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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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时间点点滴滴从指缝间溜走,庭院内的杨柳由嫩绿变枯黄,花园里的百花由姹紫嫣红到枯萎凋零,周而复始,不知不觉过去了八年,朱府上下一切如故,外面的世界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日,晞颜独自在房内叹息,朱夫人询问缘故。
“夫人不知,神宗在位时,高太后就极力反对变法。现在神宗驾崩,哲宗继位,高太后也就成了太皇太后。只是哲宗年幼,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朝中一切大权都掌握在她手中。听说太皇太后刚执政就着手废除新法,提拔重用曾经坚决反对变法的旧党。现下司马温公重出茅庐,朝廷很快将是旧党的天下了,新党恐怕……我虽不属于新党,可我的至交好友子厚是新党的核心人物,只恐贤弟此番在劫难逃啊!”
朱夫人也颇受触动,跟随晞颜多年,耳濡目染,她深知宦海沉浮,官场瞬息万变,今日权倾一时,呼风唤雨,明日便有可能成为万人唾弃的阶下囚。不由得慨叹:“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官员恐怕要有一番大的变动了。”说完眉心紧锁,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问道:“子厚若被贬,他与老爷是至交,会不会牵连老爷?”
晞颜捋着胡须:“地方官员若想干得长久,都要想方设法在朝廷寻找靠山庇佑。得势时自然能保佑他们官运亨通,一旦失势,也难免受到牵连!我一直在地方做官,而子厚在朝廷做官,我虽未涉足变法,外人也极有可能把我们看成是同党。”
朱夫人心里顿时有些慌乱,忙问道:“倘若真像老爷所说,那便如何是好?”
晞颜叹道:“一切只能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说完,见朱夫人眼中满是焦虑之色,便宽慰道:“夫人不用担心。一切都是命里该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担心也是徒然伤神于事无补。”朱夫人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惴惴不安。
朝廷官员走马灯似的调换,一个官员被贬的消息还没热议完,便传来另一个官员被贬的消息。哪个官员被贬了,哪个官员升迁了,一时间成为达官贵人富甲豪绅茶余饭后的谈资。身在局里的人,不是暗暗庆喜,便是惴惴不安,如坐针毡。只有局外人才有闲暇和闲情宏论当今局势。朝廷局势大变也成就了说书艺人,什么神宗驾崩王荆公树倒猢狲散,高太后执政司马温公重出茅庐。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妇孺皆知。这段时间朱府上下异常安静,不见丝毫的风吹草动。
这天晞颜在书房看书,奶娘王氏领着淑贞,走了进来,晞颜见女儿越发聪明伶俐,长得也粉妆玉琢,便哄着淑贞,玩耍一会儿。忽有仆人通报:“浦城章惇拜见老爷。”晞颜又惊又喜,将女儿交给奶娘,整理一下衣襟,匆忙出去迎接。
章惇就是晞颜生平的至交好友子厚。子厚是王荆公的弟子,深得王荆公器重。晞颜不是王荆公入门弟子,年轻求学时曾得到过他的指点,故也称其为恩师。两人交谊甚深,且有六七年未见面,故而倍感亲切。
月色甚好,晚饭便将酒桌安排到了庭院里,一边饮酒赏月,一边闲叙家常。
二人入座之后先叙家常,诉说离别之情,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就谈到了政治上。
子厚感慨道:“世事变化无常,恩师的新法从开始执行那天起就不断遭到旧党的非议和指责,不管压力多大,恩师都挺了过来。眼见国库日渐充盈,百姓生活亦有好转,军队战斗力也明显提高,关键时候神宗皇帝却驾崩了,新法全部被废除,恩师多年的努力与心血全都付诸东流了。”
晞颜宽慰道:“贤弟切莫焦躁,政治形势本就瞬息万变,得势与失势不是一成不变的。恩师这一生不也经历过无数大起大落嘛!凡事还要往长远看。”
晞颜听说了子厚被贬的消息,很想问问他现在境况如何,虽是好心,却也无法张嘴。便问道:“听说蔡确和韩缜两位贤弟被贬到了岭南,不知道他们现在境况如何?”
子厚唉声叹气了半晌,方叹道:“先前子瞻和我谈到此事时还颇有感触地说,‘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呢?”
“这就怪了,子瞻不是反对恩师变法吗?怎么又突然同情二位贤弟了呢?”
“兄长有所不知,恩师在时他反对变法,如今见新法全部被废除,旧党执政过程中颇有弊端,便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因此被贬到惠州,也是可怜可叹!”子厚抬头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柔和静谧,月光的清辉下,庭院里疏疏落落的梧桐,在微风的摇曳下,偶尔传来萧萧的落叶声,让人不免心生惆怅之情,心底漫生出一股浓浓的凉意来。“都说良辰美景,赏心悦事令人神往!可惜美景不常,悦事难再。真是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啊!”
