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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把彼此的房间称作囚室,将自己比作女囚,这种行为部分是因为生活寂寞,但更多是因为人生缺乏希望。
这座公寓的女人几乎都过了三十岁,其中有四十几岁的人,也有栗宫多加子这样六十二岁的人。她们各自都有过去,而且都能靠自己的能力维持生活。
她们已经断绝了结婚的念想,甚至可以说对此恐惧不已。因为这里的女人曾经都受过或大或小的心伤,职业又相对固定,无法离开。
她们被囚禁在洞穴一般的个人世界里,既没有希望也没有展望,也就跟女囚没什么两样了。在女子监狱,囚徒必须每日重复同样的工作,直到刑满释放。她们通过完成被赋予的工作来生存。这座公寓的住户与之相似,并非为了工作献出自己的一生。她们或许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但现在早已失却了热情,只靠生存的惰性继续工作着——也跟女囚一样,重复着没有自主性和积极性的作业。
女囚尚且有刑期,刑满之后就能回归社会。可是,这里不存在刑期。硬要说的话,刑满意味着退休,或是单位倒闭。
每个人都过着平淡无味的日子,无论往房间里塞进多么新式的物什,无论用家具窗帘的色彩营造什么样的氛围,心灵都永远得不到抚慰。她们不时会用玩笑的语气谈起养老院,实则出自对自身前途的迫切担忧。
这些人中并非所有人都没有对象,但有也只是极少数,而且她们的感情已经不像过去那般带着梦想了。有对象的人基本都在当有妇之夫的第三者。这些女人在痛苦中挣扎,将微小的生存价值寄托在了这份感情上,她们的生活却迟迟无法安定。往往是女人给恋人大笔花钱,自己则忍受着过时软塌的衣服。
因此,这种女人往往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她们吝啬、隐忍,对流行不闻不问,哪怕收入颇丰,也总是疲于还贷,连吃食都格外简陋。同样的收入和生活条件,她们与一心增加银行储蓄的女性看起来截然不同。
这些无人问津的女人倒也有着自己的生活享乐,于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一派。好酒之人会逐个敲开房间,与住户开个小小的酒会。不会喝酒的人则举办餐会。只是,一旦这些活动成为惯例,乐趣也就渐渐消磨掉了。
当然,这里也并非没有成为密友的住户,但基本上都保持在两人一组。她们的亲密程度异于其他人,然而表现得并不显眼。那是因为周围的住户一旦察觉,就会向这些人投去异样的目光——说白了,在这座公寓里,过着死人一样的生活最为安全。因为所有人都在互相监视。
天气晴好的星期日,女士楼窗边会晾出各色衣物。若是不起眼的内衣,主人都不好意思晾出来,因为放眼望去,周围皆是新款内衣、高档床单和被褥。
此外,她们对几号房的人晚上几点回来都了如指掌。因为不凑巧,公寓楼的台阶和走廊都使用了绝对无法消除声响的水泥和灰泥。
“某号房的人今早三点才回来。”
“某号房的人十二点多被男人送回来了。”
这一切都由高跟鞋和中跟鞋的脚步声推断出来。单从走路的方式就能判断出男性的脚步声。
非住户的女性依旧在入侵她们的生活,每逢星期六、日,男士楼的人口依旧会成倍增加,因此女士楼依旧要以某种形式遭受那些多余人口的侵害。洗衣房前看到男士内衣固然令人不悦,但最不愉快的当属那些外来女性满不在乎地走进浴场。
她们并不能当面赶走别人,顶多只能用目光来控诉,依旧是没有效果。
女士楼的住户已经分清了男士楼的女客和女士楼的女客,因为访问男士楼的女性基本都是那些人。虽说各自持续的时间不算长,也存在一些新旧面孔的更替,但只要见过两次以上,无论是谁都能记住。因为女士楼的住户都是一些心思敏锐之人。
女士楼的访客多数是故乡的母亲或姐妹,要么就是住在别处的朋友。女住户见到这种女客并不会生气。
