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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柳濑。”
我一开门,工藤先生就跟我打招呼,熊谷则马上把视线移开了。我首先站在间宫太太面前。
“上次实在是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
间宫太太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看清其中的圈套似的。
“我倒不是想说母性是一种错觉。我正反省呢。大概……”
尽管这样有点狡猾,反正要说谎,倒不如找个更加合适的理由反而让人觉得亲近。我想了想,继续说道————
“大概是我失去了母亲,所以才会那样说。”
“你失去母亲了?”
间宫太太反问道。她稍微放松了警惕,僵硬的脸上又恢复了表情。
“我母亲被人杀了,在我上高中二年级时被我父亲杀了。”
熊谷抢在间宫太太前面倒吸了口凉气。
“怪不得呢。”
间宫太太微微一笑,恢复了平时一贯的笑容。那是可以
包容一切的母亲式的笑容。虽然笑容背后隐藏着另外一张脸,但这种笑容并不是装出来的。
“我才该向你道歉呢。你身上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
“不,是我的错。对不起。”
“好了,算了吧。”
间宫太太站起来,笨手笨脚地拥抱了我一下。没想到她的肩膀是那样的小。
“对不起。”
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真心向她认错。当我的身体和间宫太太的身体分开时,我的视线正好和坐在对面桌子上的熊谷的视线相遇,可是还没等我说话呢,她便立刻把视线转移开了。
“间宫太太,”渡校长隔着办公桌喊道,“下午的课,麻烦你多盯会儿。”
间宫太太点点头。渡校长站起来,拉着我走出了教员休息室。
我们走进学院对面的咖啡店。直到我们点的咖啡端上来,渡校长都没说一句话。老板把咖啡放在我们面前,然后回到前台,过了一会儿店里响起了加利福尼亚的爵士乐。
“可以重新考虑一下吗?”
渡校长往咖啡中加了牛奶和砂糖后,边搅拌边说。
“重新考虑什么?”
“你打算辞职?”
“我不太清楚。”
我苦笑道。渡校长也苦笑着。
“昨天应该上班,却无缘无故地没看到你人。本来今天不该来的,你却突然在午休时间出现,原来是为了向间宫太太道歉。接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对不起,我太不遵守纪律了。”
“如果是为了良二那件事,你不必感到自责。你做的很好。我真的这么认为。”
“我不是为了那件事。”我说道,“我是真的有其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不得不做的事?"渡校长说道,“那件事不能跟咱们这里的工作同时进行?”
“不行。实在对不住了。”
我低头向她道歉。今天早晨我给立花樱家打了个电话,结果她还没回家。我想她会不会到我这里来呢,于是我整个上午都待在家里耗着。在电话里听立花氏的语气,我感觉他们为了寻找女儿实在是累得不行了。在教授帮不上忙的今天,好像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去找她了。
“如果是别人的话我也就不强求了,因为把一个不愿干的人留下来,他也做不好工作。但是柳濑君你就不一样了。哪怕是强留,我也希望你在这里做下去。因为你可以为学生做些事情。每天一见到这些学生,我就会愈加明白,现在你要走了,我都快后悔了。你可以为他们做一些我们做不了的事。你说对吧?”
我没有回答,而是低下了头。
渡校长好像为此焦躁不安,不断用手指敲击桌面。逐渐加快节奏的敲击声终于随着渡校长的一声短叹停了下来。
“为什么呢?”渡校长喃喃自语,“我知道柳濒君你不是坏人,但世界上很多人明明不是坏人,那些学生却对之关闭了心扉,唯独对你不同,当然,也不能说对你敞开了心罪。但是,他们对待你的态度确实跟对待别人不同。他们对待我、还有间宫太太的态度不同于你。那是为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
“可能……”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可能因为我们有相同的味道吧。”
“相同的味道,”渡校长说道,“那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
我又略做思考,然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完整性。”
“不完整性。”渡校长重复着我这句话,“是呀,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但那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吗?我也是一个不完整的人啊!这种不完整都快让我彻底厌倦了。”
“快要彻底厌倦了,所以才不一样。不是吗?”
“什么?”
