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罐中的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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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罗尼·辛克莱,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我不喜欢他那张有些俊俏的脸、他那狡猾的微笑,以及他注视我的那种方式——如此直接,诚实得如此不加掩饰,让你知道他在掩藏什么东西,即使他并没有掩藏。我特别不喜欢他看我女儿的那种方式。
我大声地清了清嗓子,让他吓了一跳。他转身露出尖牙朝我微笑,然后懒洋洋地转动着双手里的桶圈。
“詹米说他这个月末要十多个小威士忌酒桶,我需要一个大的山核桃木桶来装熏肉,越快越好。”
他点点头,在墙上的松木板上画些神秘的记号。奇怪的是,辛克莱虽然是苏格兰人,却不会写字,只懂得某种私人的速记法,让他能够记住订单和账目。
“好的,弗雷泽夫人,还有吗?”
我停顿片刻,试着想起在下雪前可能需要箍桶匠做的所有必需品。我要腌制鱼和肉,但是最好在石头罐子里面腌制,因为木桶会让腌肉有股松脂气味。我已经有一个风干的好木桶用来装苹果,还有一个用来装南瓜,土豆可以放在架子上避免腐烂。
“没有了,”我决定道,“就这些。”
“是的,夫人。”他犹豫了,把桶圈转得更快了,“木桶做好了,他要亲自来取吗?”
“不会,他要收大麦,宰杀牲口,还要酿酒。就是因为审判,一切都迟了。”我扬起眉毛看着他,“有什么事吗?你要我给他带信吗?”
箍桶匠的店铺坐落在马路附近的山脚下,是大多数来访者一来就会遇到的建筑,因此是大多数来自弗雷泽岭之外的流言的接收点。
辛克莱思索着,偏着略带红色的脑袋。
“哎呀,应该没什么事。只是我听说这地方来了个陌生人,在打听关于詹米·弗雷泽的问题。”
布丽安娜本来在观看墙上挂着的辐刀、木槌、锯子和斧头,却因为辛克莱的话而立即分了心,我从眼角看到她迅速把头转了过来。她转过身,裙摆在店铺地面上齐脚踝深的杂乱木屑里窸窣作响。
“你知道那个陌生人的名字吗?”她焦急地问道,“或者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吗?”
辛克莱惊讶地看了看她。他的体型有些奇怪,肩膀纤瘦,手臂却粗壮,而且他的双手特别大,倒像是属于一个比他高一倍的人。他看着布丽安娜,宽大的拇指下意识地缓慢抚摸着金属的桶圈,一遍又一遍。
“嗯,我说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夫人。”他足够礼貌地说道,但是他眼睛里的那种神情,让我想要从他手里把桶圈抢过来套到他的脖子上,“但是他说他叫霍齐派尔。”
布丽安娜脸上的希望不见了,尽管听到这个名字时,她稍微地笑了笑。
“我怀疑那人不可能是罗杰。”她低声对我说道。
“可能不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用假名。”我同意道,然后朝辛克莱转回去,“你应该没有听说过一个叫韦克菲尔德的人吧?罗杰·韦克菲尔德?”
辛克莱果断地摇了摇头。
“没有听说过,夫人。詹米自己放过话,如果这个人真来了,那么就让人立即把他送去岭上。所以,如果这个人踏足郡里,那么你会和我一样最早知道的。”
布丽安娜叹了一口气。我听到她失望地吞咽了唾液。已经十月中旬了,尽管她没有说什么,但她的焦虑显然在与日俱增。焦虑的不止是她一人——她跟我们说过罗杰的打算,所以一想到罗杰的行为可能会给他自己带来各种灾祸,我就难以入眠。
“……关于威士忌的事情。”辛克莱正在说话,让我的注意力猛地回到他那里。
“威士忌?霍齐派尔询问了关于詹米和威士忌的事情?”