四月十日星期二晚十点半左右,服部和子回到了公寓。因为她临下班时突然接到了工作,不得不留下来加班。公共浴室每周六、日、二、四开放,时间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十点,不过在十一点之前都能进入。但是因为时间太晚,进去时洗澡水已经浑浊了。
即便如此,也好过星期六、日晚上跟来历不明的女性一起泡澡。她赶紧回到房间换了身衣服,拿起洗漱用具走到地下室。每层弯弯曲曲的台阶中段都有一盏昏暗的灯,曾经有人在这里发现过呆站的陌生男子,还引起了一场骚动。
公寓每一层的走廊跟大街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汽车。任何人都能在任何时候从外面走进来,入口的门整晚都敞开着,走廊也没有隔绝起来。于是,住户只能紧紧锁上自己的房间门。
让人为难的是,这种建筑形式使得阳台上晾晒的衣物经常失窃。失窃的东西种类集中,显然都是男性所为。每个房间的阳台虽然距离走廊采光窗有一定距离,但想偷东西的家伙还是会像玩杂耍一样铤而走险。从足迹来看,偷窃者是在致命的高度拼死行动。只要稍有行差踏错,就有可能坠楼殒命,就算能活下来,也得落个手脚骨折的下场。尽管如此,这类偷盗案例还是接二连三,可见男人的执念之深。
晚上九点到十点左右去浴场的人最多,接近十一点就见不到什么人了。
和子快步走下台阶。地下室一侧是锅炉房的墙壁,那一带光线会变得有点儿暗。穿过那里就是浴场内部,阴暗的部分大约有五米长。
就在和子快要接近那个地方时,看见一个包着红色头巾的女人低头朝这边走来。和子见到她,心想男士楼今晚也有女客吗?只见那女人穿着宽大的红色横条纹薄毛衣,套一条绿色短裙,色彩极为夸张。她手上抱着脸盆,洗漱用具上盖着毛巾。
她一路低着头与和子擦肩而过,可能因为自己是外来人员,被人发现使用浴池有些过意不去。这倒是比较罕见的纯情反应,恐怕是头一次来吧。
这里的浴场费没有包含在房租里面,而是连同雇佣工人处理各楼层垃圾,清扫走廊、厕所和洗衣房的费用一起,每月另交三千日元。也就是说,外部人员使用浴场不用交钱。
和子对刚才碰到的陌生女人产生了些许厌恶。今晚她本来就是想泡个没有被外部女人污染过的澡,她本来以为自己无须在星期二晚上忍耐星期六、日的憋屈。
她没看清那个人的脸,只觉得又来了新的入侵者,决定明天就告诉隔壁的江藤美也子。
她拉开浴室门,眼前就是更衣间,墙上安了一圈装衣服的格子。和子走进去时,其中一个格子放着貌似西装的衣服,裙子是褶子细密的百褶裙。
换鞋处放着一双装饰着米色缎带的黑色中跟鞋。
和子只看一眼就知道,那应该是到二楼209房找村濑妙子的女客。因为她从西装和鞋子的特征一眼就能看出来。
村濑妙子的丈夫十年前去世,她就成了寡妇。目前她在一所名声很响的西式裁缝学校执教,听说收入很不错。那人皮肤虽然有点儿黑,但是五官端正,又有立体感。只不过,由于她过于瘦削,总给人一种冷淡的感觉。
她得意于自己是校长带的第一届毕业生这个身份,常说自己明明可以开学校,都是因为校长挽留才留在了母校。不过,她是在毕业十五年之后才回到了母校。
这名女性与六十二岁的外交官未亡人栗宫多加子同为骄傲于自身修养的双璧。栗宫多加子热衷于回忆巴黎、伦敦和维也纳的经历,酷爱谈起自己与知名人士的来往。而村濑妙子则喜欢炫耀学生家长是知名人士。若要为此定性,栗宫多加子是追忆往昔的荣华,村濑妙子则是炫耀当下的光彩。
当然,部分住户也对村濑妙子怀有强烈的反感,时常在背后批判她狐假虎威。与之相对,栗宫多加子说的大多是追忆战前日本美好的故事。然而,这位老人从娘家那边拿生活费在这里生活,说白了就跟被送到养老院差不多,因为这点,就很少人会对她产生不满。
和子看着那身绿色西装,心不在焉地脱掉了身上的衣物,并且尽量放在离得远的架上,随后打开了通往浴室的玻璃门。里面只剩下薄薄的雾气,四周空无一人。浴场面积约有二十平方米,浴池占了窗边约莫十平方米的地方,底部铺有瓷砖,横向略长。