“他们不是快要彻底厌倦了,而是已经彻底厌倦了。人都是不完整的,这是没错的。但大部分人都是在某些方面在同自己的不完整性互相妥协的情况下生活着。他们拥有的是跟大部分人不同的本质。那种本质不允许他们妥协。他们从内心感到厌恶。如果说我和他们之间有共通点的话,我想也就是这点吧。”
渡校长手指插在短发里,她在整理思绪。划了两三个圈后,渡校长把手伸向杯子。
“可是,”她喝了一口咖啡,说道,“可是如果我说想救他们呢,你会不会笑话我啊?”
我本想说“不会笑话”的,但是没说出口,因为我感受到渡校长的波长了。在感受到她的波长的瞬间,我的波长便开始同步。
我们的桌子周围包围着一圈淡淡的影子,仿佛灯光只照在这里似的。作为主音的小号声扭曲了。“啪”地一声,前台传来老板打碎玻璃杯的声音。老板赶紧道歉说“对不起”,但我们谁都没朝他那边看一眼。
“我不会笑话你的。”我淡淡说道,“只不过,我认为你在撒谎。”
我的语调全无抑扬顿挫,仿佛只是平静地呼唤那里本就存在的事物。
“撒谎?”
渡校长看着我,重复着我的话。不知何时她的视线已经失去了焦点。
“你为什么要开办那家学院?”
我的声音逼问道。渡校长有点动摇,她的波长稍微震荡了一下。但我的声音连这点微弱的震荡都没放过。
“没关系的。”
我的声音乘虚而入。
“这里既没有学生也没有老师,我也即将消失,今后不会再和你发生任何接触。你今天在这里说的任何话,对你的今后都不会产生影响。所以……”
我的声音完全包围了渡校长。
“所以请你说出来。”
渡校长求助似的把脖子转向老板,但她的视线却始终没能从我身上移开。
“你开办那家学院,是四年前的事了。”
我的声音说道。震荡变得剧烈起来,渡校长还是想移开自己的视线。这次我的声音没有允许她这么做。
“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父母……”
渡校长刚说了个头便剧烈地摇起头来。
“你父母他们怎么了?”
“他们被杀害了。四年前,他们在光天化日下,在大街上被路过的初中生给杀害了。”
渡校长背台词似的说道。说完,她深吸了口气。她的手伸向杯子,刚伸到一半又放回到膝盖上。
“太可怜了。”
我的声音温柔地抚摸着渡校长的后背。
“可是,那个学生为什么会杀人呢?”
“据说他在考试前感到焦躁不安,于是他想伤人,不论是谁,只要是看上去很幸福的人就行。当时他就是这么供述的。当时我父母正好经过那里。那天是他们结婚三十五周年纪念日。为了纪念自己结为夫妇,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吃饭。”
渡校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把手伸向杯子。她曾一度拿起杯子却又放回盘子里,这次她拿起装满水的玻璃杯凑到嘴边。
“只是看上去很幸福。就因为这个理由,我父母被人杀害了。”
她的情绪稳定了些,她把玻璃杯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继续着她的叙述。
“父亲后背被刺了很多刀,母亲为了保护摔倒在地的父亲而趴在他身上,结果被刺中喉咙。罪犯才十三岁,甚至都不能成为刑事处罚的对象。他应该会在不久的将来被放出来吧,或者他已经被放出来了。”
我的声音安慰似的轻声问道:
“你不能原谅那件事,不能原谅那样的社会吗?”
“不是,我只是……”渡校长说道,“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次发生此类案件而已。于是我用父母留下的遗产创办了这家学院。我坚信一定会有办法的。即便是那个杀害我父母的初中生,也一定会有办法让他不必这么做便能够排解焦躁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真的有办法吗?”
我的声音反问道。
渡校长没有回答我。
“也许会有办法制止那个初中生。然而即使他不这么做,也会有人这么做的。即使你的父母不被杀害,也会有人被杀害的。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整个社会的。”
“所以我就应该袖手旁观吗?难道不正是因为人们这种不负责的态度才造就了现在这个社会吗?哪怕每个人都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个社会也是可以改变的,没有初中生杀人的社会也是可以实现的。”
“你说得很对。”我的声音说道,“但是据我所知,人类并非是按照正确的理论采取行动的。支待你行动的也不是正确的理论。如果你那种正确理论是唯一绝对的理由,那么良二事件发生时,你应该会更加动摇,应该会受到伤害。可是当你得知那件事时,当你得知良二真的是犯人而被警察逮捕时,那时的你……“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脑海中回忆起渡校长递给我报纸时的样子。对,那时的渡校长……
“毫无疑问,当时你终于放心了。”
渡校长的波长剧烈震荡起来。
“你为良二事件的发生而感到放心。当时的你,想过要拯救他吗?所以你在撒谎,你并没想过要拯救良二。”
“那,为什么,”渡校长说道,“为什么我要开办这家学院呢?”