辛克莱点了点头,然后放下桶圈。“在十字溪,当然没人愿意跟他说一个字。但是,我的线人确实说过,那个与霍齐派尔说话的人觉得他是士兵。”他短暂地皱了皱眉,“穿红衣服的英格兰士兵,很难把头发上的粉洗掉。”
“他没有穿军装,确定吗?”英格兰步兵把头发扎成一层层结实的辫子,围绕在一团羔羊毛上,然后扑上粉。在这样的气候里,粉混合上汗液,很快就变成了糨糊。不过,我想辛克莱说的是那个人的态度,而不是他的外表。
“哎哟,没穿。他说自己是做皮毛生意的,但是他走路时屁股上有根推弹杆。他说话的时候,你能听到他的皮衣咯吱响。反正乔迪·麦克林托克是这么说的。”
“可能是默奇森的人,我会跟詹米说的,谢谢你。”
我与布丽安娜离开了箍桶店,心想这个霍齐派尔最终会带来多少的麻烦,或许不多,弗雷泽岭远离文明世界,难以抵达,能够防止大多数侵扰——这正是选择它的目的之一。涉及战争时,偏远地区的多重不便利大于弊。我能确定,弗雷泽岭上打不起仗。
无论默奇森的怨恨有多么不共戴天,无论他有多么优秀,我都不会觉得他的上级会让他只是为了铲除一家年产量不足一百加仑的黑酒厂,就带兵远征一百多英里进山。
丽琦和伊恩在外面等我们,忙着从辛克莱的垃圾堆里拾引火柴。箍桶匠的工作会产生大量刨花、碎屑,以及废弃木块和树皮。但值得花力气把它们捡起来,那样就不用在家用手劈柴来引火了。
“亲爱的,你能去和伊恩把桶装上车吗?”我问布丽安娜,“我想要在阳光下看看丽琦。”
布丽安娜仍然显得心不在焉,点了点头,然后去帮伊恩把箍桶店外面那六七个小木桶装上马车。那些木桶虽然小,但是很沉。
正是倾注在这些木桶上的技艺,才让人品不是很好的罗尼·辛克莱获得了他的土地和店铺——不是每个箍桶匠都懂得恰当地烧焦橡木桶的内侧,让桶里的陈酿威士忌有种漂亮的琥珀色和深沉的烟熏风味。
“过来,亲爱的,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丽琦顺从地睁大了双眼,让我拉下她的下眼睑,检查眼球的白色巩膜。
丽琦仍然瘦得惊人,但是黄疸病的难看黄色正从她皮肤上淡去,而且她的双眼也差不多白了回来。我轻轻地用手指按住她的脖子,淋巴结只是有些许肿大——也算有所好转了。
“感觉还好吗?”我问道。她腼腆地微笑,然后点了点头。她在三个星期前与伊恩来到这里,而这是她自那以后初次走出木屋,她仍然像一只牛犊那样摇摇晃晃。但是,频繁地喝下用金鸡纳树皮泡的药汤还是有用。她在过去这个星期里并没有再发烧,我有希望在短期内治好她肝脏上面的损伤。
“弗雷泽夫人?”她说道。听到她说话,让我吓了一跳。她太过于害羞,很少能鼓起勇气直接对我或詹米说话,她会把她的需要低声告诉布丽安娜,然后由布丽安娜传达给我。
“怎么了,亲爱的?”
“我……我刚才听到箍桶匠说的话……说弗雷泽先生打听过布丽安娜小姐的丈夫。我在想……”她的话语在害羞中消失了,通透的脸颊上出现了微弱的玫瑰粉红。
“嗯?”
“你觉得他会打听我的父亲吗?”她一口气说出这句话,然后脸变得更红了。
“噢,丽琦!对不起。”布丽安娜搬完木桶,走过来抱着她的小女仆,“我没有忘记,但是我也没有想起来。等等,我去告诉辛克莱先生。”裙摆飘动,布丽安娜走进了昏暗、凉爽的箍桶店。
“你的父亲?”我问道,“你找不到他了吗?”
丽琦点了点头,紧紧咬住双唇,让它们不颤抖。
“他应该成为了奴仆,但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只知道可能会在南方的几个殖民地。”
呃,我心想,这可把搜寻的范围扩展到几万平方英里的地方了。但是,让罗尼·辛克莱把话放出去也无妨。报纸或者其他印刷品在南方很少见,大多数真实的新闻仍然是在商店和酒馆里靠嘴传递,或者由偏远种植园的奴隶和仆人传递。
想到报纸,我心里一阵难受。不过,七年后的事情看似遥远得令人安心,而且布丽安娜也肯定会平安无事。无论房子有没有注定在1月21日被烧毁,我们在那天肯定能够不在房子里吗?
