐,完了,就爬到一条板凳底下待了一两天没出来。”

  弗雷泽出现后安静了一些时日,观望着谁是谁,什么是什么。但他生来就是个绅士,又曾是领主和骁勇的武士,因而在高地人之中声望颇高。人们自然而然地会臣服于他,向他寻求意见,请他判明是非,弱小者则在他的庇护下赖以生存。

  “这些令汤姆·克里斯蒂的屁股难受得像被马鞍硌得慌。”肯尼狡黠地点点头,“瞧,他一直觉得他是池塘里最大的蛤蟆了。”肯尼收进下巴挺出喉咙,瞪圆了眼睛,扮起样儿来,惹得罗杰哈哈大笑起来。

  “哎,我明白。那他不喜欢竞争啰,是这么回事儿?”

  肯尼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其实本来还不算太糟,只是他那一小拨救赎者里有一半儿都在该祷告的时候偷着去听麦克杜讲故事了。不管最重要的还是新来的监狱长。”

  原先的监狱长博格尔一离开,替代他的是哈利·夸里上校。夸里相对比较年轻,作战经验却很丰富,曾在福尔柯克和卡洛登都打过仗。与前任不同的是,他对自己掌管的囚犯保持着一定的尊重,并且久闻詹米·弗雷泽的大名,因而将他看作一名虽已溃败却值得尊敬的对手。

  “夸里刚接手阿兹缪尔不久便派人把麦克杜带去见他。他们之间发生了啥我说不上来,可很快有一档子事儿便成了惯例:每个礼拜会有看守过来把麦克杜带去刮脸洗漱,完了他会跟夸里共进晚餐,并上报狱中的各种需要。”

  “这个汤姆·克里斯蒂也很不喜欢吧?”罗杰猜测道。对克里斯蒂,他开始有些全面的印象了,这人有雄心,聪明又嫉妒心强。本人颇为能干,但缺少弗雷泽优越的出身和军事才能——对一个一心跻身上流社会的白手起家的商人,这些优势本就令人怀恨在心,即使在卡洛登的灾难发生之前。罗杰暗自感到有些同情克里斯蒂了,在凡人眼里,詹米·弗雷泽这个竞争对手太高不可攀。

  肯尼摇摇头,仰面干了他的杯子。他叹了一口饱食的长气,放下杯子,抬抬眉头向壶中的东西一示意,罗杰摆手谢绝了:“不,不喝了,谢谢。可是共济会的事儿……是怎么发生的?你说那跟克里斯蒂有关?”天光已经全暗,他得摸黑走回去了——可那没有关系,他的好奇心不会允许他不弄个明白就离开。

  肯尼哼哼着,理了理膝头的格纹裙。热情好客、爽快,但他也有活儿要干。不过,礼貌归礼貌,他也确实挺喜欢这个歌鸫,不仅仅因为他是麦克杜的女婿。

  “哎,好吧,”他耸耸肩,不再推诿,“你瞧,克里斯蒂很不乐意,看着麦克杜成为这个大人物,而他总觉得那是自己应有的位置。”他察言观色地瞥了罗杰一眼,“我不觉得他明白在那样一个地方做头领靠的是啥——起码当时不明白。可那倒跟这事儿无关。”他用手一扇,打发了那无关的话题。

  “问题是,克里斯蒂自己也是个头领,只不过做得不如麦克杜啦。不过也有人听他的,其中还不只是那些老叨叨上帝不是的家伙。”

  听见他如此描述与自己相同信仰的人,罗杰如果说有一丁点儿吃惊的话,却还是因为急于听下文而未加理会。

  “哎,那后来呢?”

  “后来又有麻烦了。”肯尼再次一耸肩,“小麻烦,是的,不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各种转变,各种分裂,各种因两块大陆的碰撞而产生的差池与损伤,不断地牵拉,不断地推挤,直到要么两者间竖起高山,要么一方土崩瓦解后归入另一方。

  “我们看得出麦克杜很伤脑筋,”肯尼说,“可他是不会告诉别人心里的事情的。”

  通常不会,罗杰突然这样想,回忆起弗雷泽低沉的声音,在呜咽的秋风中几乎听不见。他却告诉我了。这个小小的念头一下子暖热了他的胸口,不过他将其推到一边,以免被它分了心。

  “跟着有天晚上,麦克杜回到我们中间,已经很晚了,”肯尼说,“可他没躺下休息,反而把我们几个叫到一起——我和我俩兄弟、盖文·海耶斯、罗尼·辛克莱……还有汤姆·克里斯蒂。”

  弗雷泽悄悄地把这六人从睡梦中叫醒,带到窗下,那是牢房仅有的几个窗洞之一,夜空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几个人围着他,睡眼沉重,白天的劳作让他们个个浑身酸痛,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自从上一次小争端——两名囚犯就一番毫无意义的碰撞大打出手后——克里斯蒂与弗雷泽尚未对过话,但各自控制住了打架的两人没有再起矛盾。

