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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所罗门的伪证5

猫住的城市 陈施豪 21073 2021-04-06 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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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湿透了。

  健一注视着树理的侧脸。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脸上标志性的歇斯底里表情不见了。

  不知神原和彦在想什么。就在树理站起身来的瞬间,健一感到他浑身震颤了一下,然后一直僵着,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三宅树理同学,”藤野检察官开始询问,任凭汗水从额头上流淌下来,“你就是写举报信的人,对吧?”

  三宅树理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稳稳地站着:“是的。”

  “以举报信的方式公开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凌晨4020电子书左右在本校教学楼楼顶目击到的情况的就是你,对吗?”

  “是的,是我做的。”

  “当时,你和浅井松子在一起,是吧?”

  “不是。”

  健一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旁听席上的人们纷纷眨起眼睛。小山田修吃惊得用手指掏了一下耳朵。

  “在这个方面,我撒了谎。目击到柏木死亡现场的,只有我一个人。松子不在现场。”

  面对树理毫不含糊的回答,连藤野检察官都不禁露出怯意。树理不看凉子、井上法官和陪审团,而是看向正前方的空气。

  “这和你十七日作的证言不一样。”

  “是的,所以我说,我说了谎,现在我要纠正过来。”三宅树理的声调依然很高,不过没有变调,“松子只是在我寄出举报信时帮了我一点忙。真的,她只做了这件事。”

  “那么,你为何要撒谎说,是和松子一起看到的呢?”

  “因为我担心,说我一个人看到,大家会不相信。”

  “你觉得说两个人看到比一个人看到可信度更高?”

  “是的。”

  “在十七日的证人询问时,你为什么不把这个说出来?”

  “对不起。”树理生硬地道了歉,“因为我仍然担心,光说我一个人看见,你们不会相信。”抿了抿嘴唇后,她继续说道,“因为我是个不受欢迎的讨厌鬼。”

  这句话清晰地传向寂静无声的旁听席。

  「我是个不受欢迎的讨厌鬼。」

  “我对不起松子,我要向松子谢罪。”

  内心的波动使树理的身体摇晃起来。

  “松子会死于事故,也是由于我将松子卷入事件的缘故。举报信被人捅到电视台,造成那么大的骚动,松子她很害怕。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个样子。我很害怕,但松子更害怕。我拼命安慰她,对她说,只要我们不说出去就没事。”

  三宅树理扫视一周陪审员们。

  出交通事故之前,松子和我在一起。这是真的,我们在说举报信的事。松子想公开真相,我阻止了她,让她不要背叛我。”

  惊讶的波涛在旁听席上扩散开来。

  “松子她人好,就听了我的话。”

  树理的视线再次回到正前方虚无的空中,似乎浅井松子就在那里。或许她看得到松子。不,她希望能在那里看到松子吧。

  “可是,松子依然很害怕。她害怕得不得了,精神恍惚,才会扑到汽车前面去。”

  树理将双手搭在证人席的椅背上,用力抓紧。

  “是我害死了松子。”

  “那事到如今,你又为什么想到要说真话了呢?”藤野检察官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她并不是在提问。主导着两人间对话的是树理。

  树理双眼紧闭,咬紧牙关:“松子是我唯一的朋友。”

  一直跟着这个“不受欢迎的讨厌鬼”三宅树理的,确实只有浅井松子。

  “我害死了她。她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却因我而死去。我无法忍受。”她补充道,“无论我怎样后悔都不会足够。今后我会一直后悔下去。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

  “证人,”井上法官插嘴道,“请你回答检察官的问题。”

  树理凝着井上法官,说道:“我失去了松子,失去了一个再也找不回来的朋友。我希望大家理解这一点。”

  她转向陪审团,开始反问。

  “大家认为神原的证言是真实的,是不是因为他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因为他主动说出自己痛苦的往事?因为他公开了对所有人隐瞒着的亲生父母的事?因为这样,大家才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对吗?”

  她又转向藤野凉子。

  “你说过你相信我,又一下子背叛了我,也是因为这个?”

