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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说,“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三代”。可村里的老刘家或许是个例外:老刘的爷爷在地主家里帮了一辈子工,临了的时候,硬生生被几吊钱打发了;父辈是老实巴交的佃户,解放后,没了地主,分了三亩地,勉强糊个几张嘴;到了老刘这一辈,又多了两亩靠天收的水洼地。
老刘家里很穷,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贫困户。那一年听说乡里有“救济”,老刘婆娘一早赶去乡政府,半晌午夹着一件土灰色的半大棉袄,给大孩子穿着显小,给小儿子穿上又显大。老刘一把夺过棉袄,扔进柴房:要那个二五郎当的破袄子干啥?下次啥也不要!
翻过年来就过元宵节,出了节就赶上春播春种了。化肥一袋四十二块钱,老刘把板车停在农资店门口,打算赊上五袋。
老板娘一脸不悦,阴阳怪气答了一句:“现钱四十二,赊账四十五呢!”说完,撇撇嘴,斜了老刘一眼。
“赊账又不是不还?秋天还钱,还多还几个钱……”嘴里小声嘀咕,老刘自己搬了五袋化肥装上板车。
老板娘赶紧追出来,“五袋化肥二百二十五,到时候一个子都不能少!”
“化肥这样贵,你还嫌挣得少?”
“化肥贵?这还叫贵?你看看那个磷酸二铵,你知道多少钱?一百五一袋!那才是好化肥,俄罗斯进口的。”
老刘吐了吐舌头,随后又拉板车离开。
老板娘摇摇头:“跟你说也是白费口舌,你又买不起。”想想又不放心,高喊道:“老刘,收庄稼还钱啊!你要是敢不还,俺到你家牵牛扒稻,撕破脸皮的时候,俺啥都敢干!”
老刘听了,狠狠啐上一口:“呸!狗眼看人!”
春耕还没结束,这一天,老刘婆娘慌慌忙忙跑出来,告诉老刘乡长女儿出嫁办喜事,男人们都得去喝喜酒。老刘立刻瞪了眼:“俺知道乡长家门朝哪开?俺们又不欠他人情!”
“村里人都去了,不去不好吧?那要是不去……”婆娘没继续说下去,盯着老刘铁青的脸。
“唉,乡长嫁姑娘与俺啥子关系?他当他的官,俺种俺的地,他妈的都是一群……”
“是了,是了!”婆娘赶紧朝他摆摆手,“村里人都去了,不去以后怕是不好?”女人又重复一遍,接着掏出五十块钱递到老刘手里。
“五十?这五十块钱扔进水里,还能听见水响,给他们还不如扔水里,俺要是将来有钱了……哎……”老刘攥紧了粗糙的拳头。
“唉,别说了,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老刘换了身干净衣裳,又装了一包团结烟,正打算步行,却听得村里大喇叭喊话,说乡长准备的几辆中巴车停在村口,大家一一上了中巴车。一路上晃晃悠悠,老刘打起了盹。
不到两支烟的功夫,几辆大巴车徐徐停下,只见乡长家里人头攒动,比过年时赶大集还热闹。老刘发现不远处的空地上摆了几张空桌子,旁边还有一个收账的桌子,老刘掏出五十块钱,那人没客气接了钱直接装进鼓鼓囊囊的包里,也没记个账。有几个外村的村民陆陆续续坐下,老刘也坐下,本打算掏烟过个瘾,才发现大家都是青一色的过滤嘴儿,红梅、红塔山、黄山,最次的也是大前门,老刘摸摸口袋里不带过滤嘴儿的团结,又将手放在桌上。
这时有人递给老刘一支过滤嘴儿,老刘道谢之后点上,刚进嘴便觉沁人心脾,细瞧一眼赫然两个字:中华。好烟就是好烟,没会儿功夫,那人不小心又掉了一根在地上,老刘发现之后本想伸手去捡,又觉得不太合适,只得作罢。酒菜入席,老刘扒拉几口,时不时向桌底下瞄几眼,发现那支烟还稳稳地躺在那儿,想了几次,还是没好意思捡起来。心里只轻叹一气:可惜了这好烟,白瞎瞎地糟蹋了。