这是渡校长最后的抵抗。我的声音温柔地抓住渡校长试图负隅顽抗的手腕,然后又离开。
“你是为了说服自己。”
我的声音深入浅出地慢慢解释道。
“无论社会如何,无论周围的大人们如何,那帮初中生的存在总是令人感到无奈。你只是为了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而已。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你就不能接受你父母的死。那是没办法的事情。那种事是没办法阻止的。正因为你自己是这么想的,所以你才开办那家学院。”
“我……”
渡校长的波长离开了我。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阳光照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小号的旋律过后,是轻快的钢琴弹奏。在我面前的是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既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说话、双眼紧闭的渡校长。
“姑且算你是那么想的吧,但是……”
明知道这样的安慰没有任何作用,但我却不得不这样说。
“但是我觉得你从事的事情还是很有意义的。实际上这些无处可去的孩子们,都集中到学院里来了。”
渡校长摇了摇头,不想再听我说下去。
我没理会她,继续说道:“我不说社会意义,也不说渡校长你的意愿,我只说这是一种责任。你有责任把学院坚持到最后,对吧?请你继续将学院开下去。”
渡校长应付地点了两下头。我再逗留下去只会令她徒增烦恼。于是我连最后要说什么话都没想好,便无奈地站了起来。
“我可以期待你某一天会回来的,对吧?”
渡校长望着已经站起身的我说道。
她在说谎,她明明知道我并不想那么做,我也知道她并没有希望我回来。
“不,我想我不会回来了。所以请你另请高明吧。”
“我知道了。”渡校长再次黯然闭上眼睛,“那太可惜了。”
我没理由请她,也没理由让她请客,所以我把自己那份咖啡的钱放在桌上后,走出了咖啡店。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店内双唇紧咬、双目紧闭的渡校长。恐怕我不会再跟她见面了。至少她绝对不希望跟我再见面了吧。
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我隐约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
————你小子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吧!
“根本没有,爸爸。”
我不禁自言自语道。
————我们果然被诅咒了。
我没有睡沉,这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我在远处传来的救护车警笛声中睁开眼睛。朝窗外一看,外面早就黑了。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打开电灯,拉上窗帘。打开冰箱一看,里面却没有东西可以充当晚餐。我坐在那里,犹豫着是不是要出去买点东西呢。我背对着冰箱,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这时门响了。我不去理会,我谁都不想见。见谁不见谁,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你在家吧?”
门再次被敲响,门口传来熊谷的声音。
“我数十声,你还不开门我就把门弄坏。”
一、二、三……熊谷开始大声数数。
————吵死了!
附近不知道谁吼了一嗓子,但熊谷没有停下来。
四、五、六、七……
我站起来,打开了门。“嗨!”熊谷冲我打了声招呼,然后小声数完七。我们谁都没说话,互相盯着对方看了很久。
然后熊谷略微低下头,踢了我的脚一下。
“你这人真是太倔强了。”
门口吹进来的风,带来了我已经闻惯了的熊谷经常使用的洗发水味道。我既不能把她迎进来,又不能把她赶出去,于是一直站在门口。不久熊谷抬起头,把我推到一边,进了房间。
“喂,当时你说有话对我说,是不是那些话?是不是要对我说你父母的事?”
我点点头。熊谷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房间正中央,无奈之下,我只好站在她面前。
“那些话不能对我说吗?我不值得信赖吗?”
“我没有自信,我怕把那些东西强加给你之后,你会讨厌我。”
“对不起,”熊谷说道,“我一点都不了解你的苦衷,一直让你独自一人承受着痛苦。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我说道,“正因为跟你在一起,所以才在很大程度上解救了我。这点你肯定想象不到。”
“真的?”
