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爱丁堡(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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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望了解我们错过的这些日子里他经过的、说过的、想过的和做过的一切。当然我一直知道,若卡洛登后他得以生还,他会有自己的生活——凭借我对詹米·弗雷泽的了解,他的生活绝不可能简单。然而,了解事实和直面事实却有着天壤之别。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一个光鲜而静止的存在,如同凝固在琥珀之中的昆虫。然后,罗杰找到的那一系列简短的历史踪迹让我仿佛透过锁眼窥见了什么,那一张张独立的影像,像历史章节里的断句和修改批注,调整着我的记忆,每一张影像中那蜻蜓的翅膀或起或落地呈现出不同的角度,好似电影胶片里的一帧帧定格画面。如今,我们之间的时光又一次流动起来,眼前的蜻蜓开始飞翔,左左右右地忽闪着,而我能捕捉到的无非仍是它翅膀上的点点亮光。
太多问题我们都还没来得及提出——拉里堡的家人可好?姐姐詹妮和孩子们是否都安然无恙?显然,伊恩活得不错,且不论他的假腿——然而,家中的其余成员和庄园里的佃农又可曾幸免苏格兰高地的那场灾祸?而如果他们都健在,詹米又怎会住在爱丁堡?
再者,如果他们健在——我们又该如何解释我突如其来的再次出现?我咬了咬嘴唇,怀疑是否有任何说法——除了事实真相之外——能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这也许要取决于当年卡洛登之后,詹米对我的消失做了什么样的解释。可那个时候,哪里需要编造任何理由?只需权当我消失在起义的余波里,无非是荒郊野岭又一具死于饥荒或惨遭杀戮的无名的尸体。
唉,车到山前我们总能想出办法的,我心想。此刻,我更急于了解詹米的那些不尽合法的活动到底有多大规模和多少危险。走私和煽动叛乱?我隐约知道,干走私的在苏格兰高地受人尊敬的程度就跟二十年前的盗马贼差不了多少,其职业风险也相对较低。煽动叛乱则另当别论,而加之于一个曾被判有罪的詹姆斯党叛徒的身上,这里的职业风险就更难以把握了。
那可能就是他不用真名的原因了,我猜想着,起码该是原因之一。昨晚来到妓院的时候,我在不安与兴奋之余还是注意到珍妮夫人称呼他用的是他的真名。如此看来,他也许是用自己原本的身份从事的走私,而在合法与不合法掺半的印刷生意上则使用了亚历山大·马尔科姆的名义。
经过一晚上短短的这么几个小时,我的所见所闻和一切感受足以让我确信,我所认识的那个詹米·弗雷泽依然还在。与此同时,他究竟还有几重身份却仍有待观察。
一声试探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是期待已久的早餐,我心想。我可真饿坏了。
“请进。”我在床上坐起来,拉过两个枕头靠在背后。
门非常慢地打开了,停顿了许久之后,一个脑袋伸了进来,非常像一只蜗牛在冰雹过后钻出螺壳的样子。
粗糙而浓密的深棕色头发覆盖着这个脑袋,头发修剪得很是拙劣,凌乱参差的发边厚厚地搁在一双大耳朵上。乱发之下是一张瘦长的脸,和颜悦色,却其貌不扬,唯有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可称得上美丽,如鹿眼般巨大而柔和地看着我,好奇的神情里夹杂着犹疑。
那双眼睛与我对视了良久,才开口问道:“你是马尔科姆先生的……女人?”
“我想是吧。”我小心地回答说。这显然不是给我送早餐的女佣,既是男性,又如此年轻,所以也不太可能是此地的其他雇工。不过那眉眼里隐约有几分熟悉,虽然我肯定没见过他。我把床单拉高了点护在胸前:“那你是谁?”
这个问题让他思量了半晌,最后终于同样小心地答道:“我是伊恩·默里。”
“伊恩·默里?”我惊跳起来,慌忙扯住床单,“快进来,”我命令道,“如果你确实是我猜的那个人,你为什么不待在你该待的地方?为什么会上这儿来?”他听了很是惊慌,仿佛在考虑要不要撤离。
“不许动!”我喊了一声,一条腿伸出被子想制止他。见到我裸露的下肢,他瞪大了那棕色的大眼睛,一动都没敢动。“进来。”我说。
我很慢地把腿缩回被子底下,他也跟着一样慢地走进了房间。
他细高个儿的身材像只初出茅庐的鹳鹤,六英尺多的身板上稀疏地挂着约莫只有九英石的体重。一旦知道他的身份便太容易看出他与他父亲的相似之处了。不过他的肤色随的是母亲,此刻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一个裸体女人的床边,那苍白的脸庞上泛起了无以复加的潮红。
“我……呃……我要找我的……找马尔科姆先生,我是说。”他死盯住脚下的地板,咕哝着说。
“如果你指的是你的詹米舅舅,那他不在这儿。”我答道。
“不在。我想他是不在。”他似乎想不出再说什么好,只是继续死盯着地板,一只脚别扭地弯折着,仿佛随时要把它高高地举起,就如同他酷似的那只涉水的鹳鹤一般。
“你知不知道他去……”他抬起眼睛开口问道,但刚瞥见我便立刻又羞红了脸,垂下眼帘,没有了声音。
“他在找你,”我说,“和你父亲一起,”我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刚走不到半小时。”
他的脑袋从细瘦的脖子上骤然昂起,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父亲?”他倒吸了一口气,“我父亲来过这儿?你认识他?”
