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这就躺下睡觉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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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泽岭
1771年4月15日
罗杰躺在床上,留心听着那只从小木屋的皮子窗帘底下钻进来的无形的蚊子在断断续续地呜咽。杰姆的摇篮上盖着纱帐,但他和布丽安娜却无处可躲。如果那鬼东西正巧落他身上,他兴许能逮它个正着——可它却总绕着他们的床不知疲倦地盘旋,一会儿俯冲而下在他耳边念念呢呢地唱起调侃的小调,一会儿又嗡的一声飞回了黑暗之中。
最近几天的疯狂忙碌之后,他本该累得足以无视一个飞行中队的蚊子来袭,顾自睡去的。连着两天,他快马加鞭翻山越岭地去邻近村落传信,好让那里的居民再向住得更远的民兵组织成员发出警报。所有空闲的人手从早到晚地忙在地里,春种完成得史无前例地快。他机体里仍旧充满着的肾上腺素此时正一波波倾入他的头脑与肌肉,好像静脉里注射了咖啡因似的。
为准备他们启程,他忙了一整天帮着把农场打点停当,一闭上眼睛,各色农活儿的画面连轴转着映入眼帘。先是修篱笆、运干草,继而赶往磨坊运回了行军作粮饷用的几袋子面粉,随后他又修好了货车开裂的轮辋,接上了折断的车辕,帮着逮住了妄图逃离牲口棚的大白猪,劈了点柴火,最后,赶在晚餐前花一个钟头好好锄了锄地,让克莱尔能在临走之前把她那一小片儿红薯和花生给种下。
尽管时间很赶,活儿也很累,但经过一天按部就班的疯狂劳作,这夕阳下的耕锄反倒成了一种令人欣喜的疏解。如此想着,他打住了,开始重温起当时的感觉,期望能放慢思绪,让自己平静下来,平静到足以进入梦乡。
时值四月,天气比平日里要暖和些,克莱尔的园子里正生机盎然。满目绿色的初芽、新发的嫩叶和鲜艳的小花。他在渐渐聚拢的暮光中耕作,攀缘的藤蔓盘上栅篱,在他头顶缓缓地绽开一朵朵无声的白色喇叭。
空气渐凉时,植物与新翻的泥土的气息围绕着他升腾起来,浓郁得有如熏香。飞蛾扑上喇叭花,林中飘散出一些轻柔的东西,呈现出黑白灰色斑驳的影像。被他的汗水吸引着,成群的飞蚊和蠓虫也来了,紧随其后的则是那些巨蚊,那些长着窄窄的翅膀和毛茸茸身躯的深黑色的凶险生灵,呼呼地穿过蜀葵丛间,好斗得好比足球场上的流氓球迷。
他顶着厚重的被子伸直了长长的脚趾,一条腿正好与妻子碰到一起。他回忆起那实沉的铁锹,坚硬的边缘踩在脚下的感触,当又一锹土一松动,随之开裂的土地和一一绷断的植物根须带来的快意,那铲松了的黑泥湿湿的,里边纵横交错着野草不见天日的苍白根茎和蚯蚓疯狂扭动着逃离视线的短暂亮光。
花园的香诱来了一只巨大的天蚕蛾,从他头顶飞过,浅棕色的翅膀与他的手掌一般大小,上面的斑点像圆睁的眼睛,无声的美非比凡俗。
劳作于花园之人则与造物主同在。在他从小长大的因弗尼斯老公馆,这句话镌刻在古老的铜质日晷的一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由于牧师对园艺既没有天分也没有闲暇,那座花园成了疏于修剪的杂草和荒落疯长的老蔷薇的丛林。想到这里他笑了,对牧师的幽灵默默道了晚安。
晚安,爸。愿上帝保佑您。
他已经长久没有以这个形式向一众亲友道晚安了,那是童年每晚的祷告残留下的习惯,当年他的祷词总是以此告终:“上帝保佑奶奶和天堂里的盖伊爷爷,保佑我最好的朋友彼得,保佑小狗莉莉安,保佑杂货店的猫咪……”
多年没有这么做了,但此时这小小的仪式所带来的祥和记忆令他不禁编排起一列新的名单。总好过睡不着数羊吧,他心想——其实他更需要记忆里那种平和的感觉,胜过需要睡眠。
晚安,格雷厄姆太太,他默念着,眼前掠过牧师的老管家活灵活现的身影,她伸手从碗里蘸蘸水,往热油锅里一弹,看那水珠是否会随之起舞。上帝保佑她。
念过了牧师、格雷厄姆太太和她的孙女菲奥娜,还有菲奥娜的丈夫欧尼,他念起了自己的父母,尽管那无非是对两个面目不详的人影形式主义地一点头。他念起大屋子里的克莱尔,也略带迟疑地念到了詹米。接着是他自己的小家,想起他们,他感到一阵温暖。