“真的。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安心,才会有一种被赦免的感觉。”
熊谷轻轻地靠近我,然后紧紧抱住我。我被朝思暮想的温暖和柔情包围着。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象从前一样睡在那里。要从那里抽身而退,必须要有非常强大的意志力。
“你可以走了。”
我说。我不能继续对熊谷虚情假意了。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身体却离开了她。熊谷在我面前低下了头。
“你为沟口君的事生气了?”
“我没生气,我没资格生气。”
“你走了以后,”熊谷说道,“我想做爱的,沟口君也是那么想的。可是我们没做成。我的身体没反应,不论他怎么努力都不行。沟口君是个好人。他对我说‘你需要的不是我’,说完他就离开了。自那之后我们一次都没见过。也许永远不会再见了。”
熊谷抬起头凝视着我的眼睛。
“和你在一起我很有感觉,但和沟口君在一起我就没有感觉。这不正是人们所说的爱吗?”
熊谷的身体仿佛失去重心似的倒在我的臂弯里。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刚才能够摆脱那种温暖、那种柔情的意志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了。我的双腿是为了承受熊谷的体重而存在的;我的双臂是为了环抱熊谷的身体而存在的;我的胸膛是为了接受熊谷的额头而存在的;而世界是为了我们拥抱在一起的这一瞬间而存在的。
“柳濑,”熊谷的双手紧紧环绕着我的腰,“关灯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睁开眼发现熊谷不在身边。她应该刚离开不久,被子里还有余温呢。我看到桌子上有张字条,便从被窝里爬出来。
————今天还要打工,我去学院了。下班后我会直接过来。等着我!
我借着厨房的自来水洗了把脸,随手拿起挂在旁边的毛巾把脸擦干。
“哎呀呀,大团圆了呀!”
耳边传来惊讶声。
我大吃一惊,赶紧把毛巾从脸上拿开。我的目光和镜子里男人的目光相接,千是我转向男人的方向,男人就站在我旁边差不多快要碰到我肩膀的地方。男人优雅的笑容和无精打采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
“跟沟口君在一起她没有反应,跟你在一起她就有反应了。看来这是真的呀。可是,那种东西既不是爱也不是什么其他的,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她的敏感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想象。最初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她不也没反应吗,对吧?她属于那种一紧张就没反应的类型,仅此而已。那就是爱吗?这不是开玩笑嘛!”
我没有回答他。脑中一片混乱。我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连这种事都知道?
“柳濑先生呀,你也真是的。温暖?柔情?那种东西,只要被人抱着,任谁都能感觉到,哪怕不是人也行。什么狗呀,猫呀,只要是哺乳动物就行。只要被抱着就会感到温暖,所以不论是你,还是别人,谁都可以的。如同她所指出的那样,你对她的个性没有丝毫兴趣。你只要有个可以作为拥抱对象的个体存在就可以啦。我说的对不对?”
“滚!”我喝道,“赶紧滚!”
“好吧,你让我滚,我可以滚。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要给她下诅咒吗?”
“诅咒?”我问道,“什么意思?”
男人再次吃惊地摇了摇头。
“你还没注意到吗?你不记得令尊最后打给你的电话了吗?”
————那是诅咒!
父亲如是说。和父亲分别后我回到家里,当我站在母亲的遗体前发呆时,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是刚刚跟我分开的父亲打来的。电话里已经可以听到下行电车进站的广播声了。
————所以不能使用。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杀死令堂的人是令尊没错。但杀死令尊的,不正是你吗?”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想必你也知道那不是胡说。不是吗?如你所知,你自己就是一面镜子,并且令尊也是一面镜子。那天,你最后跟令尊见面的那天,你照出了令尊的模样,并且,令尊也照出了你的模样,如同你照出他一样。如此反复,你们互相映照出对方的样子。令尊……”男人说到这里,耸了耸肩膀,“他应该知道这种情况吧?原本应该映照出虚像的实像,会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虚像。于是,两个互相主张自己是实像的虚像展开了永无休止的争论。如同人们自古以来所说的那样,只要把镜子合在一起,就会有东西从漫无边际的虚像内里走出来。”
“什么东西?”
“恶魔!”
————可是,你不能原谅她吗?
