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爱丁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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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楼】
“威洛比先生是谁?”我问他,我们走到卡法克斯巷的拱门底下停了停,探头向外望着那鹅卵石铺就的道路。“呃……他是我的一个合伙人,”詹米回答,小心地看了看我,“最好把你的兜帽儿戴起来,看这倾盆大雨。”
雨确实下得挺大。瓢泼的雨水从头顶的拱门上倾泻而下,汩汩地流进阴沟,把街上的污水和垃圾一洗而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湿润而清新的空气,兴奋不已地享受着这夜晚的狂野气息,享受着身边高大而强健有力的詹米。我找到他了。我终于找到他了,今后的人生还有多少未知似乎都已不再重要。我感到无所畏惧而坚不可摧。
我抓过他的手捏了一下,他低头冲我一笑,捏了捏我的手作为回答。
“咱们去哪儿?”
“去世界尽头。”雨声轰响着让交谈难以继续。詹米二话不说地扶着我的臂弯穿过了鹅卵石街道,接着,我们冲下了皇家一英里的陡坡。
所幸的是,那家名叫世界尽头的酒馆就在不到一百码的前方。当我们弯腰钻过低矮的门楣走进酒馆狭小的门厅时,我身上的斗篷只有肩膀上淋湿了一点儿,尽管雨下得很大。
大厅里人头攒动,烟雾缭绕,很温暖,比起外面的风暴是个非常舒适的庇护所。除了沿着墙边的凳子上坐了几个女人以外,这里大多数的客人都是男性。间或看得见一两个衣着得体的商人,但在这个时间,绝大多数有家可归的男人都已回家。此时酒馆里无外乎是些当兵的、混码头的、做苦力的和学生意的,外加个把零散的酒鬼。
我们的出现颇引起了些注意,四下里传来了招呼的叫喊,长桌上的人们推搡着要让出位子来。显然,詹米是世界尽头的熟客。一些好奇的目光向我投来,但没有人说什么。我仍旧把斗篷紧紧地裹在身上,跟着詹米穿过了酒馆的人堆。
“不用了,小姐,我们待不久,”一个年轻的女招待迎上前来,殷勤地微笑着,他答道,“我是来找他的。”
姑娘眼睛一翻:“哦,是吗?来得可不早啊!我妈把他放楼下了。”
“哎,我是晚了,”詹米抱歉地说,“我有……生意给耽误了。”
姑娘好奇地打量了我一番,转眼耸了耸肩朝詹米展开了她的酒窝。
“喔,没问题,先生。哈利给他送了一壶白兰地,后来我们就没再听见他的动静了。”
“白兰地,嗯?”詹米无可奈何地问,“他还醒着吧?”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皮质的口袋,掏出几个硬币放到姑娘伸出的手里。
“我想是的,”她藏好了硬币欣然回答,“我刚刚听见他唱歌来着。谢谢了,先生!”