布丽安娜出来了。她的脸颊特别红,翻身爬到马车上,拿起缰绳,不耐烦地等着我们其他人。伊恩看到了她通红的脸,皱起眉头,朝箍桶店那边看了看。
“怎么了?那个家伙跟你说什么坏话了?”他伸展着那双和辛克莱差不多大的手。
“没有,”她简短地说道,“什么都没说。我们可以走了吗?”
伊恩抱起丽琦,让她坐到马车厢里,然后伸手来拉我坐到布丽安娜的旁边。他看了看布丽安娜手中的缰绳,他教过她赶骡子,对她的驾驶技术很满意。
“注意那头浑蛋的右边,”他向她建议道,“要不时地打它的屁股,不然它会偷懒。”
他钻进马车厢,然后我们便出发了。我能够听到他给丽琦讲稀奇古怪的故事,以及丽琦回应的低弱的咯咯笑声。伊恩作为家中最小的一员,很关心丽琦,把她当作妹妹对待,一会儿讨厌,一会儿喜欢。
我回头看了看远去的箍桶店,然后又看了看布丽安娜。
“他做了什么?”我轻声问道。
“他什么都没有做,我打断了他。”她那宽大脸颊上的红色变得更深了。
“他到底在做什么?”
“在木头上画画,”她说道,然后咬着脸颊内侧,“画裸女。”
我大笑起来,既因为惊讶,又因为好笑。
“呃,他没有妻子,也不可能很快娶妻。殖民地里的女人很少,在这上面更少。想来怪不得他。”
我对罗尼·辛克莱感到一种意外的同情。他毕竟独身特别久了,他的妻子在卡洛登起义后的悲惨日子中去世,而他在监狱里待了十多年,才被转移到美洲殖民地。就算他在这里成过家,但也没有持续下来。他是个孤单的人,我突然从别的角度看懂了他为什么热衷于打听流言,和他为什么喜欢偷窥——即使他把布丽安娜当作启发艺术灵感的人。我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
布丽安娜窘迫的神色退去了,放松地弓背拉着缰绳,低声地哼着歌——我觉得她哼的是披头士的调子,尽管我从来没法分辨清楚那些流行乐队。这个闲散的想法不知不觉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如果罗杰不来,那么她就不会孤单太久,无论在这里,还是在他回到未来后。但是那很荒唐。罗杰应该会来,如果他不来……
一种我始终拒之门外的想法,穿过了我的防线,全面地展现在我的脑海里。如果他选择不来怎么办?我知道他们吵了架,尽管布丽安娜始终闭口不提。他会过于生气,抛下她而独自回去吗?
我觉得布丽安娜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她已经不再多说罗杰的事情了,但是每次克拉伦斯宣布有客人来时,她的眼睛里都会亮起焦急的神情,而每当她发现那是詹米的租户或者伊恩的图斯卡罗拉朋友时,那种神情都会消失。
“快一点儿,你这个讨厌的家伙。”我低声说道。布丽安娜听到了,于是明智地用缰绳拍打骡子的屁股。
“跑起来!”她喊道,然后马车乒乒乓乓地走得更快了,在狭窄的马路上颠簸着往家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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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理士堡的酿酒地窖比差远了,”詹米说着,懊恼地戳了戳放在小空地边上的那个临时酿酒厂,“不过,它确实能酿出威士忌,某种威士忌。”
尽管他不够自信,但布丽安娜仍然能够看得出来,他对他那个简陋的酿酒厂很自豪。酒厂离木屋差不多两英里,离菲格斯的地方比较近。据他解释,这是为了能让玛萨丽每天上去看几次,照看酿酒进程。作为回报,她和菲格斯分到的威士忌,要比岭上其他提供大麦和帮助销酒的农民分到的稍微多一些。