想到庄稼地里还有不少农活,老刘一赶劲扒拉几口饭菜,打算回去下地,只是一瞧见地上的过滤嘴儿,轻叹一气。
这一年收成不好,还完欠账,家里只节余一千多块钱,老刘一狠心让大儿子下学。
就这样,大儿子初中没毕业,就去了南京的小作坊帮工挣几个钱,一方面补贴家用,毕竟还有个弟弟才上初中;另一个原因也是打算挣点钱存着,以后盖房子娶媳妇儿。
时光缓缓,流年易散,庄稼地里的老刘一年老似一年,不变的是粘满补丁的衣裳和捉襟见肘的日常。
一日老刘出门,经过村外的荒山巧遇村长。
“老刘,干啥啊?”村长递给老刘一根过滤嘴儿。
“没事转转。”
“老刘啊,不是俺说你,天天穷,年年穷,祖祖辈辈穷,你咋想的?”村长皱皱眉毛。
“没办法,外财不发命穷人,一切都是命啊。”
“老刘,看这片荒山,你可有兴趣?”村长用手一指不远处几片山坡。
“荒山有啥用?”老刘眨眨眼睛。
“荒山当墓地,就是埋死人啊!”
“啊?呸呸呸,可不兴咒人死!”
村长咧开嘴哈哈大笑,“我说你可真迂,你说我们这个乡里,谁人到临了还不是一个死?你死我死,大家都逃不过一个死。”
老刘转到村长身后,“村长你是不是得了‘神经’?”
“老刘,只要你拿出七千块钱,俺就帮你写承包合同,到时候荒山就是你的,人家埋死人,你坐地收钱!”
“村长,你……”老刘狐疑地看着村长。
“实话不瞒你,俺现在不差钱,俺想进城里了,这个村长俺也不打算干了,能帮你一把就帮一把,也算是积点‘阴德’吧。老刘,现在七千块钱,到时候一座坟你要个万儿八千的,就是你说了算。”
“乡里乡亲两百就行了……”
“两百?哈哈,老刘你真……真可爱!哈哈……算了,不说你了,尽快给我回话啊!”
老刘三步并两步飞奔回家告诉自家婆娘,谁知婆娘一听,立即跳起来咒骂:“你大孩子下学,小孩子也下学吗?家里这点钱是儿子的学费,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动!”
老刘又试着劝婆娘:“荒山做墓地埋死人,包赚钱的。”
没等话说完,婆娘又是一通:“埋死人?埋你还是埋俺?谁死?”
“现在不死,将来不都是死吗?”老刘不知如何才能说通婆娘。
“老刘,我可告诉你,将来死不死人是将来的事情,现在拿出七千块钱,你就把俺这个大活人给逼死了……”说着又嚎啕大哭,用腰间早已经烂了窟窿眼儿的围裙擦擦眼泪。“大半辈子就存着这几千块钱,都是给儿子上学使的,儿子不上学,难道要跟你一样,没本事的话一辈子都受穷!”说完,继续呜咽不止。
老刘没言语,随后进里屋,和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有滴滴眼泪悄悄滑落耳旁。
荒山最终还是承包给别人,老刘也病倒了,拖拖拉拉,几个月才见好转。
村长进城了,老刘的日子还似从前一样,年年春耕赊化肥,年年秋收还旧账。唯一让老刘欣慰的是,小儿子终于考上南京大学。
前阵子老刘的父亲生病,眼瞧着一天重似一天,家里人在荒山选了一块墓地,要价七千。老刘没说话,老刘婆娘吵吵墓地太贵,对方告诉她七千是最便宜的,还有座北朝南的风水宝地,价格三万多。
回来路上,婆娘不住抱怨:早知道墓地这样值钱,早该承包荒山;上大学有个啥用?挣不着钱,啥用没有!
老刘看了一眼远处的荒山,喃喃自语:“村长进城十年了……十年了……”
老刘一把捂住嘴,没再说话,渐渐的,渐渐的,荒山模糊成一片。 溪语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