晞颜见他说话时眉头紧锁,似有无限心事。料他必有话想说,就道:“贤弟有话,但说无妨,你我同出一门又是知己之交,只要兄长能做到,定当万死不辞。”
子厚闻听此言,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溢出来,紧紧握住晞颜的手,说道:“有兄长这番话,不枉弟一直把兄长视为知己。实不相瞒,小弟因在朝堂上替朱太妃说了几句公道话,惹恼了太皇太后,想必兄长早有耳闻了。当然,朱太妃的事情无非是一个借口。我和蔡确、韩缜私人关系好,又全力支持恩师变法,太皇太后早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必欲除之而后快,只是手段未免太狠毒了些。她故意戏耍我,不一步到位而是一贬再贬,绕了一大圈最后才将我贬到岭南。”子厚的脸因气愤而变得有些扭曲,看起来阴森可怖。他忽然冷笑道:“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停顿一会儿,想到此行的目的,扭曲的脸又渐渐恢复了常态,语气也变得平和一些,恳求道:“弟此番去岭南,祸福难料,思来想去,唯有兄长可堪托付,故途经钱塘特来拜访,还望兄长念至交之情,全小弟不情之请。”
说着扑通一下跪在晞颜面前,晞颜忙将其搀扶起来,好言安慰道:“贤弟这样岂不是见外了,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子厚犹豫片刻,说道:“小弟有子年方十三,名唤永新,想小弟此去不毛之地生死未卜,欲将犬子托付给兄长,望兄长成全”。说罢泪如雨下。
晞颜见状亦感伤。从道义上讲,收养好友之子本义不容辞。可如今旧党得势,他若收养新党之人子女,是否会连累自己?晞颜不免有些为难。
子厚何等聪慧,一眼就看出来了:“兄长若有不便,不必勉强,小弟去别处看看就是。小弟与兄长相交多年,自然不会让兄长为难。”
晞颜本是热心厚道之人,本就于心不忍,又听他如此说,更加惭愧,顾不上考虑后果,正色道:“贤弟尽管放宽心,我定会把永新贤侄当作自己儿子一般看待,让他与犬子一起读书明理,冀其成人后能金榜题名,继承贤弟之志。”
子厚一听,满脸喜悦之色:“有兄长这番话小弟即使客死岭南,亦可瞑目了,小弟结草衔环以报兄长大恩大德。”说罢,向晞颜深深鞠三个躬。晞颜扶他坐下,宽慰道:“贤弟这样岂不是见外了,贤弟此去切莫忧伤,‘黄河尚有澄清日,岂能人无得运时?’日后朝廷政局若有变化,贤弟还会重新受到重用的!”两人又闲谈了许久,子厚方告辞离开。
晞颜大胆的决定,在府中掀起轩然大波。
朱夫人第一个反对,理由非常充分:“章家的遭遇确实令人同情,可他毕竟是贬官之子,旧党一个个虎视眈眈,视新党如眼中钉肉中刺儿,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老爷偏在此时收容新党家眷,岂不是公然在和旧党作对吗?做官最要紧的便是明哲保身。太史公只因书生意气,替一个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的李陵求情而得罪汉武帝,遭受奇耻大辱,这是做官的前车之鉴啊!’”
晞颜缓缓说道:“夫人说的确有道理,只是我与子厚知己之交,如今他有难我若袖手旁观,岂不让人齿冷,更非为人处世之道。”
“老爷说的虽字字在理,但凡事难过一个‘利’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昔日飞燕与合德是亲姐妹,为了争宠彼此还生嫌隙呢,何况老爷与他又非同胞兄弟。何苦趟这条浑水呢?”
“我既已经答应,自然无反悔之理。难道夫人有什么好办法?”晞颜反问道。
朱夫人用手抚弄着戒指,一会儿抹到手根处,一会儿又抹下来,如此反复,手指都被磨得微红了,亦没觉得疼痛。“妾身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好主意!老爷答应替他抚养孩子,断无反悔之理。不如暂时把孩子安顿在府上,等他们走后,再把孩子送到普惠寺,交由智明长老抚养,老爷跟智明长老颇有交情,只需往寺院里多布施些金银财物,长老乐不得愿意。章公子在普惠寺长大成人,也算对得起章老爷,孩子进入寺院便与尘世无关了,官府也不会再追究,岂不是两全其美?”
朱夫人的主意似乎是完美的,晞颜经过再三思量,最终没有这样做。他将其中利弊关系分析得很透彻:如果旧党执政,想把他置身于新党之中,想置他于死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躲也躲不开。倘若旧党不想对付他,或者根本无暇顾及,他收养永新一个孩童亦不会有什么差池。恍然间,看似错综复杂的事情慢慢被梳理开来,竟是如此简单——成不会因为永新,败亦不会因为永新。想到这里,晞颜一颗悬着的心暂时终于放下了,他轻轻吐了口气,慢慢进入了梦乡。这一夜朱府异常宁静。只有那不识趣的蝉在窗外不停地鸣叫聒噪…… 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