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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微寒,麦完清沟之后,粮食归仓,农具进房。大片的庄稼地里,少见人影,偶尔几个拉粪施肥的庄稼汉子,卸了板车,倒了簸箕,拍拍棉衣棉裤,顺便点着耳朵上夹着的烟卷,匆匆离开自家嫩绿的麦地。
自打听说乡里准备组织劳力去圩河清淤修坝的消息,各家各户炸开了锅:听说去上工不但管吃管喝,一天还补助三十块钱,只赚不赔的活计!再者来说,庄稼人从开春到初冬整天忙忙碌碌,没个停顿。一旦要是闲下来,老婆孩子一家老小成天吃老本搁一边不说,这浑身筋骨酸疼不止,倒不如干活的时候心里踏实,身上也松快。所以,前几天登记报名去圩河上工的粗犷汉子把村长家里挤得水泄不通。
圩河地处偏僻,方圆十里没有人家,不过有一爿店,是个没丈夫的女人开的,女人姓王,都叫她王寡妇。她比一般女人漂亮一大截,烫了头发,看着养眼,韵味十足。店里陈列几样家常东西,不知道有没有买主,女人多半时间就是看孩子。孩子是遗腹子,是个刚开始蹒跚学步的女孩秧子,长相随她母亲,雪白干净的脸,不哭不闹,很讨人喜欢。
地上鼓起几个圆滚滚的小山包把女人和外面的村子一分为二,由着长满杂草的鸡肠小道连通山里山外,人们各自生活,难有交集。
轻雾隐隐,冷风阵阵,东方微微显白,鸡鸣声还未杂乱之前,男人麻利地起床穿衣。每次都是趁着新媳妇喂猪喂鸡扫院子的当空,他赶去后山竹林砍根斑竹回来。红日冉冉,薄雾散尽,远远地看见自家烟囱里冒出最后一缕炊烟,他知道媳妇早已打好洗脸水,端来烙饼,盛上一大碗芋头稀饭。新媳妇勤快也贤惠,若是他不吃饭,她绝不动筷子。
一根斑竹扛在肩上,拐过岔路口,他遇到山里开小店的王寡妇。王寡妇一身鲜亮衣裳,只顾低头拉着板车。男人是个面上假,心里也假的人,他装做一副很热情的样子冲她招呼,王寡妇应声放开车把手,才把敞开的衣襟扣好,又顺便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咋这么多烟酒?要卖好几百块钱吧?”
“你不知道?圩河边上几百个男人,抽烟喝酒可厉害呢!”说到这里她咧开了嘴巴。
“咋了?”男人仍然很惊异。
“不瞒你说,俺现在一天赚的票子,比从前一年赚的还多!” 王寡妇其实是照实说话,不过在男人看来这是在明面上炫耀。女人凭什么赚钱?而且是一个死丈夫的女人。
“那感情好!”他随口敷衍一句,没再多话,只在心里默默犯嘀咕:凭你一个寡妇也能挣这么多钱?直待王寡妇走远,他冲着小山包高喊:“你这个不要脸的货!我呸!”
上午,男人没去赶集儿,他把插满糖葫芦的葫芦架扛去圩河边上,大家伙只顾埋头干活,没人搭理他。他在人堆里叫卖,混到中午开饭时间,愣是一串没少。他又冷又饿,便顺路返回,路过王寡妇家,眼瞧着进进出出的男人们买烟买酒买瓜子,王寡妇敞着碎花棉袄在男人堆里打旋,时不时与男人们说在一处,甚至还乐得前俯后仰。他气红了眼睛,疾步奔到半山腰,冲着王寡妇家的小店厉声咒骂:“你他妈就是个妓女!是个窑姐!呸! ”
夜长天短,冬季天黑得总是格外早些,六点钟不到夜幕已经盖住工棚,年近五十岁的村长歇得早。
“干啥呢?”年轻人精力旺盛,断不肯这时候躺下。
“睡了。”村长哼哼一句。
“不去瞧电视!”