詹米点点头,弯腰钻过屋后的门楣,示意我进去。酒吧间大厅背后是个小小的拱顶厨房,火炉上煨着一大锅貌似炖牡蛎的东西,香味扑鼻,我闻着香味流起了口水。我希望我们与威洛比先生的生意能在晚饭桌上洽谈。
一个穿着肮脏的衣裙的胖女人跪在火炉边,往里面扔着柴火。她抬头冲詹米点了点头,没有起身。
他举手作答,一边走向角落里的一扇小木门,抬起门闩把门开向了一道黑乎乎的下行楼梯,通向地下深处。远处楼下闪过一道亮光,仿佛酒馆底下有精灵们在挖掘钻石。
詹米的肩膀把狭窄的楼道挤得满满的,遮住了我的视线。当他踏入楼下开敞的空间,我才看见一排粗壮的橡木椽子,接着是一排巨大的酒桶,沿着石墙的一侧,摆放在一排栏杆顶上架着的长长的木板上。
只有一把火炬点在楼梯底端,酒窖里阴影重重,深处那洞穴一般的空间显得破旧不堪。除了楼上酒吧里传来的沉闷的喧哗,我听不见任何声音。绝对没有什么歌声。
“你肯定他在这底下?”我弯腰朝酒桶下的空隙瞥了一眼,怀疑那嗜酒的威洛比先生会不会喝多了白兰地,想找个隐蔽的地方睡上一觉。
“哦,是啊,”詹米的声音严肃中带着无奈,“我想那小家伙是躲起来了。他知道我不喜欢他在公共场合喝酒。”
我听了抬起眉毛,但他只是咕哝着朝阴影里走去。这酒窖很长,他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了,只听见黑暗中他小心翼翼的响动。我停留在楼梯口火把的光环里,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四周。
除了那排酒桶,屋子当中还堆着几个木箱,靠着一堵大约五尺高的奇怪的墙,这堵墙单独竖立在酒窖的地面上,向黑暗处延伸过去。
二十年前,当我们与查尔斯王子殿下一同投宿爱丁堡时,我确实曾听说过这家酒馆有如此一景,但由于种种原因从未目睹。这堵墙最初为爱丁堡的创始人在一五一三年灾难性的弗洛登原野战役之后建造的围墙。当他们不失公正地断言,与南方的英格兰人往来永远不会有好处,于是便有了这座城墙,既划定了城市的边界,又界定了苏格兰文明世界的尽头。此地因而被称作“世界尽头”,而老苏格兰人的这番一厢情愿也造就了城墙遗址上历经数代更迭而始终未改其名的酒馆。
“该死的小家伙,”詹米走出阴影,发梢上粘着蜘蛛网,眉头紧蹙,“他肯定在墙后面。”
他一边转过身,一边用双手捂着嘴叫喊了起来。那是一种连盖尔语都不像的、莫名其妙的奇怪语言。我怀疑地掏了掏耳朵,不清楚穿越石阵是否使我的听觉发生了错乱。
眼角有什么动静一掠而过,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团鲜艳的蓝色物体飞过古城墙上方,正好砸在詹米的肩胛骨之间。
一声可怕的巨响,他倒在酒窖的地上,我一个箭步冲到他身旁。
“詹米!你没事儿吧?”
他趴在那儿说了一连串的盖尔语粗话,才慢慢地坐起身来,一手揉着自己斜敲在石板地上的额头。这时候,那团蓝色的东西变形为一个非常矮小的东方人,高兴地咯咯咯笑个不停,黄色的圆脸儿闪耀着欣喜和白兰地的光泽。
“你是威洛比先生,我想?”我询问眼前这奇异人物,同时小心防备着他会使出更多的把戏。
他好像听出了自己的名字,咧开嘴笑着冲我猛地点了点头,眼睛眯成了闪光的细缝。他指着自己用汉语说了些什么,然后跃入空中飞快地连翻了好几个后空翻,最后蹦着站起身,满脸胜利的光芒。
“见鬼的跳蚤。”詹米爬起来,小心地在外衣上擦了擦自己磨破了皮的手心,一把拽起那东方人的领子,把他当空提了起来。
“好啦,”他把那小个子放到楼梯上,用力戳戳他的后背说,“咱们该走了,快点儿。”那蓝衣服的瘦小身影应声瘫软下来,像一袋子待洗的衣服似的倒在台阶上。
“他没喝醉的时候还行,”詹米抱歉地向我解释,一边把东方人举到一侧的肩膀上,“不过他真的不该喝白兰地的。实在是个可怕的酒鬼。”