我的声音问。
————我已经原谅她了,并且在原谅她的一刹那,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父亲回答道。
————我听不懂。我的声音说道。
————就是说,我发现人类只能进化到此了。无论你母亲多么牵挂我,无论我多么牵挂你母亲,最终,我只能是我,而你母亲只能是你母亲,二者绝对无法重合。你母亲所担心的事情,只能由你母亲一人来承担,我甚至连分担其中一部分都做不到。所以我们活着时的二十五年、跟她接触至今的二十五年全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如果你爱我,请你杀了我。
据说母亲当时是这么说的。
————你现在就在这里杀了我。
————无论是我还是你母亲,我们都想成为一体。
父亲说。
————所以你杀了她?
————是的。
这种理论听起来乱七八糟的。
——我们都想,既然不能共同拥有生,那么就让我们共同拥有死吧。在活着的二十五年里想实现却没有实现的目标,就让我们在死的那一瞬间实现共同拥有吧。我非常理解你母亲请求我杀她时的心情一如果你爱我,请你杀了我吧————我非常理解你母亲求我这么做时的心情。
“接下来呢?”
男人说。男人已经完全进入我的思维了。他就在我对自己和父亲的回忆中。他坚守着我回忆的路径,如果我的回忆有任何差错,他会立刻予以纠正。
“接下来令尊说什么了呢?”
————接下来我将会去自首,在这之前我想见你最后一面。
“自首!对,自首。他是这么说的,对吧?”
“但是……”
“是的,但是令尊自杀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
“你只遗忘了不好的部分,太狡猾了吧。你应该还记得的。”
————你是在撒谎吗?
我的声音说道。
————撒谎?
父亲反问道。
————那种理由是不能杀人的。更何况,你应该不会用那种理由杀死一个跟自己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之久的人。
“就是这样。”男人说道,“我认为你说得很对。”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父亲说道,“那我为什么杀死你母亲呢?”
————你在偷梁换柱。
我的声音说。我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责备,反而略带些笑意。
————你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但是我母亲没有接受你,并且你也没有接受我母亲,你为此而感到绝望。然而,你们已经没有继续尝试接受对方的时间了,所以你上当了。母亲诱惑你说“如果你爱我,请你杀了我。”明知她只是说着玩的,但你还是上当了。仅凭杀人就可以表达爱情,世上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明知那些全部是谎言,但你还是上了母亲的当。你想通过这么做,向自己证明你爱着我母亲,同时也被我母亲深爱着。尽管你明知自己那么做证明不了任何东西,但你却……
————我……
————你没有搞错,爱情这种东西是客观存在的,如果要追求更高境界,就只能杀死对方了,所以你杀了我母亲。你为了追求那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结果杀了我母亲。对吧?想必你自己应该知道的,你所追求的没有任何东西。尽管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但你紧握双手,坚持认为那里有点什么。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只要你张开手看看就明白了。恰如你的手中没有残留下任何东西一样,母亲的手中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母亲就这么白白死掉了。
————白死了?
————是的,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辩解的,她的死完全是徒劳的。
父亲神情恍惚地望着我,慢慢松开了放在栏杆上的手。最后一枚硬币从父亲的指间滑落。我的目光追着硬币望去,河面上泛起波纹,不久便消失了。当我抬起头时,父亲已经不在身边了。
“我……”
“是的,诅咒令尊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令尊在遗言中并没有说那种力量是通过诅咒带来的,而是说你所拥有的那种力量本身就是一种诅咒。所以令尊选择了死亡,而你却幸存下来。幸存下来的你,至今仍然在散播诅咒。你知道良二的母亲怎么样了吗?”
男人从衣兜里掏出记事本并且打开。
“我儿子和我是不同的人。让我去替儿子做的那些事谢罪,我感到很为难。她对记者如此明言,这说明她受到了非常强烈的刺激。而良二呢?他每天从早哭到晚,他边哭边说:‘请你杀了我吧,我自己下不了手,所以求求你了,诸你杀了我吧。’他每天只说这些话,导致审讯都无法进行了,负责录口供的警察牢骚满腹。美佳的父亲则仿佛被人割断了弦一样。据说他向消费者金融贷款后去徒步旅行了。他除了酒就是女人,然后就是赌博,简直成了绘画中描述的花花公子。还有渡校长。据说她在和你分别后立刻接了个电话,好像是新生申请入学的电话。但她拒绝了。据说她要等学校里的这些学生毕业后,就关闭学院。接下来,你到底还打算干些什么呀?”