晚安,小家伙,他默念着,把头转向杰米睡的小摇篮。上帝保佑你,也保佑布丽安娜。
他把头转到另一边,睁眼看见黑暗之中,那近在咫尺的枕头上,她面朝着他熟睡的椭圆形脸蛋。他蹑手蹑脚地侧过身躺好,望着她。他们已经让炉火烧尽了,因为一早就要启程。屋里黑得都看不清她的五官,隐约只见得双眉和唇线的轮廓。
布丽安娜从来不会躺着睡不着觉。只要翻身躺倒,伸个懒腰,满足地叹口气,三次深呼吸后她就能立刻睡着。或许是因为劳累,或许是健康的身体加上问心无愧的良知赐予的福报——可罗杰却不时地认为她是迫不及待地想逃进自己私密的梦境,那个能让她手执方向盘、长发迎风地驾车驰骋的地方。
她这会儿又梦见了什么?他想知道。隐约觉得她的呼吸温暖了他的脸颊。
昨晚,我梦见我同罗杰做爱了。那一条记录依然让他愤恨不已,虽然他已非常努力不去想它。催人入眠的连祷让他开始飘飘欲睡,但一想起她的那本梦记录,他又被拉回了清醒世界。这会儿她最好别再做这种鬼梦!他可是刚刚才与她春宵共度过。
他又闭上眼睛,专心聆听起她有规律的呼吸节奏。他们的额头之间只有几英寸距离,或许他能穿透她的头骨,听到她梦里的共鸣?可他能感到的却只有她肉身上的回响,以及他俩彼此道别的余音阵阵,还有包含其间的所有疑虑与欢愉。
她和孩子一早也要出发,他们的行李打了包跟他的包袱一起放在门口。威姆斯先生会赶车送他们到希尔斯伯勒,在那儿,她应该可以安全地——并且劳有所得地——受雇为舍斯顿夫人绘制肖像。
“你可得千万小心。”他告诉她,那是一晚上的第三遍了。希尔斯伯勒就在改革者地盘的正中,对于她究竟该不该去,他一直很有保留。可她却全不理会他的担忧,认为她与杰姆会涉险是个可笑的念头。或许她是对的——可是罗杰怀疑,假如真有危险,她是否仍会同样我行我素。她一直兴奋地期待着那见鬼的肖像委托,在他看来,简直兴奋到宁可无视武装暴动而徒步赶往希尔斯伯勒。
她自顾自低吟浅唱着——“洛蒙德湖岸美丽的山坡上,”什么不能唱啊,竟唱这个!“哦,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黄泉路,回到苏格兰我会先你一步……”[3]
“你听见了没?”她正在叠着杰米的衣服,他抓起她的胳膊质问道。
“听见了,亲爱的。”布丽咕哝着答道,佯装顺从地忽闪着睫毛。这可把他给激怒了,他拽紧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到面前。
“我是说真的。”他直视着她的双眼,这时已经睁得大大的,但那深蓝的凤眼里仍闪烁着一丝嘲讽。他握紧了她的手腕。虽然身高体健,她的骨架却感觉很纤细,握在手中甚至有点脆弱。他突然开始想象布丽安娜的骨骼在肌肤之下的样子,高而宽的颧骨,圆顶穹颅,长长的白牙。一不小心,那些牙齿连根暴露在永远咧着大嘴的骷髅里的样子也呼之欲出。
随即,他用突如其来的暴力把她拽了过来,重重地一吻,重到两人的牙齿碰到了一起,毫不在乎各自有没有弄伤彼此。
她只穿着一件衬裙,他都懒得把它脱下,只是将她一把推倒在床,掀起那衬裙撂在了她的大腿上。她向他抬起双手,可他却没让她碰自己,先是摁住了她的双臂,随后用自己的体重把她压进床垫的凹陷当中,研磨着、操控着,在那包裹着她的骨骼免受他侵害的一层单薄的皮肉中寻求安慰。
他们在沉默中行事完毕,几乎没有觉察到身边熟睡的孩子。过程中的某一刻,她的身体用一种深沉而令人惊诧到无法言说的方式,开始与他应和。
“我是说真的。”过了些时候,他轻柔地向着她纷乱的头发里重复道。他俯卧在她身上,双臂围拢着她,不准她动弹。她一旦扭动起来,他便掌控得更紧,压制住她。她叹了口气,他感到她的嘴在移动,接着她的牙齿轻轻地切入了他锁骨之下的肌肤。她咬了他。并不唐突,只是缓缓地,吮吸的一咬,令他随即喘息着抬起身子,挣脱开去。
“我知道,”她说,一边扭动着甩开胳膊,从背后把他紧紧地拥进自己湿湿暖暖的柔软怀抱,“我也是说真的。”
……
“你要的就是这个吗?”此时他方才耳语着吐出这句话,尽管声音很轻,为的是不致吵醒她。她身上的暖意透过床单辐射开来。她睡得很沉。
如果那正是她所要——她要的竟又是什么?获得她应和的难道是他做爱中的暴力?抑或她已察觉到那暴力背后的缘由是多么强烈,继而表示出了认可?认可他想确保她安全的绝望需求?