  那是春天里一个温暖的晚上,空气中还有些凉意,却已闻得出复苏的沼地里新绿的万物和远处的大海上飘来的盐风。如此的夜晚会让人渴望在大地上自由飞奔,渴望去感受深沉的热血在血脉里轰鸣。不管疲劳与否,业已惊醒在如此的夜晚,他们都感觉自己活了起来,不再沉睡。

  克里斯蒂也醒了,睁着警惕的双眼观察着一切。他被唤来此处,面对面地望着弗雷泽与他的五名最亲近的同盟——他们想干什么?当然,站在这间牢房里,围绕着他们睡着五十个人,他若呼喊,必有人助阵。可一个人也完全可能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被殴甚至被杀。

  起先弗雷泽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将手伸向汤姆·克里斯蒂。其余各人犹豫了片刻,颇感怀疑,却也别无选择。

  “看着克里斯蒂从头惊到脚的模样,你都会觉得麦克杜手里拿着一道闪电还是啥。”肯尼的手摊开着放在他俩间的桌上,硬得像牛角般的掌上布满了茧子,粗短的手指头缓缓地弯曲合拢。肯尼摇摇头,脸上折叠起一弯宽宽的笑容。

  “克里斯蒂是共济会会员,这点我不晓得麦克杜是怎么发现的,反正他知道了。你真该瞧瞧那会儿,当汤姆意识到詹米·罗伊也是会员的当儿,他脸上那个表情!”

  “是夸里促成的此事,”肯尼见罗杰脸上留有疑问,便解释说,“你瞧,他自个儿是个共济会工师[54]。”

  夸里身为共济会工师,掌管着由驻军官员组成的小规模军事性共济会会所[55]。可是其中的一名会员新近死了,令他们的会所离规定的七人短缺了一个。衡量了当时的形势,夸里就此事在谈话中谨慎地做了些试探,并决定邀请弗雷泽加入。毕竟,绅士永远是绅士,无论他是不是詹姆斯党。

  这可不是个正规的情形啊,罗杰心想,不过这个夸里听上去像是个爱把规矩按自己的喜好进行调整的家伙。这么说来,弗雷泽也是同样的类型。

  “所以夸里就让他成了会员,并在一个月时间里从工徒升至工员[56],又花了一个月便也升作了工师——就在那时候,他决定把这事儿告诉我们。就这样,那天晚上,我们成立了自己的新会所,就我们七人——成了共济会阿兹缪尔二号会所。”

  罗杰想象着,发出了一个苦笑的鼻音:“哎,你们六个,再加克里斯蒂——新教徒汤姆·克里斯蒂。就这样,强硬而信重荣耀的克里斯蒂立下了他的共济会誓言,并不得不接受弗雷泽与他的天主教徒们成为自己的兄弟,别无选择。”

  “那是开始。不到三个月,牢房里的每一个人都成了工徒。从此以后,就再没那么多麻烦了。”

  麻烦确实不会有了。共济会的基本信条是平等的概念——绅士、佃农、渔夫、领主,这些身份差别在会所中不做任何考虑——而另一个概念则是容忍。兄弟之间不讨论政治或宗教,这是他们的规则。

  “有詹米加入军官会所,我也想不出有啥坏处。”罗杰说道。

  “哦,”肯尼说得有些含糊其词,“我也不觉得。”接着他把板凳往后一推,站了起来。故事讲完了,夜黑了,该点蜡烛了。他没有走向放在壁炉里的陶土烛台,不过罗杰看了一眼保存在那儿微亮的火种,第一次注意到屋里没有煮熟的食物的香气。

  “我该回去吃饭了,”他也站了起来,“跟我一块儿去吧?”

  肯尼的脸明显亮了起来:“那好吧,歌鸫,谢谢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挤点儿羊奶,立马就来!”

  第二天,美味的早餐是加了野牛碎肉、甜洋葱和蘑菇的煎蛋饼。之后我回到楼上,发现詹米醒着,虽然眼里并没有明显的兴奋之情。

  “今早你觉得怎样?”我把带给他的托盘放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仍有点热,不过已不再烧得慌了,热度几乎已经退尽。

  “如果我死了就没人再问我觉得怎样,那我情愿死了。”他牢骚满腹。权且认为他的脾气暗示着他正在康复,我便把手拿开。

  “今早你用过尿壶了吗?”

  他瞪着我,扬起了眉毛:“你用过吗?”