“那些是因为我的缘故吗?全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不是你还会是谁呢?我承认你解放了他们。但是,你却一次都没有救过人。那些被你解放了的人们,他们变得比被解放前更加的不堪。”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不信的话,你亲自确认一下如何?”
“就算是那样,也是你在撒谎。你说的全部都是谎言。”
“为什么?”
“因为你,”
我冲男人挥出拳头,拳头在虚空中划过,男人的身影不见了。
“你根本不存在。”
我双手撑着膝盖闭上眼睛。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做了一次深呼吸。
我这是怎么了?对呀。只是那么小的一点点事情,确认一下就可以了呀。
“你搞错了。”
听到背后有声音,我回过头来。男人还是保持优雅的笑容和无精打采的眼神站在那里。
“你搞错了。我无所不在,所以看起来仿佛不存在。”
“消失!”
我大吼着,声嘶力竭地吼着。
“好呀,我消失。”男人一脸无聊地说道,“但就算我消失了,也还是一样的。不论你是否看到我,我都是存在的。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会存在。所以,我消失与否都一样。”
“从我面前消失。”
我用颤抖的声音再次大吼道。
“我听从你的指示。”
优雅的笑容变成了残像。男人消失了。
我不知道自己闭着眼睛有多长时间了。听到电话铃声,我睁开眼睛瞅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午休了?”熊谷问道。
“嗯。”我回答道。
“还躺着呢?”
“怎么可能。没躺着,我已经起来了。”
“学校三点钟下班,我想我四点多就可以过去了。对了,还要去买点东西呢,可能会稍微晚一点。我来给你做晚饭,你想吃什么?”
“喂,熊谷。”
“什么事?”
我紧闭双眼,男人优雅的笑容无法从眼前消失。
“我今天有事。”
电话那头的熊谷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很难揣摩我这么说的用意似的。
“你是说不想我来了?”
过了一会儿,熊谷用一种我曾经听过的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我说道,“等那件事处理完之后,我到你家去。我一定会去的,所以希望你能等我。”
熊谷又一次沉默了。
“那么,”熊谷仍然平静地说,“要我等多久呢?”
“或许今天就能办妥,或许要到明天,或许要花更长时间。我也不清楚。但是,事情肯定能办完的,并且办完后我马上到你那里去,我也没什么其他地方可去,所以,你能等我吗?”
第三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她会不会就此挂掉电话呢?不过,电话那头传来了熊谷短叹的声音。
“我可等不了你五年哦。”熊谷轻笑道,“要是等五年的话,我早就跟沟口君搞上了哦。”
“熊谷,”我笑道,“女孩子说话要稍微注意一下,至少你该说跟沟口君在一起了。”
“有理。”熊谷笑道,“那件事完成后你就到我这里来,咱们在我的房间里做上一整天。”
“我很期待。”
“我同样期待。”
熊谷说完就挂了电话。
开门的是水谷小姐。我坐在客厅的联排沙发上等了一会儿,男人走了过来。男人竟然在工作日的中午还待在家里,可能他向公司请假了吧。男人懒得做任何动作,直接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我问道:“小樱还没回来吗?”
“是的。”男人抚摸着头发,点了点头,“虽说没什么大的线索,但我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她到底去哪了呀!”
