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你无法重归故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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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这个一定很特别啊,”我说着,佯装随意地叉起双臂靠到床头板上,“可即便如此——为什么这就要急着去英国?为什么还要带上布丽?”
“她可以去寄宿学校完成最后一学期的学业,”他简单地说,“算是个全新的经历。”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那种,我猜,”我说道,“她不会想离开她的朋友,尤其是毕业前夕。而且绝对不会想去一所英国寄宿学校!”想到这儿我哆嗦了一下。我曾差一丁点儿被囚禁到这样的一所学校里,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医院餐厅里的气味时不时会引发我对它的记忆,伴之以一波波惶恐的无助感,就像兰姆叔叔带我去参观那个地方时我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一点儿约束对任何人都有利无弊,”弗兰克说。他的火气渐消,但脸上的线条仍旧紧绷着。“兴许对当时的你会很有益处。”他摆摆手,放弃了那个话题,“算了。不过我还是决定永久性地回到英国。剑桥答应给我一个挺好的职位,我也决定接受了。你是肯定不会离开医院的。但我不准备扔下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我一时间无言以对。这么说,他的新工作都搞定了,还外加一个新情妇一起上路。也就是说,他已经计划了一段时间了。一个全新的生活——但布丽安娜不能去。
“我的女儿,”他平静地说,“你当然可以随时来看她……”
“你……该死的……浑蛋!”我说。
“通情达理一点吧,克莱尔。”他低下头,对我用上了他的治疗方案一——持久的耐心,专治乞求及格成绩的学生,“你几乎总是不在家。如果我走了,谁来好好照顾布丽?”
“你说得就好像她只有八岁,而不是将近十八岁!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几乎已经成年了。”
“所以更加需要关爱和监护,”他厉声说,“如果你见过我在大学里目睹的一切——那些酗酒、吸毒……”
“我确实见过,”我咬着牙说,“在急诊室相当近的距离下。布丽不可能——”
“见鬼,她当然可能!这个年纪的女孩根本没有理智——她很可能跟着哪个家伙就跑了,兴许是头一个——”
“别蠢了!布丽很有头脑。再说了,年轻人都会去尝试,那是他们学习的过程。你不可能一辈子用软棉被把她包起来。”
“包起来总好过跟个黑人有染!”他大声回敬道,颧骨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斑,“有其母必有其女,噢?但这事不会发生了,见鬼,只要由我说了算!”
我从床上猛地站起来,气愤地俯视着他。
“你,”我说,“没有任何该死的、见鬼的、混账的资格说了算,关于布丽没有,关于任何其他事也没有!”愤怒使我颤抖不已,我不得不把拳头紧紧地摁在身体两侧,以防自己会挥拳打他。“你先是告诉我要为你那一系列情妇中最新的那一位而离开我,然后接着暗示我与乔·艾伯纳西有婚外情?你真是有绝对的、不折不扣的胆量啊!你是这个意思?”
他还算有廉耻地稍稍垂下了眼帘。
“所有人都觉得你们有,”他咕哝道,“你每时每刻都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对布丽来说这点就够了,没有区别。把她卷进……这种环境,让她面临危险,和……和那种人……”
“我想你指的是黑人,对吗?”
“说得没错,”他仰望着我,目光闪烁,“每次请客时都叫上艾伯纳西一家已经够糟糕了,起码他本人还受过教育。但是像那个胖子,我在他们家遇到的,满是部落文身,头发里还抹了泥的那个,那个声音流气的酒吧歌手,还有大家都觉得那个小艾伯纳西没日没夜地围着布丽转,带着她去所有的那些游行、集会,去那些低俗的酒吧狂欢……”
“我不认为酒吧存在高尚一说,”我忍住了没有不恰当地笑出声来。弗兰克对莱昂纳德·艾伯纳西的这两位反传统的朋友的这番评价虽有些刻薄却不失精准。“你知不知道他们说莱尼自己改了名,现在叫穆罕默德·以实玛利·沙巴兹?”