而如果是因为他的粗暴……他咽下口水,关于史蒂芬·博内的念头让他握起了拳头。她从未对他讲过他俩之间发生的事,她和博内——要他主动去问也是绝不可能的。他更不可能去怀疑那次遭遇中有任何因素会可耻地挑动了她。然而,就那屈指可数的几次,当他出于种种原因唐突地侵占了她,少了平日里的温存,她却都显而易见地被挑动了起来。
这会儿他已丝毫没了祷告的兴致。
他感觉就像从前那一次,困在杜鹃花丛生的绝境之中,无论他转向何方,都有潮湿的根须与悬垂的枝叶如迷津一般展开在眼前。幽暗的洞穴尽头仿佛有逃脱的希望,却唯独通往更多的乱麻。
我和我的挚爱将永不重相逢,在洛蒙德湖岸美丽的山坡上……[4]
他又像是全身上紧了发条,皮肤刺痛,两腿不安地抽搐着。那只蚊子飞过,他猛地一拍——无疑又太晚了。无法保持静止,他悄悄地下了床,迅速地做了几个深蹲,好让抽紧的肌肉放松开来。
这个好像挺管用,于是他趴到地板上做起俯卧撑,一次次伏下身子静静地计数着。一,二,三,四,他专注着渐次灼烧起来的胸口、臂膀和肩头,专注着乏味而舒缓的计数。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最后,一时精疲力竭的肌肉颤抖起来,他站起身,放下了钉在窗户上的皮毛帘子,光着身子站在那儿,让潮湿的晚风吹进屋淹没了自己。兴许会放进更多蚊子来——也没准那一只倒会飞走。
月光下的树林一片银白,漆黑的树影深处有暗淡的火光宣告着民兵就在那里扎营。一整天他们都络绎不绝地进驻此地,骑着骡子或邋遢的马,铺盖卷上扔着一把把火枪。他听见有人说话,有人在肆意地哈哈大笑,支离破碎的声音随风轻送而来。至少他不是唯一睡不着觉的人,这么想着他觉得有点安慰。
大屋子侧面,远离空地的那边,闪着更亮一些的火光,是一盏油灯。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并肩走着。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声说了句质疑的话。他辨出了詹米的嗓音,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别。”克莱尔的声音回答道。他们渐渐走近,她的声音也越发明亮清晰。他看见她舞动的双手,在油灯下呈现出剪影。“我可脏了,种完了地。我得洗洗再进来。你先上床去。”
大个子迟疑了一会儿,把油灯交给了她。罗杰看见她的脸在灯光里一闪而过,仰着脸微笑着。詹米弯腰吻了她一下,便向后退去。
“那你快点,”他说,罗杰听出他嗓音中答复的微笑,“没你在身边我哪儿睡得好觉,外乡人。”
“你准备马上就睡,是吗?”她稍一停顿,有点打趣地问。
“也不是马上,”詹米的人影已经没入黑暗里,但微风正吹向小木屋这边,而他的话音从属于黑夜的阴影之中迎面传来,“可不睡觉我也做不成别的呀,没有你在边上,唉?”
克莱尔笑了,不过声音很小。
“你先开始嘛,”她说,转过身朝水井走去,“我会赶上你的。”
罗杰站在窗口等到她回来,匆匆的脚步甩得油灯一摇一摆,便进了屋里。风向转了,他再没听见树林里的人声,虽然他们的篝火还烧着。
“你挺早嘛,伙计,”他小心地伸出手指,朝一只萤火虫轻轻一捅,“你说这么早还有谁起来了?”那小虫飞了几寸距离,停下来,肚皮固执地闪起了荧光。
他眺望着树林,身上已经凉快了,胸前起了些鸡皮疙瘩。他心不在焉地揉了揉,感到被她咬过的地方有点痛。月光下那个地方黑黑的,皮肤上有隐约的红斑。到早上它还会在那儿吗?他想知道。
他伸手重新拉起皮帘子,瞥见月光照在玻璃上的一线反光。窗边的架子上摆放着布丽安娜的个人收藏:有乔卡斯塔送的一对玳瑁壳梳子、她的银手镯,有装着艾菊油的小玻璃罐和掖在一边的三两条海绵,还有亮闪闪的一大罐稻寇籽。今晚她没来得及用艾菊油,但他敢用性命担保,她白天准已经服过了稻寇籽。
他放下皮帘子并用大头针别好,准备回床上睡去。走过摇篮时他停下来,伸手去感觉了一下孩子透过蚊帐的呼吸,那温暖的气息在他的肌肤上感觉尤其安慰人心。
杰米的被子被他踢掉了。罗杰掀起蚊帐,凭感觉拉上被子,牢牢地给捂紧了。有个什么软软的东西……哦,小杰米的布娃娃,被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罗杰站了一会儿,把手放在杰米的背心,感受着他呼吸间舒缓的起起伏伏。
“晚安,小伙子,”最后他摸了摸娃儿软软的垫着尿布的圆圆的屁股,耳语道,“愿上帝保佑你,护你平安无恙。” 异乡人10:烈火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