“那是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认识伊恩有好多年了。”
他虽说是詹米的外甥,却远没有詹米深藏不露的能耐。他的所有心思全写在脸上,我能循着那变化的表情揣摩出他的心迹。起先是得知父亲在爱丁堡的真实的震惊,接着是意识到父亲与一个貌似从事某种职业的女人熟识多年的恐惧,直到最后是当小伙子顿时对父亲的品格开始重新估价时油然而起的那种全身心的激愤。
“呃——”我略带惊慌地说,“那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你父亲和我——其实是你舅舅和我,我是说——”我努力设法向他解释,试图避免把事情复杂化,而他已经径直转向门口。
“等一下,”听到我试图挽留,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他的一双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耳朵像小翅膀一样有点儿招风,在晨光下投射着柔嫩的粉红。“你多大了?”我问。
他转过身望着我,一脸苦恼的样子。“我再过三个礼拜就十五岁了,”红晕又一次爬上他的脸颊,“甭担心,我足够大了,我都知道——我是说,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生涩地一点头,显然是想儒雅地朝我鞠躬致意。
“请别见怪,夫人。如果詹米舅舅——我是说,我——”他搜肠刮肚没能找到合适的字眼,最后脱口而出,“很高兴认识您,夫人!”话音刚落,他已转身冲出房门,门应声合上,砸得门框嘎嘎作响。
我倒在枕头上,不知道应当觉得好笑,还是应当担惊受怕。我揣度着伊恩父子相遇时彼此会说些什么,如此想着,我又开始好奇小伊恩怎么会来到这里寻找詹米。他明显很清楚这是他舅舅可能出没的地方,然而,从他胆怯的姿态里能看出他以前从没来过青楼。
他是从印刷店的乔迪那儿获取的信息吗?好像不太可能。可是除此之外,他还可能从哪儿得知他舅舅与此地的联系呢?最大的可能性只能是詹米本人。
而如果是这样,我继续推理着,詹米应该早知道他外甥在爱丁堡了,那他又为何要假装没见过他呢?伊恩是詹米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交老友,如果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去对姐夫撒谎,那这件事一定非常严重。
我的苦思冥想还没有任何结果,又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
“请进。”我抚平了床被,期待着早餐托盘的到来。
门打开的时候,我把目光投向五英尺左右的高度,指望着女仆的脑袋会在那里出现。上一次开门时,为迎合小伊恩的高度我把视线抬高了一尺。这一次,我却不得不放低我的目光。
“见鬼,你在这儿干吗?”当威洛比先生袖珍的身影爬着进小屋,我连忙质问道,一边坐起身,匆匆将双脚藏于身下,把床单连同被子一起盖过了肩头。
作为回答,威洛比先生爬到我床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咚的一声把脑袋重重地敲在地板上。随后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再次重复了这个动作,那恐怖的声响如同西瓜被斧子劈开了一样。
“住手!”我大叫起来,阻止了他第三次重复此举。
“一千个道歉。”他撑起身子蹲在那儿解释道,一边眨巴着两眼看着我。他醉得很厉害,磕过地板的额头上一块深红色的印记令他的模样更显糟糕。我相信他并不打算把头往地上撞一千次,但我也不敢打包票。分明是宿醉未消的他,能够做到一次已经不容易了。
“没有问题,”我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往后退去,“没什么可道歉的。”
“有,道歉,”他继续坚持,“蔡米告诉是夫人。夫人是最尊贵的大夫人,不是臭婊子。”
“非常感谢,”我连忙回应,“蔡米?你是说詹米?詹米·弗雷泽?”
威洛比先生点点头,明显发现那头有点儿磕坏了,于是用双手抱住脑袋,闭上了双眼,那双眼立即在他脸上的褶皱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蔡米,”他肯定地说,依然闭着眼睛,“蔡米说要道歉,最尊贵的大夫人。倚天宙最谦卑的仆人。”他深深地鞠了个躬,双手依然抱着脑袋。“倚天宙。”他重复道,睁开眼敲起了自己的胸膛,表示那是他的名字,以防我会把他与周遭任何其他谦卑的仆人给搞混了。
“一点儿都没有问题,”我说,“呃,很高兴遇见你。”
这下他显然大受鼓舞,一下子俯身倾倒在我跟前,浑然无骨的样子。
“倚天宙是您的仆人。”他说,“大夫人如果喜欢,请您踏足谦卑的仆人。”
“哈!”我冷冷地回答,“我可听说过你。踏足,欸?绝对没这个可能!”