  凉子没有回答。陪审员们都屏住呼吸,没人吭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同样可以。我也可以把隐瞒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关于松子,我撒了谎。对松子的死,我负有责任。我全都承认,是我害死了松子。几乎可以说,是我杀死了松子。”

  她依然紧紧抓着椅背。

  “所以,请你们也相信我的证言。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有撒谎的理由。我将亲眼所见的事实写进举报信。那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飘雪之夜的屋顶,冰冷的铁丝网外侧,飘浮着柏木卓也那张雪白的脸。

  “神原在撒谎。”嘴角歪斜,肩膀高耸,三宅证人咬牙切齿地说,“神原所说的一切,全都是谎话,都是他编造出来的一派胡言。为了证明大出无罪,竟敢如此胡说八道,他的脑袋肯定进水了。”

  痛骂神原的同时,树理固执地背对着辩护方席位。即使那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一面墙,她这副模样也显得很不自然。

  “柏木是被人杀死的,是被大出俊次杀死的。我当时就在凶杀现场,全都看到了。我听到大出起哄的声音,看到他一边逼迫柏木一边怪笑。那是大出的拿手好戏。他最喜欢恃强凌弱。”

  遭受树理强力谴责的被告此刻并不在法庭内。大出俊次的座位空着。即使用不着害怕,树理也不朝那里看上一眼。

  “我在对真实发生的事情作证。请大家相信我的话。”

  向陪审团诉说完后,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扇了一记耳光。

  她回头看向辩护人及其助手,对神原和彦吼叫道:“我根本就没看见你!”

  神原和彦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这个法庭上,他第一次被惊到呆若木鸡。

  红潮完全褪去,树理的脸显得苍白异常,只有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眼里噙满泪水。

  “你不在那里,根本不在那里。不要无中生有地胡说八道!”

  山野纪央像是中了邪似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树理,不知不觉间似乎要站起身来,身旁的仓田真理子赶紧按住了她。

  “你明明一点也不明白……”眼泪从树理的脸颊上滚落,“一点也不明白,还偏偏好出风头。拜托!别碍我的事,好不好?”

  神原和彦的嘴动了一下,像是要抗辩,却并没有出声。

  “你这种人,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

  她终于哭了出来,在泣不成声之前,她竭力控制住了。她双手紧紧抓住证人席的椅背,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没做什么坏事。”她边哭迈说,“没做什么坏事啊!”

  没做什么坏事。三宅树理不断重复着。什么意思?这句话没有主语。她在强调的,到底是“谁”没做坏事?

  突然,健一恍然大悟。

  主语是“你”,是神原和彦。三宅树理在说,神原什么也没做。

  她在撒谎。她一边说失去了松子,没理由再继续撒谎,一边却还在撒谎,还要求大家相信她的谎言。

  然而,她又在救助神原和彦。

  你什么都没做。对柏木卓也,你什么也没做。那天夜里,你不在楼顶。你没有和柏木见面。柏木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由于你不知道的原因死去了,跟你毫无关系。

  三宅树理想通过“大出俊次杀死了柏木卓也”这个谎言,来赦免神原和彦的罪孽。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神原和彦理解“不受欢迎的讨厌鬼”三宅树理。他比任何一个与她同窗的三中同学更理解她。没有一个同班同学肯为她着想,只有神原在为她着想。

  在这个法庭上,神原尽情揭露了大出在校内犯下的暴行。三中的学生多少都有所了解,却总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神原却用语言将他犯下的恶行呈现在他们面前,并严加指责。他说,要问是谁写了举报信,是谁在陷害被告,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无论谁当举报人都不奇怪,因为被告自己早已埋下仇恨的种子。

  他的这番话说到了树理的心坎里。所以那时树理会当场昏厥过去。她领悟了神原如此询问被告的意图。

  你并不坏。

  在严厉谴责大出俊次的询问中,神原向树理传达出一个信息:你撒谎了,但你并不坏。你只是想从被逼无奈的境地中脱身,为此做出了自己能想到的事。你做了件错事,但你并没有做坏事。