“不行,亲爱的,你不能吃那个恶心的小东西。”玛萨丽坚定地说道。她抓住她儿子的手腕,开始一根根地掰开他的手指,想要放掉他手里那只疯狂扭动的硕大昆虫。她儿子显然不听她的话,仍想要吃那条虫子。
“呸!”玛萨丽把那只蟑螂扔到地上,一脚踩了上去。
杰梅恩是个不为苦乐所动的矮胖孩子,并没有因为丢掉了好东西而哭鼻子,而是在金色的刘海下怒目而视。那只蟑螂对玛萨丽的粗暴对待无所畏惧,从腐烂的叶子里爬出来,然后爬走了,只是爬得有些摇摇晃晃。
“噢,我觉得吃了也不会有事,”伊恩好笑地说道,“我和印第安人就偶尔吃过。不过,蚂蚱更好吃,尤其是用烟熏过的。”
玛萨丽和布丽安娜都发出了作呕的声音,让伊恩咧嘴笑得更灿烂了。他又抬起一袋大麦,在扁平的灯芯草篮子里倒了薄薄的一层。又有两只蟑螂被突然倒在光天化日之下,疯狂地沿着篮子的边缘小跑,然后掉到地上跑开,消失进粗糙建成的麦芽池里。
“不行,我说不行!”玛萨丽紧紧抓住杰梅恩的衣领,阻止下定决心的杰梅恩去追那两只蟑螂,“别动,你个小淘气,你也想要被烟熏吗?”一缕缕熏烟从木质平台的裂缝里冒出来,在那片小空地里弥漫满了烤谷物的早餐气味。布丽安娜感觉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或许你应该让它们进去,”她开玩笑地建议道,“烟熏蟑螂或许可以给威士忌添加不错的风味。”
“我也觉得它们不会有什么坏处。”她父亲同意道,走到她的旁边。他用手帕擦拭脸庞,然后看着手帕,对上面的黑色污渍做了个小小的鬼脸,然后把手帕塞回衣袖上面,问道:“都还好吗,伊恩?”
“嗯,还行。只有那一袋都发霉了,詹米舅舅。”伊恩端起那盘大麦,并轻轻地踢了踢一个破开的袋子,柔和的青色真菌和黑色的腐烂大麦显示出湿气浸透进去而带来的坏结果。还有另外两袋打开的大麦,最上面那层腐烂的被铲掉,摆在麦芽池的旁边。
“那我们赶快把事情做完吧,”詹米说道,“我都快饿死了。”他和伊恩各自抓起一个粗麻布袋,然后把新鲜的大麦倾倒在平台的空地上,铺成了厚厚的一层。
“整个过程需要多久?”布丽安娜把鼻子凑到捣麦芽的大桶上面。玛萨丽正搅拌着桶里上次烟熏过的正在发酵的大麦。麦芽才开始发酵,空气里只有一丝微弱的酒精味。
“噢,这取决于天气。”玛萨丽老练地朝天上看去,已经傍晚,天空已经变暗成了澄澈的深蓝,地平线上方只飘浮着几丝白云,“尽管天气晴朗,我敢说……杰梅恩!”杰梅恩钻到一根木材下面去,整个身子只剩下屁股露在外面了。
“我去抱他。”布丽安娜跨了三个大步迅速穿过空地,把他抱了起来。对于这次不必要的干涉,杰梅恩发出低沉的抗议声,然后开始踢踹,用结实的脚后跟踢打布丽安娜的腿。
“噢!”布丽安娜把他放在地上,用一只手揉搓大腿。
玛萨丽发出恼怒的声音,扔掉了长柄勺。“这次你吃的是什么,你个淘气鬼?”杰梅恩吸取了经验教训,把才找到的东西扔到嘴里,用力地吞咽,紧接着就变得脸色发青,哽咽起来。
玛萨丽担心地尖叫起来,跪下去试着掰开他的嘴巴。杰梅恩喘着气,然后摇晃着向后退,同时摇着头。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鼓了起来,一股细细的口水从口中流出来。
“来!”布丽安娜抓住杰梅恩的胳膊,拉他背靠着自己,双手握拳按到他的肚子上,然后用力猛地往里按。
杰梅恩大声地咳嗽,然后一个又小又圆的东西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他呼呼地喘息起来,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号叫起来,脸色在几秒钟里就从暗淡的青色变成了健康的红色。
“他没事吧?”詹米忧虑地打量着正在母亲怀里哭泣的杰梅恩,然后欣慰地看了看布丽安娜:“做得漂亮,姑娘。不错!”