“我知道,他告诉我了,”他很简单地答道,“我可不准备冒险让我女儿成为沙巴兹夫人。”
“我不觉得布丽对莱尼有那种感觉。”我对他表示安慰,强压下自己的气恼。
“她以后也不会了。她会跟我去英国。”
“那可要看她愿不愿意。”我强调地总结说。
弗兰克爬下床,寻找着他的拖鞋,无疑是觉得坐在床上那个位置令他显得很不利。
“我带自己的女儿去英国,不需要你的批准,”他说,“而布丽现在还是个未成年人,得听我的。如果你能找到她的医疗记录我会很感谢,新学校需要那个。”
“你的女儿?”我重复道,隐约意识到屋里有点冷,但愤怒使我浑身发热,“布丽是我的女儿,该死的,你不准带她去任何地方!”
“你无法阻止我。”他越发冷静地指出,一边从床脚捡起了他的晨衣。
“见鬼去吧,”我说,“你想和我离婚?好吧。随你怎么说——唯独不能以出轨为理由,这点你无法证实,因为它根本不存在。但假如你企图把布丽带走,我倒可以在出轨的问题上提出一两条理由。你想不想知道有多少个被你抛弃的情妇曾经找过我,请求我把你让给她们?”
他惊讶地张开了嘴。
“我告诉她们所有人,我可以随时放弃你,”我说,“只要你提出来。”我合起双臂,把手插到腋下,又开始感到了凉意,“我确实想知道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提——不过我猜那是因为布丽安娜。”
这时候他已经面无血色,在床的那一侧暗淡的光线下显得像一具骷髅一样惨白。
“这个,”他努力保持平日的冷静,但效果很差,“我不觉得你会很在意。你从来就没有制止过我。”
我非常吃惊地望着他。“制止你?”我问,“我该怎么做?偷拆你的信件拿出来做证据?在教职工的圣诞晚会上大吵大闹?去系主任那里申冤?”
一时间他紧闭双唇,过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你可以表现出你在乎这些。”他轻轻地说。
“我在乎的。”我的声音显得有些哽咽。
他摇摇头,仍旧注视着我,两眼在台灯幽暗的光线里呈现出深黑色。“在乎得还不够多。”他停了停,衬着暗色的晨衣,他那苍白的脸庞仿佛悬浮在空中。片刻之后他绕过大床站到我身边。“有时候我怀疑,是否有理由责怪你,”他几乎显出一种关切,“布丽跟他长得很像,是吗?他就是那个样子的?”
“是的。”
他重重地呼吸着,几乎从鼻子里哼出了声响。“我能从你脸上看出来——当你望着布丽的时候,我知道你在想他。该死的你,克莱尔·比彻姆,”他说得非常轻,“该死的你,还有你这张该死的、藏不住任何想法和感受的面孔!”
随之而来的那种沉默安静到让你能听见屋里所有令人难以忍受的细微声响,梁柱的木材在吱呀不已,整幢房子在吐纳呼吸——但这一切只是想否认你方才所听见的话语。
“我爱过你,”最后我小声说,“曾经。”
“曾经,”他重复道,“我是不是应该为此心存感激?”
我麻木的嘴唇渐渐地恢复了知觉。“我告诉过你的,”我说,“在那以后,当你不愿意离开……弗兰克,我确实努力过。”
他仿佛在我的话音里听见了些什么,怔了一下。
“我努力过。”我非常小声地说。
他别转身去走到我的梳妆台前,开始不安地触碰着桌上的物体,胡乱地把它们一一拿起,又一一放下。
“起初我无法离开你——你孤身一人,怀着孕。只有无赖才会那么做。而接着……便有了布丽。”他茫然地望着手中握着的口红,然后轻轻地把它放到玻璃桌面上。“我无法抛下她。”他柔声说,一边转身对着我,布满阴影的脸上一双深黑的眼睛空空洞洞。
“你知不知道我无法生育?我……我去检查过了,几年以前。不育症。你知不知道?”