  “瞧瞧,你不舒服的时候真是绝对不近人情。”我一边评论道,一边站起来亲自查看起那柄粗釉尿壶——空的。

  “你不觉得吗,外乡人,兴许是因为我一病你就变得不近人情了呢。瞧,你不是拿碎虫子碎蹄子那些恶心玩意儿喂我,就是乱捅我的肚子,还要靠近了盘问我肚肠的状况。”

  事实上,我的确扯下床单戳了戳他的下腹。没有腹胀,表示没有膀胱浮肿。他的惊叫似乎是完全出于怕痒。我迅速地触诊了他的肝脏,没有硬化迹象——谢天谢地。

  “你后背疼不疼?”

  “我屁股非常疼,”他斜眼看着我,抱起双臂护住他的身体,“而且越来越严重。”

  “我要确定蛇毒有没有影响到你的肾脏,”我决定忽略他刚说的话,耐心地解释说,“如果你不能尿——”

  “我当然能尿!”他肯定地说,一把将床单拉至胸前,以免我要求他提供证据,“好了,让我吃饭,我会——”

  “你怎么知道你能?你还没——”

  “我有!”见我狐疑地瞥向尿壶,他沉下眉毛怒视着我,喃喃地说了句以“窗外”结尾的话。我一转身看那打开的窗户,早晨的空气虽然很凉,但百叶窗也没关,窗扇还拉得高高的。

  “你什么?”

  “那个嘛,”他开始辩解,“我正好站起来了,我想就那个了,仅此而已。”

  “你为啥要站起来?”

  “哦,我想站起来了呗。”他朝我眨眨眼,无辜得像个新生儿。

  我撂下这个问题,转而开始询问更重要的事情:“有没有血在里头?”

  “你带了啥早饭给我啊?”无视我的临床问询,他侧转过身,掀起托盘上盖着的餐巾。一见露出的那碗面包加牛奶,他便转过脑袋,给了我一副被深深背叛的表情。

  趁他还没开始怨声载道,我抢先往他身边的凳子上一坐,直言不讳地问:“汤姆·克里斯蒂怎么回事?”

  他惊讶地眨起眼来:“这人有问题吗?”

  “我怎么知道?我还没见过他呢。”

  “那我上回见他还是二十年前呢,”他说着,提起勺子不信任地捅了捅碗里泡着牛奶的面包,“要是打那以后他多长了个脑袋,我可是头一次听说。”

  “嗬,”我客气地说,“你也许——我是说也许——骗得了罗杰,可我是了解你的。”

  听到这个他抬起头,斜眼对我笑了笑:“哦,哎,你知不知道我不喜欢牛奶泡面包?”

  见到他的微笑,我的心扑腾起来,却还是把持住了自己的尊严。

  “你要是想用敲诈勒索来逼我给你吃牛排,你还是死心吧。”我劝诫着他,“汤姆·克里斯蒂的事儿非要我等,我可以等。”我站起来,抖搂起裙子像要离开的样子,然后转向门口。

  “给我蜂蜜加麦片粥,我就告诉你。”

  我转头看见他冲我咧开了笑容。

  “一言为定。”说罢,我回到凳子上。

  他考虑了一会儿,不过我能看出他只是在斟酌从何说起。

  “罗杰跟我说了阿兹缪尔共济会会所的事儿,”我提示道,“昨晚。”

  詹米惊异地看了我一眼:“小罗杰·麦这又是打哪儿听来的?是克里斯蒂告诉他的?”

  “不,是肯尼·林赛。不过很显然,克里斯蒂刚来的时候给过罗杰一个共济会暗号啥的。我还以为天主教徒不准进共济会的呢!”

  他挑挑眉毛:“哎,那个。教皇没在阿兹缪尔关着,就我在那儿来着。再说了,我可没听说过那个不准。那小罗杰也是共济会的啰?”

  “明显如此。也许那个现在还没不准。不过将来会的。”我甩甩手,换了话题,“可关于克里斯蒂还有些别的吧,是不是?”

  他点点头,挪开眼光。

  “嗯,是的。”他静静地说,“你记不记得一个默奇森中士,外乡人?”

  “印象鲜明。”这位中士我只遇见过一次,是两年多前,在十字溪。不过这名字我似乎在其他场合——不那么久远的场合也听说过。

  这时候,我想起来是哪儿了:“阿奇·海耶斯提过他——或者说他们。就是了!有两个默奇森中士,他们是双胞胎。其中一个在卡洛登打了阿奇一枪,对不对?”