“谢谢!我……谢谢。很高兴那样做有效果。”
布丽安娜感觉有点摇晃。几秒钟,就几秒钟的时间,生死就在刹那间。詹米碰了碰她的胳膊,轻轻地捏了捏她,然后她感觉好了一些。
“你最好把这家伙带下去,回到家里,”他嘱咐着玛萨丽,“让他吃了晚饭上床睡觉。我们要把这里的事情做完。”
玛萨丽点点头,一副震惊的神情。她把眼前的那缕白发拨开,糟糕地试着朝布丽安娜微笑。
“谢谢你,好妹妹。”
这个称呼让布丽安娜感觉到一种意外的愉悦。她也朝玛萨丽微笑了。
“很高兴他没事。”
玛萨丽捡起地上的口袋,朝詹米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沿着陡峭的小路走下去了。她怀里抱着杰梅恩,杰梅恩短胖的拳头紧紧地缠绕在她的头皮里。
“干得漂亮,表妹。”伊恩撒完大麦,从平台上跳下来祝贺她,“你在哪里学会那样做的?”
“我母亲那里。”
伊恩点了点头,一副钦佩的表情。詹米弯下腰,搜寻着旁边的地面。
“我想知道那孩子吞的是什么?”
“这个。”布丽安娜看到了那个东西半掩在落叶里面,然后把它拿出来,“看上去像是个纽扣。”那是个歪斜的圆环,是用木头粗糙雕刻成的,但毫无疑问是一个纽扣,上面有长扣环和穿线的小孔。
“让我看看。”詹米伸出一只手,她把那颗纽扣丢到了他手里。
“伊恩,你没有掉纽扣吧?”他问道,皱眉看着手掌里那个小东西。
伊恩的目光越过詹米的肩看那颗扣子,然后摇了摇头。“或许是菲格斯的?”
“有可能,但我觉得不是。菲格斯很好打扮,不会用这样的扣子。他衣服上的纽扣,全部都是用抛光牛角做成的。”他仍然皱着眉头,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耸了耸肩。他捡起毛皮袋,把那颗纽扣放进去,然后把毛皮袋系在腰间。
“好了。我会去问一下。伊恩,你把这里搞定,好吗?已经没多少事情了。”他说完,朝布丽安娜微笑,朝小路那边点了点头:“来吧,姑娘,我们回家,顺路去林赛家问问。”
结果,肯尼·林赛并不在家。
“邓肯·英尼斯来把他叫走了,走了还不到一个小时,”林赛夫人说道,她站在家门口,伸手到眼睛上方遮挡落日的光线,“他们肯定是刚才去你家了。你和你的姑娘要进来吗,麦克杜,尝点什么东西?”
“噢,不用了,谢谢你,肯尼夫人。我妻子会做好饭等着我们。不过,或许你能看看这个小东西是肯尼衣服上的吗?”
林赛夫人仔细看了看他手里的那颗纽扣,然后摇了摇头。“不是。我才给他缝完一整套扣子,那些小扣子是他从鹿骨头上雕出来的,你也见过的,”她自豪地说道,对自己丈夫的手艺感到很满意,“每颗扣子上面都有一张笑得像淘气鬼那样的小脸,而且每张脸都不一样。”
她用猜测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布丽安娜。
“肯尼的弟弟,”她说道,“在十字溪附近有块不错的小地方,种了二十公顷的烟草,还有一条不错的小溪从中间流过,他会去参加在赫利孔山的集会。或许你也要去吧,麦克杜?”
