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一天 1944年5月28日,星期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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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人终于采取了行动。警卫们躲到石柱后面做掩护,或者趴在地上,抬起他们的步枪瞄准。盖世太保的少校从枪套里拔出手枪。那红发女人掉头就跑,但她那双性感的高跟鞋在鹅卵石上一滑,将她摔倒在地。他的男人一下子伏在她的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弗立克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的确是一名军人,就地卧倒比乱跑更安全,普通百姓不明白这一点。
哨兵开枪了。几乎在同时,阿尔伯特被击中了。弗立克见他蹒跚着,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喉咙。一枚正要投出去的手榴弹从他手里滑落。接着,又一轮射击击中了他,这次打在了他的脑门上。阿尔伯特像一块石头一样跌落在地。弗立克顿时心中涌起一阵悲痛,她知道,今天上午出生的女婴现在已经没有了父亲。在阿尔伯特旁边,贝特朗看见一颗龟壳手榴弹在教堂门廊那段岁月磨蚀的台阶上滚过。他猛地向门口扑去,手榴弹随即爆炸了。弗立克等着看他再露出头来,但什么也没有看见。她既心疼又焦虑,不知贝特朗是死了还是受伤了,也许只是昏过去了。
在停车场那边,从教堂出来的那个小队停止奔跑,他们掉头向其余六个哨兵开火。靠近门口的四个守卫处于院内和外面广场两个方向交叉火力中,在几秒钟内就被全歼,只剩下城堡台阶上的最后两个。米歇尔的计划有了效果,弗立克看到了希望。
但就在这时,楼内的敌军部队已有足够时间拿起他们的武器,冲向门和窗口,开始向外射击,再次让战局变得无法预料。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他们有多少人。
几分钟内,枪弹雨点般爆发出来,让弗立克无法再数下去了。接着,她绝望地意识到城堡内部的火力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至少有十二个门和窗户同时在向外射击。从教堂里出来的那些战士,本应该冲进建筑内部,现在却被迫撤到了停车场,躲在车辆后面。看来,安托瓦内特对驻扎兵力的估计正确,军情六处则大错特错。军情六处估计的是十二个,但抵抗组织至少打倒了六个,而现在还有十四个在射击。
弗立克恶狠狠地咒骂着。在这种类型的突击战中,抵抗组织只能以突然而压倒性的猛烈行动夺取胜利。如果他们不能立刻击垮敌人,那很快就会遇到麻烦。时间一拖下来,正规军队的训练和纪律性就开始发挥作用。最后,正规部队总是能够在持久性的冲突中获胜。在城堡的上层,一扇17世纪的大窗被砸开,从那儿伸出一挺机枪,开始朝下面射击。由于它的位置高,转瞬之间,停车场上的抵抗战士惨遭屠戮。弗立克揪心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男人倒在干涸的喷泉边,鲜血淋漓,直到最后只有两三个人还在射击。一切都完了,弗立克绝望地想。他们因寡不敌众而失败。一股绝望的苦涩涌上她的喉咙。
米歇尔朝着机枪的位置开火。“我们想办法从地面干掉那个机枪手!”他说。他环顾广场周围,目光越过建筑物的顶部、教堂的钟楼和镇公所的顶层。“要是我能进镇长办公室,就能瞄准射击。”
“等一等。”弗立克嘴唇发干。她阻止不了他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尽管她很不情愿他这么做。但她要为他创造机会,清除障碍。她用尽气力大声喊道:“吉娜维芙!”
吉娜维芙转身看着她。
“掩护米歇尔!”
