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最后一天 1944年6月6日,星期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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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特尔坐在兰斯火车站的站台上。法国铁路工人和德国军人站在刺眼的灯光下,跟他一样在耐心等待着。运送囚犯的列车晚点了,晚了好几个小时,但他相信它会来的。他不得不等待。现在他手里只有这一张牌了。
他的心里充满愤怒。他被一个女子打败了,这让他羞辱难当。如果她是个德国姑娘,他可能会为她感到骄傲。他会说她既富有才华又胆识过人,甚至还可能爱上她。但她属于敌人的阵营,在每一个关键时刻她都耍弄了他。她杀了斯蒂芬妮,她摧毁了城堡,她顺利逃脱了。但他还是要抓住她的。到了那时候,她受到的折磨会超乎她最可怕的想象——接着她就会招供。
所有的人都招供了。
火车在午夜过后几分钟开到了。
车还没有停稳,他就闻到了一股臭味,那像是一种农家院落的气味,但却是人类发出的,因而更加令人作呕。
列车由各种各样的车厢组成,但里头没有一节是运送乘客的:有运货车、牲口车,还有一节邮政车,一个个狭窄的小窗户全被打破。这些车厢里全都塞满了人。
运牲畜的货车带有高高的木围子,上面的板条留有缝隙,用来观察里面的牲口。靠在附近的囚犯一个个把胳膊伸出木板缝,掌心向上张着手,乞求着。他们央求着放他们出来,讨要吃的东西,但最主要的是要水喝。警卫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看着,迪特尔已经吩咐过,今天晚上,囚犯们在兰斯不会得到任何救济。
他随身带了两个党卫军下士,他们是城堡的警卫,枪法都很好。他利用自己少校的权威,把他们从圣-塞西勒的废墟里抽调过来。他转身对这两个人说:“去把米歇尔·克拉莱特带过来。”
米歇尔被锁在一间没窗户的房间里,那是站长存放现金的地方。两个下士走了,随后他们一左一右带着米歇尔回来。米歇尔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脚腕也被捆上了,让他无法跑动。没人告诉他圣-塞西勒那里发生了什么。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在一周内第二次被俘虏。现在,他身上的勇敢冒险气质所剩无几。他想装出一种无所畏惧的样子,让自己保持振作,但这番尝试失败了。他瘸得更厉害了,衣服也脏了,阴沉着脸,整个人一副败相。
迪特尔抓住米歇尔的胳膊,拉着他靠近火车车厢。一开始,米歇尔并不知道这是让他看什么,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也带着恐惧。接着,他看清了那些伸着的手,听清了那一声声哀求的声音,他摇摆着,仿佛挨了一击,迪特尔不得不扶住他。
迪特尔说:“我需要一些信息。”
米歇尔摇了摇头。“让我上火车吧,”他说,“我宁愿跟他们待在一起。”
迪特尔为这种冒犯感到震惊,他惊讶米歇尔竟有这等勇气。他说:“告诉我,‘寒鸦’的飞机在哪儿降落,什么时候。”
米歇尔盯着他。“你没有抓到她们。”他说,脸上又现出了希望,“她们炸掉了城堡,是吧?她们成功了。”他仰起头,兴奋地大喊了一声:“干得好,弗立克!”
迪特尔让米歇尔慢慢沿着整列火车走过去,让他看囚犯有多少,他们的痛苦多么深重。“告诉我飞机的事。”他又说了一遍。
米歇尔说:“查特勒外面的一块地方,凌晨三点。”迪特尔几乎可以肯定这是瞎话。弗立克定在七十二小时以前到达查特勒,但降落被取消了,估计是她怀疑盖世太保布设了陷阱。迪特尔知道有一个预备的着陆地,因为加斯东曾告诉过他,但加斯东只知道代码名称,叫作“金色田野”,但不知道在什么地点。然而,米歇尔应该知道确切地点。
“你在撒谎。”迪特尔说。
“那就把我放火车上吧。”米歇尔回答。
迪特尔摇摇头说:“这由不得你随便挑,没那么容易。”
他看见米歇尔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和恐惧。
迪特尔让他往回走,在妇女的车厢停下来。女人们用法语和德语乞求着,有人在求告上帝发慈悲,有的人对站台上的男人责问着,让他们想想自己的母亲和姐妹,还有几个人要用性来交换。米歇尔低下头,不想再看下去。
迪特尔朝阴影里站着的两个人招了一下手。
米歇尔抬头一看,脸上一下子充满了恐惧。
汉斯·黑塞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押着一个年轻女子。她原来一定很漂亮,但这会儿她的脸色惨白,头发油腻腻地打成一绺一绺的,嘴唇上生着疮痂。她看来十分虚弱,走路都很困难。
是吉尔贝塔。
米歇尔倒吸了一口气。
迪特尔重复着他的问题:“飞机在什么地方着陆,什么时间?”
米歇尔一言不发。
迪特尔说:“把她弄上火车。”
米歇尔呻吟了一声。
一名警卫打开牲口车门。另外两个用刺刀挡住里面的女人,警卫把吉尔贝塔推进车里。“不要,”她哭叫着,“不要,求你们了!”