和子感到有些疑惑。因为更衣室里放着一身衣服,浴场应该有人才对,可是浴池里没看见人,装着镜子的淋浴区也没看见人。
还差五分到十一点。管理员基本都是十一点半过来锁门,第二天则放掉浴场的水进行清洁。
和子刚才跟一名陌生女子擦肩而过,因此在她进来之前,浴场应该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更衣间那身具有特色的西装的主人,也是村濑妙子的客人。
和子没怎么见过这个人,只记得她跟村濑妙子差不多,身材瘦削,总是低着头走进二楼209房,而且做客的时间都很晚。她从未在晚上十点前来过。村濑妙子的房间位于二楼洗衣房旁边,她在二楼走廊上见到过两三次那个客人的背影。她好像是个非常拘谨的人,这是和子头一次在浴室看见她的衣服。
如此拘谨的人说不定是躲在哪个角落里清洗身体,然而纵使光线昏暗,这个浴场也不算大,要是有个人在里面,一眼就能看出来。
和子觉得很奇怪。尽管这么想很是失礼,但她还是忍不住猜测,那人可能在浴场旁边附带的厕所里。她会不会见到有人来,就不好意思出来了?内向的人会做出这种行动并不奇怪,和子有些心疼她,便快步走进浴池里,打算尽快洗好离开。
水已经不太热了,不过全身浸泡在里面还是很舒服。此时外面传来开门声,有人走进了更衣间。
过了一会儿,浴场的玻璃门也开了。
“晚上好。”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和子转过头,发现是栗宫多加子。她虽然六十二岁了,身材依旧圆润丰满。如果光看她的身体,很难想象她已经一把年纪。再加上皮肤白皙,更是堪称完美。不愧是上流人家出身。
“晚上好。”
和子泡在浴池里,回应了她的问候。
多加子举止斯文地走进浴池中。
“服部小姐,今天很晚啊。”
多加子说。
“嗯,下班前突然来了工作,我就留下来加班了。”
和子回答道。
“哦,这样啊,那可真是太辛苦了。”
“栗宫女士今天也挺晚啊。”
和子说。
“是呀,是呀,我跟你说,白天我到日本桥的三越去购物了,结果那里的卖场主任全都认识我,一下就围过来跟我说了好多话。就在那时,高仓阁下,他以前是子爵哦。高仓阁下的夫人正好路过,走过来对我说:呀,栗宫女士,好久不见了。后来在她的邀请之下,我们去了目黑的雅叙园。”
栗宫多加子又聊起她的上流阶级了,和子不禁有些厌烦,但还是附和道:
“哦,真的吗?所以您才这么晚回来呀。”
“是呀,我们一直在聊以前的事情。”
说完,她便开始了浴池里的长篇演讲。
“我跟你说啊,我们聊得都停不下来了。高仓阁下的夫人如今也不像以前那样幸福,心里憋了许多委屈呢。那位夫人年轻时可漂亮了,华族会馆举办夜宴的时候,她能把所有男性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呢。她现在虽然老了,但肯定是之前吃了不少苦,整个人憔悴了许多,光是看着她我就感到心疼啊……”
“哦,是嘛。”
因为对她的话不感兴趣,和子挪动身子准备出去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时候又来了一个人,二楼209房的客人可就真的被困在厕所里出不来了吧。说不定她会压根儿不回浴池,直接到更衣室换衣服走掉。
就在那时,和子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外形圆润,略微有些弹性。
她一开始以为那是橡皮球或海绵,然而这座公寓里并没有玩皮球的幼儿。更何况,那东西踩上去的脚感实在柔韧得有些异常。
“高仓阁下的独子被派到战场上,才二十三岁啊,就作为中尉战死了。后来呀,夫人就更是一蹶不振……”
和子突然惨叫一声。因为她踩到的橡皮球实际是人的手臂,而且她另一只脚还感觉到,那只手臂连着人的身体。 高台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