我摇摇头,不敢开口。
“布丽是我的,我的女儿,”他好像在自言自语,“我一生唯一可能有的孩子。我无法抛下她。”他笑了一声,“我无法抛下她,而有她在眼前你也无法不想起他,不是吗?如果没有她无时无刻地提醒你,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最终把他给忘了?”
“不会。”我轻声吐出的这两个字犹如电击一般穿透了他。他一时间宛如冻僵了一般,接着,他冲向壁橱开始胡乱地在睡衣外面套上外衣。我站在那儿环抱着自己,看着他穿上大衣夺门而出,没有看我一眼。大衣的羊羔皮领口上露出了一角蓝色的丝质睡衣的衣领。
片刻之后,我听见大门关上的声响——足够的理智使他没有摔门——接着传来了冰冻的汽车引擎不情愿地被启动的声音。车头灯的光芒扫过卧室的天花板,汽车倒出车道,剩下我一人在凌乱的床上浑身战栗。
弗兰克没有回来。我尝试着入睡,但发现自己僵硬地躺在冷冷的床上,不断在脑海里重温那场争执,同时等着他的轮胎摩擦车道的声音再次响起。最后,我起身穿好了衣服,给布丽留了个条,独自出了门。
医院没有打电话来,但我还不如直接去看看我的病人,这要比翻来覆去一整晚好受得多。而且,坦白地说,假如弗兰克回到家发现我走了,我丝毫不会介意。
马路上像黄油一样滑,街灯照射在黑冰上微微闪着光。黄色的磷光照亮了飞旋着的大雪,一个小时不到,路上的冰层便会覆盖上新鲜的积雪,使出行加倍凶险。唯一的安慰是,凌晨四点的马路空无一人,所以这凶险无法对谁造成危害,除了我。
走进医院,那温暖而沉闷的气息一如往常地把我包裹起来,像一条熟悉的毛毯,把身后那漫天大雪的黑夜隔绝在外。
“他没问题,”护士轻柔地告诉我,好像一抬高嗓音就会吵醒熟睡的病人,“所有的体征都很稳定,血细胞计数也不错。没有出血。”我看得出他说得没错,病人的脸色苍白,但一层淡粉红的底色清晰可见,像玫瑰花瓣的底脉,而喉头的律动着实规整而有力。
我长舒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之前一直屏住了呼吸。“好的,”我说,“非常好。”护士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微笑,我不得不克制住想要靠到他身上瘫软下来的冲动。一瞬间,医院似乎变成了我唯一的避难所。
现在回家毫无意义。我简单地查访了一遍我的其他病人,便下楼来到了餐厅。餐厅闻上去依然很像寄宿学校,但我还是手捧一杯咖啡坐了下来,开始思考该如何告诉布丽。
约莫半个小时之后,一个急诊护士推开弹簧门匆匆跑进来,一看见我便怔住了,接着才慢慢地朝我走来。
我立刻明白了。无数次亲眼看见医生和护士宣布死亡的消息,我不可能看错如此的征兆。非常平静地,毫无感觉地,我把几乎满溢的杯子放了下来,同时,我意识到从此以后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这杯沿上的破口,和杯壁上几乎消磨殆尽的金色的字母B。
“……说你在这儿呢。证件都在他钱包里……警察说……黑冰上的积雪,打滑了……到院前死亡……”护士不停地说着,喋喋不休,我自顾自地在亮白色的大厅里来回踱步,没有看她。前台护士们的脸仿佛慢动作一般转向我,虽不知情,却一眼便看出发生了什么终极的事情。
他躺在担架上,那是急诊室的一个小隔间,一个匿名的备用空间。外面停着一辆救护车——兴许就是载着他来到这里的那辆。走廊尽头的双开门外是冰冷的黎明。救护车的红色闪灯犹如动脉一般搏动着,在走廊里洒满了血红的光芒。
我伸手摸了他一下,他的肌肤与所有刚死的病人一样,触感绵软而没有弹性,与依然富有生气的面容相去甚远。看不见伤口,所有的伤处都被掩盖在他身上的毛毯之下了。他喉头上那棕色的光洁的皮肤之下,空洞洞的没有脉搏。
我站在那儿,一手放在他纹丝不动的胸膛上,看着他,仿佛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一样。那是一张强健而又细腻的侧脸,感性的嘴唇,硬朗的鼻梁和下巴。多么英俊的一个男人,虽然那嘴边刻有深深的线条,其中充满着失望和无声的愤怒,即使死亡的松弛都无法将那些线条抹平。
我很安静地站着,在聆听。听见新的救护车呼号着靠近,听见走廊里充斥的各种声音——担架的轮子在吱嘎作响,警察的无线电在噼啪地传递着杂音,某处的日光灯管在柔和地嗡嗡低鸣。我惊异地意识到我在聆听弗兰克的声音,期待着……什么?期待他的幽灵还飘浮在近旁吗?急于了结我们之间未了结的恩怨吗?