  神原将这一层含义传达给了树理,而并非树理之外的任何人。这不是空泛的场面话,也不是即兴的安慰。

  我懂你的心思。

  树理的谎言有着迫不得已的理由。有着关系到她灵魂生死的理由。三宅树理受尽大出俊次的欺凌,被他污蔑为妖怪。在学校这个牢笼里,她无处可逃。

  即便三宅树理的证言皆为虚妄,她的话语中也依然蕴藏真实。她说她听到了大出的起哄和嘲笑。这确实是她亲耳所闻,只不过,这并非那天夜里大出在屋顶上对柏木施加的暴力,而是树理在校园生活中反复遒受的痛苦体验。

  对于既无法逃走又无法抵抗,得不到任何帮助的树理而言,老天留给她的选项只有两个:要么消灭自己,要么消灭大出俊次。

  就在三宅树理走投无路之时,机会来了。为了让自己存活下去,她展开了绝地反击。给她这个机会的不是别人,正是神原和彦。如果柏木卓也死后,神原立刻公布真相的话,那树理什么都做不成。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树理依然走投无路,依然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她也不会成为一个骗子。浅井松子也不会卷入事件,她也不会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

  通过针对大出俊次的严厉询问,神原在不停地向树理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只有神原和彦,只有他一个人愿意宽恕这个既不受欢迎又满口谎言的三宅树理。

  树理对此心知肚明。她明白神原的意图。如若不然,她今天为何会来到这里?

  她要解救神原,宽恕神原,通过继续撒谎,通过虚构的罪恶,通过无中生有的主张,来赦免神原和彦的罪。

  她在说:神原没有做坏事。

  “神原和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三宅树理泪流满面,嗓音沙哑,呻吟一般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请你们相信我,拜托你们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蹲下身,放声大哭起来。这不是拙劣的演技,是真正的号啕大哭。

  藤野检察官,”井上法官用毫无抑扬的声音说,“你还有问题要问吗?”

  藤野凉子直愣愣地站着,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

  三宅树理还在哭号。

  “检察官,还要继续询问吗?”

  “不,到此为止了。”

  “辩护人。”井土法官看着神原和彦,“需要作交叉询问吗?”

  神原一动不动地坐着。树理痛苦不堪的哭声在空气凝重的法庭内回荡。

  “不需要。”他坐着答道,随即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似的猛地站起身来,“不需要作交叉询问。

  山崎晋吾走上前,把手伸给蹲在地上哭泣的树理,用轻柔的动作扶住树理的肩膀,让她站起身,半扛半抱地带着垂头丧气的树理离开证人席,直接带到法庭之外。这时,旁听席上有人站起身,跟着他们出去了。一个是保健老师尾崎,另外两个估计是树理的父母。

  不,除了这三人之外,还有别人。那不是浅井松子的父母吗?松子的母亲用手帕捂着脸哭泣。她的脚步和树理一样踉踉跄跄,在丈夫的搀扶下朝法庭外走去。

  目送他们出门后,神原和彦就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猛地坐了下来,嘴里轻声呢喃了一句。这声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呢喃,只有紧挨着他的健一才能听到。

  听到这声呢喃,健一明白,自己刚才的理解完全正确。

  因为神原和彦呢喃道:谢谢!?

  等到法庭终于恢复平静,井上法官开口了:“刚才,藤野检察官回顾几天来的审议经过,提出建议,希望免去检察官公诉意见,以及辩护人最后辩护的程序。”

  眼下,井上康夫依然极力保持法官的威严,真是顽固得可以。

  “但本法官不赞同该建议。接下来,检察官将发表公诉意见,辩护人也将进行最后辩护。藤野检察官。”他厉声催促道。

  凉子一声不坑地站起身,停顿了一会儿,才绕过桌子,走到陪审团面前。

  “各位陪审员。”招呼一声,承受大家的视线后她终于露出微笑,“此次校内审判中,意外变故可谓层出不穷,不过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法庭似乎已尘埃落定,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都没有旁听者摇动手帕或扇子。

  “首先,我要为自己不称职的检察官工作向大家道歉。”鞠躬之后,凉子抬起脸来,继续说道,“然而,我们传唤了能找到的所有证人,并请他们出庭作证,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调查了所有能调查的事实,并大白于天下。请大家在此基础上心平气和地展开案件评议。”

  请大家尊重事实。

  “请各位开动脑筋,用心思考。我相信,各位一定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评议。”