那窄窄的黑眼睛里亮光一闪,他抑制不住地傻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他重新坐起身,抬手抚了抚头顶上像刺猬一样竖立起来的脏兮兮的黑发。
“我为大夫人洗足?”他绽开了笑容向我提议。
“绝对不要。”我说,“如果你真的想帮忙,去找个人给我送点早餐。不,等等,”我改变了主意,“先告诉我你是在哪儿遇上詹米的,如果你不介意。”我礼貌地补充了最后几个字。
他蹲坐起来,摇头晃脑地回答道:“码头,两年以前。我从家乡远道而来,没有食物,藏身酒桶。”他解释说,张开双臂用圆圈比画着他的旅行方式。
“你偷渡来的?”
“商船,”他点点头,“在码头,偷食物。一夜偷到白兰地,酩酊大醉。睡觉很冷,快要冻死,不过蔡米找到了我。”他又一次跷起大拇指捅捅自己的胸脯,“蔡米谦卑的仆人。大夫人的仆人。”他向我又一个鞠躬,令人担忧地踉跄了几下,所幸又安然无恙地站直了身子。
“白兰地似乎是你的克星啊,”我评论道,“很遗憾我拿不出什么可以给你敷在头上的,这会儿我什么药都没有。”
“哦,不担心,”他安慰我,“我有健康的球儿[1]。”
“那太好了。”我甚是疑惑,不确定他是不是又在打我的脚的主意,抑或是酒劲上了头,已区分不了基本的身体部位;或者是中国哲学里有什么讲究,能把头部和睾丸的健康联系到一块儿?为防万一,我环顾四周开始寻找可利用的武器,好在他企图钻进我的床被的时候用来自卫。
然而,他却只是把手伸进了自己那宽大的蓝色丝绸袖笼里,像个魔术师一般变出了一个白色的绸缎小包。接着他从里边倒出一对圆球,顺势用手掌接住。两个圆球比弹珠要大,比棒球小点儿,事实上,其尺寸与正常的睾丸倒正是一般大小,只不过要坚硬很多,显然是用某种抛光了的绿色的石料制成。
“健康球儿,”威洛比先生在手掌上转起两个小球,对我解释说,“广东的花玉,最好的健康球。”
“是吗?”我看呆了,“它们还有药用?——对身体好,你是这个意思?”
他开始使劲地点头,旋即又突然停下,轻轻地呻吟了一番。片刻之后,他摊开手掌,把球儿来来回回地运转起来,手指推动着它们利落地绕着圈圈。
“全身是一体,双手连全身,”他说道,一边指着那张开的掌心,轻轻地触碰着那对光滑的绿色球体之间的各个不同位置,“头在这里,胃在那里,肝在那里,有健康球全都没问题。”
“嗯,我看它们倒也便携,就跟阿尔卡泡腾片一样。”正说着,我的肚子大声地咕咕叫了起来,多半是听见有人议论它了。
“大夫人需要食物。”威洛比先生一语中的。
“你真聪明,”我说,“是的,我是饿了。你能不能替我去告诉什么人?”
他立刻把健康球扔回小包里,跳起来深深地又一鞠躬。
“谦卑的仆人走了。”说着,他走了出去,途中又重重地撞了一下门框。
越来越荒唐了,我心想。对威洛比先生此行是否能给我带来食物,我内心充满了怀疑。从他的状态看来,他要能下完所有的台阶而不摔个四脚朝天,就已经是万幸了。
与其继续光着身子坐在这里,接受外面的世界随机派来的各色代表的访问,我想,是时候迈出我自己的脚步了。我站起来,小心地将一条被子裹在身上,便迈开步子挪进了走廊。
顶楼似乎空无一人。除了我刚刚离开的房间,另外只有两扇房门。一抬头,我能看见屋顶上裸露的椽子。这里看来是阁楼,其他的两间屋子很可能是仆人的睡房,这会儿他们想必正在楼下忙碌。
顺着楼梯有些许嘈杂的声响从楼底下传来,同时涌上楼道的还有煎香肠的香气。肚里隆隆的响动告诉我,我的肠胃也闻到了,并且认为最近二十四小时内仅仅下肚一个花生酱三明治和一碗浓汤,远远低于适当的营养摄入水平。
我把被子的两角像纱笼筒裙一样在胸前掖好,提起身后的裙裾,循着食物的飘香走下楼去。 异乡人5:遥远的重逢(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