警卫就要把门关上,迪特尔这时说:“等一下。”他看着米歇尔。这个男人的脸已被泪水打湿了。
吉尔贝塔说:“米歇尔,我求你了。”
米歇尔点了点头。“好吧。”他说。
“这次别再撒谎。”迪特尔警告说。
“让她下去。”
“告诉我时间和地点。”
“拉罗克东面的一块马铃薯田,凌晨两点钟。”
迪特尔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是十二点十五分。“你得带我去那儿。”他说。
距拉罗克五公里外的小村勒潘已经沉睡。皎洁的月亮给大教堂铺上一层银光。大教堂的背后,莫利耶的送肉货车停在一个谷仓旁边,很不显眼。幸存的“寒鸦”坐在建筑扶壁投下的一片阴影中,静静地等候着。
“你们现在想要的是什么?”鲁比问。
保罗说:“一块牛排。”
弗立克说:“一张柔软的床,上面是干净的床单。你呢?”
“看见吉姆就行。”
弗立克想到鲁比跟那位枪械教练搭上了关系。“我觉得……”她收住了话头。
“你觉得我们只是图一时之欢?”鲁比说。
弗立克点点头,有点儿不好意思。
“吉姆也这么认为,”鲁比说,“但我另有计划。”
保罗轻声笑着说:“我敢打赌,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那你们两个呢?”鲁比问。
保罗说:“我是单身。”他看着弗立克。
她摇摇头说:“我本打算跟米歇尔说我想离婚……可正在执行着任务,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那么等战争一结束,我们就结婚,”保罗说,“我有耐心等。”
真是典型的男人想法,弗立克想。他谈起婚姻大事就像说什么不起眼的事情,就跟购买一副养狗的牌照一样。一点儿也不浪漫。
但实际上她也很高兴。这是他第二次提到结婚的事。浪漫不浪漫又能怎么样呢?她想。
她看着她的手表。时间是一点三十分。“该走了。”她说。
迪特尔强征了一辆停在城堡外面、在爆炸中幸存的梅赛德斯轿车。现在,这辆车停在紧邻拉罗克马铃薯田的一个葡萄园的边上,车身上覆盖着从地上扯下来几条满是叶子的藤蔓,作为伪装。米歇尔和吉尔贝塔坐在后座上,手脚都被捆着,由汉斯看守。
迪特尔也随身带了两个下士,两人都有步枪。迪特尔和步枪手看着马铃薯田。月光下一切都清清楚楚,一览无余。
迪特尔说:“恐怖分子几分钟之内就会来到这里,我们要给他们来个突袭。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儿。但要记住,我要抓活的,尤其是领头的,一个小个子女人。你们射击时只能打伤,不能打死。”
一个射手说:“这我们保证不了。这块地方大概有三百米宽。比如说,敌人要是在一百五十米以外,在这个距离射击一个奔跑的人,谁也不能保证子弹打在腿上。”
“他们不会跑,”迪特尔说,“他们要等一架飞机。飞机来了之后,他们要站成一条线,用手电筒指着飞机引导飞行员降落。这就是说,他们得原地不动在那儿站好几分钟。”
“在这块地的中间?”
“是的。”
那人点点头说:“那样的话我们能办得到。”他抬头看着天空,“除非月亮躲进云彩里去。”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就会在关键时刻打开车灯。”这辆梅赛德斯的车灯像一个餐盘那么大。
另一个步枪手说:“你们听。”
他们安静下来。一辆汽车正在接近这里。他们全都蹲下。尽管月亮很亮,但他们被黑压压的葡萄藤挡住,如果再缩着头,从外面就一点儿也看不见。
一辆小货车沿着村路开了过来,没有开灯。它在马铃薯田的门边停下。一个女人的身影跳下货车,把大门打开。货车开了进去,引擎熄了火。又有两个人跳下了车,又是一个女人,还有一个男的。
“现在要安静。”迪特尔低声说。
这寂静被突然响起的一阵汽车喇叭声打破,这声音出奇的响。
迪特尔一惊,骂了一句。那声音直接来自他的身后。“我的上帝!”他简直气炸了。这是那辆梅赛德斯。他跳了起来,向司机车门开着的窗户那儿跑过去。他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米歇尔往前跃了一下,斜着爬过前排的座位,汉斯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就用捆着的双手按在了喇叭上。汉斯坐在前排座位上,正要用枪瞄准,但吉尔贝塔加了进来,她上半身压在汉斯身上,让他无法活动,他奋力推挡着她。
迪特尔走过来猛地推开米歇尔,但米歇尔顽强抵抗,而迪特尔的两只胳膊穿过车窗伸进车里,这样一来无法使太大的劲儿。汽车喇叭不停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警报声,抵抗组织的特工不可能听不到它。
迪特尔去摸他的手枪。
米歇尔找到了车灯开关,车的前灯也打开了。迪特尔抬眼看去。两个步枪手明晃晃地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他们两个站了起来,可是不等他们逃出那束光柱,就听见田里发出机枪的哒哒声,一个步枪手叫了一声,扔下他的枪,捂住他的肚子,撞在梅赛德斯引擎盖上,倒下了;接着,另一个被击中了头部。迪特尔的左臂一阵刺痛,他惊叫起来。
然后,就听见车里发出一声枪响,米歇尔喊了一声。汉斯终于挣脱了吉尔贝塔,打响了他的手枪。他又开了一枪,米歇尔倒了下去,但他的手仍然放在喇叭上,现在他的身体倒在两只手上,往下压去,因此喇叭继续响着。汉斯开了第三枪,还是没用,因为他的子弹击中的已经是一个死人的身体。吉尔贝塔尖叫起来,整个身体再次扑向汉斯,用她戴着手铐的双手抓住他拿枪的胳膊。迪特尔手里拿着枪,但他无法朝吉尔贝塔开枪,他怕误伤了汉斯。 寒鸦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