  詹米点点头。他耷拉起眼皮,我知道他正在重温在阿兹缪尔度过的时光。

  “哎,对一个孩子下黑手还不是他俩随便哪个能干出的最糟的事情。我希望一辈子别遇见更残酷的人!”他抬起一侧嘴角,却不见任何幽默,“就我所知,史蒂芬·博内干过唯一的好事儿就是杀了那俩杂种之一。”

  “那另一个呢?”我问。

  “被我杀了。”

  屋里突然显得非常安静,似乎我们俩被双双抽离了弗雷泽岭,而那句露骨的声明则悬浮在我们之间。他直直地看着我,蓝眼睛有些戒备,期待我会说些什么。我咽下口水。

  “为什么?”我问,隐约间没有想到自己的声音能如此平静。

  这时他把目光转向别处,摇了摇头。

  “有一百个理由,”他悠悠地说,“也没有理由。”他心不在焉地揉揉自己的手腕,似乎在掂量那铁镣的分量。

  “我能跟你讲好多故事,外乡人,关于他们如何狠毒,而那都是真实的故事。他们专吃弱小,偷盗,殴打——他们是那种享受残酷,为的只是残酷本身的人。对这类人没有别的办法,至少在监狱里是如此。不过我这么说不是想找借口——因为我没有借口。”

  阿兹缪尔的囚犯被用作苦力,切泥炭砖、采石和搬运石材。他们分成小队工作,每队由一名携滑膛枪与棍棒的英格兰士兵看守。枪是为了防止囚犯越狱,而棍棒则是为了命令得以执行,为了确保驯服。

  “那是在夏天。你知道高地的夏天,外乡人——记得白夜吗?”

  我点点头。白夜是苏格兰高地夏夜的极光。位于如此高纬度的北方,仲夏夜里几乎没有日落,太阳会消失到地平线下,但即使午夜的天空也呈现出淡淡的乳白色。空气里没有黑暗,唯独充满了一种不似凡尘的迷雾。

  监狱长则时常利用夏夜的天光,命囚犯工作到深夜。

  “我们并不十分介意。”詹米说。他睁着眼睛,看见的却是回忆中那个白夜里看见的事物,“在外边要比里边好。可到了晚上,我们会昏沉得连自己的脚也看不见,就像做着梦走路似的。”

  等到一天的活儿干完的时候,看守与囚犯都累到麻木了。每个队伍的囚犯被集中到一起,列为一队,开步走回监狱。他们拖着脚步穿过沼地,磕磕绊绊,打着盹儿,沉醉在急需倒地入睡的渴求之中。

  “他们出发时,我们仍旧在采石场边上。我们得把采石工具和最后的石块装上车,再跟上队伍。我记得——我抬起一块大石头放上板车,退后了喘起大气来。我身后有动静,于是我转身看见默奇森中士——是比利,不过那是我事后才发现的。”

  夜色里,那中士不过是一杵矮胖的黑影,背着牡蛎壳的灰色天空,其面孔无形可见。

  “我常常在琢磨,假如我看清了他的面孔而没有那么做……”詹米左手的手指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腕,我意识到他依然可以感觉到当时戴着的镣铐有多沉重。

  中士举起了他的棒子,狠狠捅了捅詹米的肋骨,然后又用棒子指指地上躺着的一杆大槌,完了便转身走开了。

  “我一刻都没有思考,”詹米轻声说,“两步走了上去,把镣铐上的铁链卡上了他的喉咙。他都没时间发个响声。”

  板车离采石场的深潭无非十尺距离,那是四十尺直下的落差,而其下的水又有百尺之深,深黑无痕地静坐于空洞洞的夜色之下。

  “我把他绑上一块大石扔了下去,随后便回到板车那儿。站在夜里望着我的是队里的俩人,在那儿站得像雕像一般。他们什么也没说,我也一样。我走上前拿起缰绳,他们上了后车,我便向监狱驶去。没多久就赶上了队伍,一并回去了,一言未发。直到第二天晚上都没人想起默奇森中士,因为他们都以为他逮休息天下村里去了。我揣摩他们就再没找到过他。”

  这时候,他似乎发现了自己在做什么,把手拿开了手腕。

  “那两个人呢?”我小声问道。

  他点点头:“汤姆·克里斯蒂和邓肯·英尼斯。”

  他深深叹了口气,伸了一下胳膊,抖抖肩膀,像是想松一松不合身的衬衣——虽然身上穿的是件很宽的睡袍。然后他抬起一只手来回翻转起来,就着光线盯着自己的手腕皱起了眉头。

  “真怪了!”他隐约有些讶异。

  “怎么了?”

  “那印子——没了。”

  “印子……镣铐的印子吗?”

  他点着头困惑地检查起双手的手腕。那儿的皮肤颜色很浅,日晒雨淋,成了一种浅金色,除此之外却没有任何瑕疵。

  “那印子有好些年了呀——磨的,哎,我从来不知道它们已经没了。”

  我把一只手放上他的手腕,拇指轻揉着他的脉搏,那桡动脉越过骨骼的地方。

  “我在爱丁堡找着你的时候,詹米,那印子就不在了。它们消失都已经好久了。”

  他俯视着自己的胳膊,摇起头来,好像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哎,”他小声说,“可是,汤姆·克里斯蒂消失也已经好久了。” 异乡人10:烈火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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