“不瞧电视喽。”
“不是吧?《霍元甲》也不瞧?”年轻人凑到村长近前,一个劲地劝他:“那电视瞧着过瘾!你去呗?瞧瞧呗?”说完把手伸进被窝就要拉村长起来,村长推开他,裹紧被子,把头埋进被窝,索性不搭理他。年轻人觉得无趣,看看手表接近七点了,连忙赶着奔去五里开外的王寡妇家里。工棚渐渐安静下来,村长翻身把隔壁地铺的枕头拽过来,狠狠地抱在怀里,片刻功夫鼾声如雷。
早饭过后,女人收拾碗筷,男人扛着葫芦架子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嘴里碎碎叨叨不知嘀咕什么。女人拿起针线笸箩里的针锥和纳了一半的鞋底,打算今天继续。男人冲进来一把夺下,不顾女人反对直接把葫芦架搭到女人肩上。
女人跟在男人身后,越走越慢,过了山包,她再也不肯挪动半步。男人安慰几句便失去全部耐心,唬着脸,瞪着眼。接近圩河堤坝,眼见着黑压压一片都是男人,女人再也坚持不住“哇”的大叫迅速躲到男人背后,男人狠狠地给她一拳头,附在她耳边低低怒骂:你看看人家王寡妇,一天能赚几百票子,你给她倒尿壶都不配!
女人擦擦眼泪,垂下头,挪着步慢慢走进男人堆里。男人远远地瞧着,当周围的汉子像鲨鱼闻着血腥气一样朝自己的小媳妇儿围拢过来时,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然而当他发现红艳艳的葫芦架子变成光秃秃的稻草杆子时,他的嘴角才微微上扬。午饭过后男人洗锅刷碗,收拾停当,他在灶里架上火,往锅里撂几粒冰糖,倒了半口袋砂糖,浇上开水。半小时后糖浆熬好,他端来女人穿好的糖葫芦儿开始下锅蘸糖。
下午女人不愿再去圩河,她换了半新不旧的褂子,把上午那件后腰印有男人脏手印的对襟褂子洗了一遍又一遍。男人好说歹说,女人仍然不依,最后终于吃了男人一通柴火棍子,她才噙着眼泪再次去往圩河。晚上,女人回来的晚些,男人拉了脸。直到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团结”,男人才面露喜色,吃了饭,男人打来洗脚水,嘱咐女人歇息,自个儿继续架火熬糖。
翻过夜,天蒙蒙亮,女人早早去了圩河,返回时不过日上树梢。男人扛着沉甸甸的葫芦架子早早等在半山坡。无奈之下,女人只得接过葫芦架,别无选择。
这一夜,女人睡得早,她轻轻抚摸着耳后被指甲划伤的印子,心里泛起阵阵恶心。那是一个扛锹的男人,褶皱的脸,浓密的胡须,叼着烟,满口乌黑的牙齿,土黄的指甲盖。她叹口闷气,合上眼睛,颗颗清泪缓缓滑落。
轻飘飘的时光不紧不慢恍如流云,转眼半月有余,村里的夜晚总是格外安静。男人煎了鱼,炖了肉,已过半夜还没见着媳妇的身影,男人拧开手电筒锁门出院。
刚出家门二里地,他发现女人靠在草垛边嘤嘤抽泣。男人的愤怒在一瞬间变成巴掌狠狠地抽打在女人脸上,女人栽倒在地,她擦擦嘴角溢出的血迹,默默地从兜里掏出三张“四人头”。
男人一把夺过票子直接揣进裤兜,尔后他温柔地帮媳妇儿理顺蓬乱的刘海,轻声问她:“脸上还疼不?”
“他的兜里还有好多好多‘四人头’……”,女人凄然一笑,背过身去:“滚!”
女人离家已经八天了,男人灌下半斤烧酒,躺在床上,再无动静。忽然,他一个翻身起床,抄起笸箩里的还没纳完的半只鞋底,“叭”的扔出门外——你也是个妓女!是个窑姐!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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