“也没个线索。”
说完,男人叹了口气。水谷小姐赞同地点点头。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接下来的沉默,仿佛是在等待我们其中某个人宣布只好等立花樱自己回来了。如果要分配任务的话,或许我比较适合这份工作,但不巧的是,我并不是这么想的。
“说一下关于猫的事情吧。”我说道,“小樱会不会自己偷偷养猫啊?小孩子不是经常会背着父母,把别人丢弃的小猫捡回来养着嘛。”
男人点点头。然而,他点头的方式似乎只是在同意自己脑海中思考的另外一个问题。
“可是,”水谷小姐说道,“我打扫卫生时去过小樱的房间,一次都没看到猫啊。”
“有时候会碰巧不在吧。”我说道,“或者说猫发现有人来便躲起来了。那只猫说不定会有这样的习性呢。”
“可是我一次都没看到过啊。”
她的话语中多少有点盘问的意思。男人咳嗽了一声,加入到我和水谷小姐的对话中来。
“柳懒先生,”男人说道,“你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有呢。”
“如果可以的话,咱们一起吃个午饭吧。”
尽管肚子不是太饿,但我觉察到男人在朝我使眼色,于是点点头。
“如果不给你添麻烦的话……”
“我也正好想吃饭了。”
男人说完,轻轻敲了敲水谷小姐的膝盖。
“能不能给我们做点吃的啊?简单点儿就行。”
水谷小姐点点头站了起来。男人从便裤口袋里拿出香烟递给我一支。
“我不吸烟。”
男人颔首,把递给我的那支香烟放在自己嘴边,点上火抽了一口。
“对不起。”男人吐着烟,“我们有点神经质了。”
“没关系。”我说道,“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会这样。”
“不,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男人说到这里便不知怎么说好了。
“我说的是关于猫的事。”
“猫?”我反问道。
“其实我们以前养了一只猫。那只猫如同柳濑先生你所说的一样,全身白毛,看上去一副挺狂妄的样子。”
“你是说以前吗?”
“那是小樱的母亲尚在世时的事了。小樱的母亲去世的同时,那只猫也不见了。小樱一顿好找,结果却没找到。说不定因为小樱的母亲很喜欢那只猫,而猫也发现饲养自己的主人死掉了,于是它也消失了。这种事经常有的,对吧?”
动物觉察到自己的死期将至便藏匿起来,我好像也感觉自己的死期将至了,于是点了点头。可能人们经常会这么说,只是我从未听说过罢了。但是比起这件事来,男人的措辞不当之处反而吸引了我。
他一次都没提过“妻子”这个词,而是不断地说“小樱的母亲”。
“所以当听到小樱说猫不见了时,我的第一感觉是她是不是在讽刺我啊?她曾经讽刺过我,所以我觉得这件事也是针对我的讽刺。可是,柳懒先生你说的确见过那只猫。如此一来我们就不明白了。”
男人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柳濑先生,”男人揣摩着我的表情,“实际情况是怎样呢?你当真见过那只猫吗?”
“如果我说真的见过呢?”
“不好意思,如果我说的话让你感到不舒服的话,我先向你道歉。可是无论如何,我们总觉得你和小樱两个人是在耍我们玩儿。请你告诉我,真的有猫吗?还有你真的不知道小樱在哪里吗?”
“她的房间里真的有猫,并且,我也真的不知道小樱在哪里。”
我果断地答道。男人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然后才放弃似的摇摇头。
“原来是这样啊。”男人说道,“对不起。我说的太过分了。”
“立花先生,”
听着厨房传来的水声,我说。
“此次小樱的失踪,我觉得只能是因为她母亲的原因。你能不能告诉我小樱的母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怎样的人?”
“你和作为用人的水谷小姐陷入热恋之中,立花先生你、水谷小姐、小樱、还有她母亲,你们四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家里吗?小樱也就算了,你夫人为什么肯接受这种状况呢?是不是有什么理由令她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呢?”
男人的眼神里包含了一种阴暗的东西。他紧闭嘴唇,仿佛在说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不过很遗憾,我现在没时间笼络他。我和男人之间有某种默契,但我和立花樱之间未必会有。
没办法。
“立花先生,”我说道,“你应该说的。你并不打算寻找小樱,可是,你现在找她是出于一种义务感。因为你是父亲,所以你必须要找她。出于这种义务感,所以你在寻找她。你甚至向公司请假去寻找自己的女儿。对于这样的自己,你想找一个借口,但那不是你的本意,进一步说,你并不想寻找小樱,你想现在马上就抛弃她。这样也好,你抛弃她吧,小樱由我来寻找。我把你从义务中解放出来。作为代价,”
男人抬起头。
“请你被我诅咒。”
男人甚至没时间去反问我诅咒是什么意思。我们俩就被从世界上隔离出去,整个房间暗了下来,厨房传来的水声渐渐远去。在隔离于世界之外的小箱子里,我的意志消失 猫住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