吉娜维芙用力点了点头,接着便从跑车后面冲出来,向城堡的窗户射出一排子弹。
“谢谢。”米歇尔对弗立克说。随后他从隐蔽处跑了出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广场,跑向镇公所。
吉娜维芙继续往教堂门廊跑去。她的子弹分散了城堡里面那伙人的注意力,米歇尔趁机穿过广场,毫发无伤。但紧接着,弗立克感到在左侧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朝那个方向望去,看到盖世太保少校紧贴在镇公所的墙边,用手枪瞄准米歇尔。
用手枪击中一个移动的目标非常困难,除非距离很近——但盖世太保少校也有可能侥幸打中,这让弗立克非常担心。她受命进行观察和汇报,任何情况下也不能加入战斗,但现在她脑子里在说:见它的鬼去吧!她的背包里藏着她自己的武器,一支勃朗宁9毫米自动手枪。特别行动处配发的是柯尔特,但她更喜欢自己这一支,因为它是十三轮的,而不是七轮,而且它还可以装载司登冲锋枪使用的9毫米鲁格子弹。她从背袋里拿出枪来,松开保险栓,竖起撞针,伸直了胳膊,仓促地向少校开了两枪。
她没打中,但子弹落在他脸边上的墙壁上,击飞了一块碎片,让他向后一闪。米歇尔接着跑。
少校很快探出头来,又举起手枪。
米歇尔靠近了目的地,也更加接近了少校,射程变得更短。米歇尔朝少校那边开了一枪,但子弹打飞了,少校缩回头还了一击。这一次,米歇尔跌倒了,弗立克惊叫了一声。
米歇尔倒在地上,挣扎着站起来,但没能成功。弗立克强压镇静,脑子快速运转。米歇尔还活着。吉娜维芙已经到达教堂的门廊,她的冲锋枪火力继续吸引着城堡内的敌人。弗立克有机会救下米歇尔,这违反了她所领受的命令,但没有任何命令能让她把手上流血的丈夫扔在那儿不管。此外,如果她把他丢在那儿,他就会被逮捕,遭受盖世太保的审讯。米歇尔是波林格尔抵抗组织的领导人,他知道所有人的名字、所有地址、所有代码。他要是被俘,就会引发一场大难。
没有别的选择。
她又朝少校那边开了几枪。但这一次还是打偏了,她一次次扣动扳机,这持续的火力迫使那家伙沿着墙壁后退,不断地寻找掩护。
她冲出酒吧,跑上广场。她从眼角瞥见了那辆跑车的主人,他仍然趴在他情妇的身上,在弹雨中保护着她。弗立克刚才已经把他忘了,这才一下子害怕起来。他有枪吗?要是有,他很容易就能击中她。但他没有开枪。
她靠近了仰卧在那儿的米歇尔,跪起一条腿。她转身朝镇公所胡乱开了两枪,不给少校任何喘息的机会,然后立刻去看她的丈夫。
她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还睁着眼睛,还有呼吸。血似乎是从他的左臀部流出来的。她的担忧减轻了一些。“你的屁股中弹了。”她用英语说。
他回答的是法语:“简直疼得要死。”
她转身朝向镇公所。少校退后了二十米,穿过一条狭窄的街道,停在一家商店门口。这一次弗立克花了几秒钟仔细瞄准,连发四枪。商店的橱窗玻璃炸开了花,少校踉跄后退了几步,倒在了地上。
弗立克用法语对米歇尔说:“使劲爬起来。”他翻了一下身子,痛苦地呻吟着,用一个膝盖吃住劲,但他受伤的腿动弹不得。“快点儿,”她严厉地命令道,“留在这儿你会死的。”她抓住他的衬衫前襟,使出一股出奇的力量抬着他站直了身子。他用那条好腿站着,但无法承受自己的分量,重重地靠在她身上。她意识到他已经无法行走,绝望地叹了一口气。
她朝镇公所那边瞥了一眼。少校已经站了起来,尽管他的脸上带着血迹,但他似乎没受什么伤。她估计他大概是被炸飞的玻璃刮伤了皮肤,应该还能开枪射击。
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她要把米歇尔抬起来,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她朝他弯下腰来,双手抱住他的大腿,用典型的消防员的动作将他扛上自己的肩膀。他个子虽高但人很瘦,那些年月,法国人都瘦。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快被他的重量压垮了。她蹒跚着,刹那间头晕目眩,但她稳稳地站住了。
片刻过后,她向前迈了一步。
她在鹅卵石路上艰难挪动着。她觉得少校会朝她开枪,但现在到处枪声大作,有的来自城堡的方向,有的是从吉娜维芙和停车场上顽强抵抗的战士那里传来的,所以她无法确定。她随时都可能被一发子弹击中,这恐惧反倒给了她力量。她歪歪斜斜地跑了起来,跑上一条通向广场南面的路,那是最近的一个出口。她经过那个趴在红头发女人身上的德国人,在她跟他的目光相对的惊人瞬间,她注意到他脸上惊讶而近乎钦佩的表情。接着,她撞到了一张咖啡桌,桌子一下子翻倒了,她自己也差点摔倒,但还是竭力保持平衡,继续跑着。一颗子弹打中了酒吧窗户,窗玻璃在她眼前像蛛网一样爆裂开来。片刻之后,她跑到了街角附近,跑出了少校的视线之外。这下能活下来了,她感激地想:我们俩都还活着——至少还能再活几分钟。
到现在她依然还没有想过逃离战场以后要去什么地方。几条街以外停着两辆送他们逃走的汽车,但她无法带着米歇尔走那么远。不过,安托瓦内特·杜珀就住在这条街上,仅几步之遥。安托瓦内特不是抵抗组织成员,但她是同情者,为米歇尔提供了城堡内部示意图。而米歇尔是她的外甥,她自然不会拒绝接受他。
再说,弗立克也没有别的选择。
安托瓦内特住在一幢带院子的大楼的底层。弗立克从广场出来,沿街走了几码就到了这里。通道是敞开的,她踉跄穿过拱门,推开一扇门,把米歇尔放在砖地上。
她一边捶着安托瓦内特的门,一边大口喘着气。门里传出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什么事啊?”安托瓦内特让枪声吓坏了,她不敢随便开门。
弗立克上气不接下气地催促着:“快点儿,快点儿!”她尽量压低声音。也许某个邻居就是纳粹同情者。
门没开,但安托瓦内特的声音更近了。“是谁啊?”