詹米摇了摇头,微笑应对她那大胆的暗示。殖民地里单身女性很少,即使詹米已经放话出去,说布丽安娜已经被许诺出去了,但这丝毫没有拦住那些试图说媒的人。
“今年恐怕不去了,肯尼夫人。或许明年吧,今年没时间。”
他们礼貌地道别,然后转身朝家中走去,落日照在他们的后背,在前面的小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你觉得那颗纽扣重要吗?”布丽安娜好奇地问道。
詹米稍微耸了耸肩。一阵轻风吹起了他头顶的头发,拉动着他用来把头发绑在后面的皮条。
“说不准。可能没什么,但是也可能很重要。你妈妈跟我说过罗尼·辛克莱的话,说那个在十字溪问威士忌的男人。”
“霍齐派尔?”布丽安娜忍不住笑这个名字。詹米也朝她笑了笑,然后又严肃起来了。
“是的。如果这个纽扣属于岭上的某个人,那么他们知道酒厂在哪里并不会多看,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但是如果这个纽扣属于某个陌生人……”他看了看她,然后又耸了耸肩。
“来到这里的人不容易被忽视,除非他故意隐藏。没有恶意的人来这里,都会在人家停下来要点吃的和喝的,而我当天就会知道。但是,我还没有听到说有这种人来。也不会是印第安人,他们不会在衣服上用纽扣。”
一阵强风呼呼地刮过小路,卷起了地上棕色和黄色的叶子。他们转身上山,朝木屋走去。森林里愈加安静,他们也受到影响,在路上几乎没有说话。鸟儿仍然唱着黄昏的歌谣,但是他们在树下的阴影变得越来越长。太阳慢慢落到山后,山谷对面的北坡已经黑暗和沉寂下来。
但是,木屋的空地上仍然填满了从金黄栗子树叶中间透过来的阳光。克莱尔在围着木栅栏的菜园里,调菜盆挂在腰上,从用豆架支撑着的藤蔓上摘下豆角。她纤细的身形在落日里被映衬成黑色的剪影,头发形成了一个卷曲的、金色的巨大光环。
见到此情此景,布丽安娜直接停下来,不由自主地说道:“茵纳斯弗利。”
“茵纳斯弗利?”詹米迷惑地看着她。
她犹豫了,但是不解释又不行:“这是一首诗,或者说一首诗的部分。爸爸回家看到妈妈在菜园里做事,就总是会念这首诗——他说要是可以的话,妈妈会住在菜园里。他经常开玩笑地说她会离开我们,去寻找她能够独自生活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会有她的植物。”
“哦。”詹米的表情镇定,宽大的脸庞在逐渐消失的光线中显得红润,“那首诗的内容是什么?”
念出那首诗时,她感到心里微微紧绷起来。
“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利岛,
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巴房;
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巢,
独个儿住着,荫阴下听蜂群歌唱。”[1]
****
詹米的红色浓眉稍微皱了起来,在阳光里闪耀。“这是一首诗?茵纳斯弗利岛在哪里呢?”
“或许在爱尔兰。那个诗人是爱尔兰人。”布丽安娜解释道。那排低矮的蜂窝摆放在树林旁边的石头底座上。
“哦。”
在充满蜂蜜香味的空气中,黑黄相间的小蜜蜂从他们身边飞过,从田地里往家中飞。她的父亲没有动身向前走,而是沉默地站在她身边,看她母亲采摘叶子中黑色与金色相间的豆角。
最终并不孤单,她心想。但是她的心仍然有些紧绷着,但那并不是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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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尼·林赛喝了一小口威士忌,闭上眼睛,像职业品酒师那样用舌头搅动酒。他停顿下来,聚精会神地皱起眉头,然后大口地吞了下去。
“嚯!”他吸了一口气,浑身战栗。“天啊,”他沙哑地说道,“口感不错!”
詹米咧嘴笑着回应他的赞扬,然后又倒了一小杯,推给了邓肯。
“是啊,比上回的更好。”他同意道,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然后才开始喝,“这次的不会辣舌头,真的。”
林赛用手背擦嘴,同意地点了点头:“嗯,会卖得很不错的。乌兰想要一桶——按照他们贵格会教徒那样每次只喝一点,那桶酒够他喝一年了。”
“你们已经定好价格了?”
林赛点了点头,赞赏地闻着丽琦放到他面前的那盘大麦饼。“用一英担大麦来换那桶酒。他还会再给一英担,如果你和他平分这一英担大麦产出来的威士忌。”
“很公平。”詹米拿起一块大麦饼,心不在焉地咀嚼了一会儿。然后,他朝坐在桌子那面的邓肯扬起一只眉毛。
“你去问问内勒溪上的麦克劳德,看他要不要和我们做同样的交易,好吗?你回家的时候会从那儿过,是吧?”