“这个我看见了。你倒是怎么搞到他的?”我着了迷似的跟着詹米上了楼梯,威洛比先生的辫子衬着詹米的灰色羊毛毡斗篷,像个节拍器一般来来回回地摆动着。
“是在码头。”他正要继续解释,头顶的门打开了,迎接我们回到酒馆的厨房。粗壮的老板娘见我们走了过来,气鼓鼓的一脸不满。
“好,马尔科姆先生,”她皱着眉说开了,“您很明白我欢迎您来这儿,您也得明白我不是个爱挑剔的女人,开个酒馆儿老爱挑剔可不方便。不过,我也告诉过您的,您那个小黄脸男人可不是——”
“哎,您是提过,帕特森夫人,”詹米打断了她,一边从口袋里挖出一枚硬币,一鞠躬递给了胖胖的老板娘,“您的容忍令我非常感激。这事儿不会再发生了。我希望。”他低声地补充了一句,向帕特森夫人又鞠了一躬,便弯腰钻过那矮门楣走进了酒馆大厅。
再次走进大厅,我们又引起了一阵骚动,不过这次的影响是负面的。人们有的默不作声,有的压低了声音咕哝着我们几乎都听得见的诅咒。我猜想威洛比先生兴许不是这家酒馆最招人待见的顾客。
詹米侧身穿过人群,让道的人们很勉为其难。我全力紧跟其后,努力不去正视任何人的眼睛,努力屏住呼吸。对于尚未适应十八世纪恶劣的卫生条件的我,不堪忍受如此狭窄的空间里许久未清洗的躯体所散发出的恶臭。
快走到门口时,我们还是遇上了麻烦,麻烦的化身是一个体态丰满的年轻女人,身上的衣裙比老板娘母女朴实的素色打扮略显花哨,领口则更低一点儿,她的主要职业不难猜到。我们刚走出厨房的时候,她正与几个学徒工小伙子沉浸在打情骂俏之中,当我们走过他们身边,她一抬起眼,便立即尖叫着跳了起来,同时还把一杯麦芽酒打翻在地。
“就是他!”她摇摆着手指惊叫着指向詹米,“那个下流的恶魔!”她的双眼似乎一时难以聚焦,我估计她打翻的已不是今晚的头一杯了,虽然此时还不晚。
她的同伴们好奇地盯着詹米,尤其当那年轻女子走上前来,用手指当空指着戳着,像在指挥合唱班似的。“他!就是我告诉你们的那个下流的小痞子——对我做出那种恶心事儿的家伙!”
我跟其余的人一起好奇地看着詹米,但很快地,和大伙儿一样地意识到,年轻女子这番话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他背上的人。
“你这下流的恶魔!”她冲着威洛比先生蓝色丝绸裤子的屁股底下叫喊着,“好色鬼!鼻涕虫!”
眼见着姑娘如此难过,她的同伴们激动起来,一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握紧了拳头站起身,靠在桌边,满眼闪烁着麦酒和暴怒。
“就是他,啊?要我替你揍他一顿吗,玛吉?”
“可别冒这个险,小伙子,”詹米简短地提醒他,挪挪肩上的重负,调整好重心,“你喝你的,我们这就离开。”
“哦,是吗?你是给这小跳蚤拉皮条的吧?”年轻人粗俗地冷笑了一声,满脸潮红地转向我这儿,“至少你的这个婊子不是个黄脸——咱们来瞧瞧她咋样。”他动手动脚地扯起了我的斗篷,露出那件杰西卡·古登伯格胸衣低低的领口。
“看着白里透红的,”他的同伴不失赞许地评论道,“敢情她上上下下是不是都这样?”我来不及躲闪,他已经朝我的胸衣动起手来,抓住了蕾丝花边的边缘。那不堪一击的料子并非为十八世纪生活的严苛要求所设计,从侧面被撕坏了一半,一下子暴露出很多的白里透红。
“放手,你这婊子养的!”詹米靠过来,眼里闪着怒火,空着的一手握紧了拳头威胁道。
“骂谁呢,你这细脚伶仃的自大狂?”前面那个年轻人接口,没能从桌子后面绕出来,他跳上桌,直扑向詹米,不料詹米灵巧地一闪,弄得他一个嘴啃泥,摔在了墙上。
詹米一个大步迈向那桌子,对着另一个学徒工的脑袋猛地打了一拳,打松了那小子的下巴,瞬时抓过我的手把我拉出了大门。
“快点儿!”他哼哼着说,移了移威洛比先生那滑溜溜的身体,稳稳地抓紧了,“他们立刻就会追上来!”