弗立克出于本能避免说出人名,只回答说:“你外甥受伤了。”
门终于开了。安托瓦内特年纪五十岁左右,身板很直,穿着一件曾经风行一时的棉布裙子,但裙子已经褪色,变得皱巴巴的。她吓得脸色苍白。“米歇尔!”她边说边跪在他身边,“这到底是怎么啦?”
“很疼,可我还死不了。”米歇尔咬着牙说。
“你这可怜的东西。”她爱抚地轻轻掠去他额头上的一缕头发,额头都被汗水浸湿了。
弗立克焦急地说:“把他先弄进屋里再说吧。”
她抬起米歇尔的两条胳膊,安托瓦内特抬着他的膝部。他痛得哼了一声。两个人抬着他进了客厅,把他放在一个褪了色的丝绒沙发上。
“你照看着他,我去带车过来。”弗立克说着,转身往外面跑去。
枪声停息了。她的时间很紧。她沿街奔跑着,转过两个街角。
在一个关着门的面包店外面停着两辆汽车,引擎全都发动着,其中一辆是锈迹斑斑的雷诺,另一辆货车车身有一个褪了色的标志,看来像是“比塞特的洗衣店”。这车是从贝特朗的父亲那儿借来的,因为他为德国人占用的酒店洗床单,能搞到汽油。雷诺车是今天早上在夏隆偷的,米歇尔把它的车牌换了。弗立克决定开那辆雷诺,把货车留给从城堡院子的大屠杀中活下来的人。
她跟货车司机简单交代了几句:“在这里等上五分钟,然后你就离开这儿。”然后跑向雷诺车,她跳进乘客座位,说:“快走!”驾驶雷诺的是吉尔贝塔,这个女孩十九岁,长着长长的黑发,模样漂亮但脑瓜有些笨。弗立克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参加抵抗组织——她不是通常会加入组织的那种类型。吉尔贝塔没开车,只是问:“去哪儿?”
“我给你带路——看在上帝分上,快开呀!”
吉尔贝塔踩了油门,车开动了。
“先往左,然后向右。”弗立克说。
坐在车上的两分钟里,整个失败的过程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波林格尔组织大部分被消灭;阿尔伯特等几个人也已经被打死;吉娜维芙、贝特朗,还有其他活下来的人也会受到折磨拷打。一切努力全都付之东流。电话交换站没有破坏掉,德国通信线路完好无损。弗立克觉得真不值得,她要竭力弄清自己错在哪里。难道对一座防守严密的军事设施实施正面攻击,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不一定。要不是军情六处提供了不准确的情报,这一计划本来有可能成功。不过,她现在想,使用一些秘密的手段进入楼内或许更加安全。那样的话,抵抗组织就更有机会接近那些关键设备。
吉尔贝塔在院子门口停下车。“把车掉个头。”弗立克说着跳下车。
米歇尔头朝下躺在安托瓦内特的沙发上,裤子脱了下来,看上去不太雅观。安托瓦内特跪在一边,手里拿着染着血的毛巾,她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正在他的后背上窥探着。“已经不怎么出血了,可子弹还在里面呢。”她说。
沙发旁的地板上放着安托瓦内特的手提包。她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一张小桌子上,想必是急着找她的眼镜。弗立克的视线被一张纸片吸引住了,那上面是打印的字,有盖章,还贴着一张安托瓦内特的小照片,这块纸片夹在一个硬纸夹中。这是她进入城堡的通行证。这时,一个念头在弗立克脑子里一闪。
“我弄了辆车停在外面。”弗立克说。
安托瓦内特继续检查伤口,说:“他不能被挪来挪去。”
“如果他留在这儿,德国鬼子会杀了他的。”弗立克不经意地拿起安托瓦内特的通行证,同时转身问米歇尔,“你感觉怎么样?”
“我大概现在能走了,”他说,“已经没刚才那么疼了。”弗立克把通行证塞进她的肩袋。安托瓦内特没有注意。弗立克对她说:“咱俩一块帮他站起来。”
两个女人扶着米歇尔站好。安托瓦内特帮他穿上他那蓝色的帆布长裤,用他那条破旧的皮带系紧裤子。
“你别出来,”弗立克对安托瓦内特说,“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你跟我们在一起。”她的计划还没有完全考虑好,但她知道,如果安托瓦内特和她的清洁工们受到怀疑,这个计划就泡汤了。
米歇尔搂着弗立克的肩膀,重重地靠在她身上。她承担着他的体重,扶着他步履蹒跚地走出大楼。走到车边的时候他已经疼得脸色发白。吉尔贝塔透过车窗盯着他们,显然是吓坏了。弗立克对她嘘了一下:“出来把该死的门打开,笨蛋!”吉尔贝塔跳了车,拉开后门。她帮着弗立克把米歇尔塞进后座。 寒鸦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