我闭上眼睛,想遮住眼前恼人的画面中那张纹丝不动的侧脸,在门外悸动的灯光照射下不停地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
“弗兰克,”我向那不安定的、冰冻的空气中小声说道,“如果你还在近旁听得见我——我真的爱过你。曾经。真的。”
接着,乔出现了,身穿绿色手术服一脸焦虑地穿越着拥挤的走廊。他做完手术就直接过来了,眼镜片上溅着一小片血迹,胸前还有一抹。
“克莱尔,”他说,“天哪,克莱尔!”
我随即颤抖起来。十年来,他称呼起我来始终不是“简夫人”就是“简”。如果他直呼我的大名,那一定是真的。我的手在乔深黑的手掌里显得惊人地白,一瞬间又被闪灯映成红色,然后,我转向了他那树干一般坚实的身躯,将头偎在他的肩上,开始——头一次——为弗兰克哭泣起来。
我把脸靠在富里街房子卧室的玻璃窗上。眼前这个九月的傍晚一片湛蓝,天气炎热而潮湿,满耳是蟋蟀和草坪洒水器的声音。而我所看见的却是两年前那个冬夜里毫不妥协的黑与白——黑色的暗冰、白色的病床,以及那模糊了一切判断的浅灰色的黎明。
此时的我双眼迷蒙,回想起那条走廊里莫名的喧嚣,回想起那救护车的闪灯,将寂静的病房隔间映成血红色,回想起为弗兰克哭泣的自己。
如今我最后一次为他哭泣,当泪水滑下脸颊,我明白我们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永远分离在苏格兰那座青山的顶峰。
哭完以后,我抬起一只手放到光滑的蓝色床罩上,那覆盖着左侧的枕头的轻柔的弧线——弗兰克睡的那一边。
“再见了,亲爱的。”我耳语着走出房间。今晚我睡楼下,远离幽灵。
早上,门铃把我从沙发上的临时床铺叫醒。
“电报,女士。”信使努力把眼光从我的睡衣上挪开。
那些小小的黄色信封引发过多少突发心脏病,兴许是除了早餐的肥猪肉以外的第二大罪魁祸首。我的心脏也像个拳头一般攥紧了,开始沉重而不安地跳动起来。
我给了小费打发走信使,便拿着电报走进屋里。仿佛很有必要先走到相对安全的浴室里再拆开电报似的,仿佛那是一件易爆物品必须在水下拆除。
我坐在浴缸边缘,靠着背后的瓷砖墙支撑着,十指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它。
是一条简信——毫无疑问,苏格兰人总是对字数那么精打细算,我觉得很好笑。
“已找到他句号”我念着电文,“能否速归问号罗杰”。
我把电报整齐地叠好放回信封,坐在那儿怔怔地看了它很久。接着,我站起身来,前去更衣。 异乡人5:遥远的重逢(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