邓肯咀嚼着点了点头,詹米朝我举起他的杯子,无声地表示干杯庆祝——乌兰的报价有整整八百磅重的大麦,包括现货和记账。这比岭上所有土地的盈余产量还要多,可以在明年用来酿造威士忌。
“岭上每户人家给一桶,菲格斯家给两桶。”詹米算计着,心不在焉地拉了拉耳垂,“或许也要给纳科格纳维托两桶,一桶放到后面让它变陈——嗯,我们能够剩下大概十多桶来参加集会,邓肯。”
邓肯来得恰合时宜。尽管詹米此前设法用第一年的新威士忌,去与塞勒姆的摩拉维亚人交换工具、布匹,以及其他我们急需的物件,但是开普菲尔的富裕苏格兰种植园主无疑是更好的买家。
我们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没法离开家园太久,赶一个星期的路去赫利孔山,但是如果邓肯能够把威士忌带下去销售……我已经在心里列清单了。大家都会带东西去集会上卖。羊毛、布匹、工具、食物、动物……我急需一个小铜壶,还需要六匹新的平纹细布来做连衣裙,以及……
“你们觉得应该把酒给印第安人吗?”布丽安娜的问题把我从贪婪的白日梦中拉了出来。
“为什么不呢?”林赛问道,对她的插话有点不满意,“毕竟,我们不是把酒送给他们,丫头。他们没有什么银子,但是他们会用兽皮来交换,而且他们给的兽皮很多。”
布丽安娜看了看我,想得到我的支持,然后又看了看詹米。
“但是印第安人……我的意思是,我听说过他们喝不了酒。”
三个男人全都不解地看着她,然后邓肯看着自己的酒杯,把酒杯端在手里旋转。
“喝不了?”
她的嘴角向内动了动。“我的意思是,他们很容易喝醉。”
林赛看了看自己的杯子里面,然后抬头看着她,用手擦拭正在变秃的头顶。
“你想表达什么,姑娘?”他多少有些礼貌地说道。
布丽安娜咬紧嘴巴,然后又放松开来。“我是说,如果有人喝着就停不下来,那么鼓励他们去喝酒就不恰当了。”她有些无助地看了看我。我摇了摇头。
“现在还没有酗酒这个词,”我说道,“酗酒还不是病,只是性格上的缺点。”
詹米诧异地抬头看了看她。“嗯,我跟你说,姑娘,我年轻的时候见过许多醉鬼,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酒瓶自己从桌子跳起来,自己往人的喉咙里倒酒。”
大家都同意地哼了哼,然后又倒了一轮酒,变换了话题。
“霍齐派尔?没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不过我肯定听过这个名字。”邓肯喝完剩下的酒,放下杯子,轻声地喘息着,“你想要我在集会上打听一下吗?”
詹米点了点头,然后又拿起一块大麦饼。“是的,如果可以的话,就打听一下,邓肯。”
丽琦在火炉上面弯着腰搅拌着用来做晚饭的炖菜。我看到她的肩膀绷紧起来,但是太过于害羞,不敢在这么多男人面前说话。而布丽安娜没有这种拘谨。
“英尼斯先生,我也想打听一个人。”她在桌子上面朝他倾身,双眼盯着他,诚挚地恳求,“你能帮忙打听一个叫罗杰·韦克菲尔德的人吗?麻烦你了。”
“噢,可以啊。可以的。”布丽安娜的胸部靠得比较近,让邓肯脸红起来,然后在迷惑中喝掉了肯尼杯中的威士忌,“还有什么事情我能做的吗?”
“有,”我说道,再倒了一杯酒放到不满的肯尼·林赛面前,“帮忙打听霍齐派尔和布丽安娜的男朋友时,麻烦你也打听一下一个叫约瑟夫·威姆斯的人,他应该是个男奴。”我从眼角看去,看到了丽琦瘦削的肩膀宽慰地放松下来。
邓肯点了点头,布丽安娜去储藏室里取黄油,她又镇定了下来。肯尼·林赛好奇地看着布丽安娜的背后。
“布丽?你是那么叫你女儿的吗?”他问道。
“是的,”我说道,“怎么了?”
林赛脸上露出了短暂的微笑,然后他看了看詹米,咳嗽了两声,把笑着的脸埋到了酒杯里面。
“这是个苏格兰词语,外乡人,”詹米说道,脸上露出了特别揶揄的微笑,“布丽就是大动荡的意思。”
注释
[1]译文引自《叶芝诗选》,袁可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异乡人8:穿越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