的确如此。叫喊声传来,酒馆里涌出更多哄闹的人,顿时充斥了我们身后的大街。詹米见到第一个出口便立即拐出皇家一英里,我们冲进一条幽暗的窄巷,一路上飞溅起泥浆和各色来历不明的污水,钻过一道拱门,顺着另一条蜿蜒的小巷奔驰而下,仿佛潜入了爱丁堡的九曲羊肠。耳边闪过一堵堵漆黑的石墙,一扇扇破落的木门,最终一拐弯进到一个小小的庭院,我们才得以停下来喘上一口气。
“他……到底……做了什么?”我喘息着问道,实在想象不出瘦小的威洛比先生能对刚才的玛吉那般壮硕的小丫头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看上去她完全可以把他像个苍蝇一样摁死。
“嗯,你知道,那全都跟脚有关。”詹米瞥了一眼威洛比先生,解释说,一脸无可奈何的郁闷。
“脚?”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威洛比先生整齐的微型小脚,穿着一双布底的黑缎子鞋。
“不是他的,”詹米见状继续解释道,“是女人的脚。”
“什么女人?”我问。
“嗯,迄今为止,仅限于妓女而已,”说着他朝拱门方向望去,寻找尾随的人群,“不过你也说不准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尝试。没法儿说,”他简单地总结道,“他是个异教徒。”
“我明白了,”我嘴里这么说,其实根本没明白,“是什么——”
“他们在那儿!”小巷尽头的一声大喊打断了我的问题。
“见鬼,我以为他们已经作罢了。快,这边!”
我们又跑了起来,顺着一条小巷回到皇家一英里,下坡没几步路又拐进了一条窄巷。我能听见身后大街上的呼喊,而詹米抓着我的胳膊一下子把我拽进一个门洞,院里满是木桶、包裹和板条箱。他紧张地环顾了四周,便把瘫软的威洛比先生塞进一个装着垃圾的大桶。稍事犹豫,他扔了块帆布掩盖住了威洛比的脑袋,又立刻拖着我躲到一辆载满木箱的板车后头,一把将我拉到地上,蹲在他的身旁。
经过这非同寻常的折腾,我气喘吁吁,心脏被恐惧刺激得怦怦直跳。冷风加上运动令詹米脸色通红,头发七上八下地竖着,但他的呼吸却平稳得很。
“你老做这种事儿吗?”我问他,一手按住胸口,徒劳地想要放慢自己的心跳。
“也没有。”他答道,一边警惕地越过板车窥探着追击者。
隐约间有奔跑的脚步声回响起来,又渐渐消失,随后一切便安静了,只剩滴答的雨水不断打在我们头顶的木箱上。
“他们跑远了。不过咱们最好再待会儿,以防万一。”他搬了个木箱下来让我坐,又给自己也弄了一个,叹着气坐了下来,一手撩开面前散落的头发。
他冲我歪嘴一笑:“对不起,外乡人。我没想到会这么……”
“波澜起伏?”我替他说完,回应了他一个微笑,掏出手帕擦去自己鼻尖上的一滴水珠。“没关系,”我瞟了瞟那只大木桶,其中的震动和摩挲的声响意味着威洛比先生正多多少少在恢复清醒。“呃……关于脚的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他喜欢喝酒,你是知道的,”他一边解释,一边瞅着那个隐藏着他的合伙人的大木桶,“一旦多喝两口,他就会谈起女人的脚,以及他想要对它们做出的种种可怕的事情。”
“对一只脚究竟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我非常好奇,“那显然没有多少可能性吧。”
“不,可能性多着呢,”詹米严肃地说,“不过,我可不想在大街上谈这些。”
我们背后的木桶深处传出几声模糊的抑扬顿挫。那是一种音调上本来就有很多高低起伏的语言,我说不清,可还是觉得威洛比先生是在问什么问题。
“闭嘴,你这小蛆虫!”詹米粗鲁地回答,“再多嘴,我立马一脚踩你脸上,看你还喜不喜欢!”木桶里传出一阵尖锐的傻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想要什么人在他脸上走路?”我问。 异乡人5:遥远的重逢(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