  说到这里,凉子微微偏了偏脑袋,像是在问自己:还有什么忘了说吗?随后,她又对自己摇了摇头。

  “我的公诉意见到此为止。”

  向井上法官作完报告,凉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站起身,迎接他们的检察官归来。

  “辩护人,请作最后的辩护。”

  神原和彦手撑桌面,慢慢起身。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表现。与藤野检察官不同,他站起来后并未走向陪审团。

  过了一会儿,他才仰起脸,注视着陪审员们。

  “正像藤野检察官说的那样,这五天里,确实发生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各位陪审员时而愤怒,时而惊讶,心情一定十分复杂。我首先要对坚持参加审理的各位表示感谢。”

  他也对陪审员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低下头,又慌忙用手撑住桌面,似乎不这样做,他的身子会直接朝前倒下去。

  “就我的身份和处境而言,不知道下面要说的话是否妥当。可这些话我确实非常想说。”

  山野纪央泪眼婆娑。沟口弥生与蒲田教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男生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都坐得端端正正。以前在课堂上,无论遇到如何严厉的老师,他们都不会摆出这种姿势。

  “我是柏木卓也死亡事件的当事人。在此次校内审判中,我又是唯一的校外人员。在审判的过程中,我的感受非常强烈。参与此次校内审判的每一位同学都非常了不起。”

  说到这里,力量又回到了他的话语之中。

  “你们策划了难度如此之大的法庭审判,并付诸实施。对这种创意、勇气和努力,我必须表示深深的敬意。我想,这在别的学校一定无法实现。正是因为有你们,才能将校内审判坚持到现在。”

  不知为什么,全体陪审员中,只有胜木惠子一个人低着头。

  “遗憾的是,被告此刻并不在场。”神原辩护人将目光投向空荡荡的被告席,“他此刻应该在场,但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以致被迫退庭。为了让他能留在这里,我和我的助手野田作出了努力,却并没有奏效。我对此表示歉意。然而……”

  神原辩护人挺直腰背。

  “虽然他不像你们,没有那么多勇气,能够为他人着想,也照顾不了别人的隐痛。但是,被告没有逃离法庭。他抵触过、暴怒过,却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没有半途而废。此刻,被告不在这里,也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志。因为他是被迫退庭的。他心中或许正窝着火,或许会想不通:明明我是主角,为什么偏偏被赶出来了?因为,被告就像赌徒押筹码一样,将自己押在了这次校内审判上。尽管他不能很好地用语言表达,还表现出自暴自弃的态度,但这些都是表面现象。”

  被告将自己押在了这场审判上。

  “他将自己押在了你们身上。”

  此刻的神原和彦已经恢复了辩护人的风姿。

  “如果不是这样,我想,无论怎样努力,谁都无法让他出庭,并坚持到现在。所以从这个角度,我认为被告同样值得赞赏。”

  所有陪审员将自光投向空荡荡的被告席。连旁听者们都注视着那个空位。

  “被告是个为本校制造麻烦的不良少年,是个让老师们感到棘手的坏学生。他动不动就发飙,滥施暴力,恃强凌弱,还从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错。他是本校的一匹害群之马,可即使如此……”

  神原辩护人提高嗓门。

  “被告仍然没有杀死柏木卓也。他与柏木的死无关。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被告就是杀害柏木的凶手。不仅如此,被告还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我恳请陪审团在评议时,再次在脑海中回想,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被告在哪里,在干什么。”

  竹田陪审长缓缓点了一次头。

  “对本校而言,我是个外来者。校内审判结束后,我就和三中没关系了。我不会和本校的过去及未来产生任何关系。因此,被告带给大家的种种麻烦和伤害,我并没有切身体会。”

  神原辩护人停顿了一下,等待他的话语渗透到陪审员们心里。他继续说道:“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我还是要拜托各位。哪怕会让各位生气,我也要拜托各位。请一定要依据事实,作出正确的评议。”

  不知不觉间,健一听出了神,连胸中的悲苦也尽数烟消云散,全被神原辩护人的滔滔雄辩裹挟走了。

  “当然,此次校内审判不具备法律约束力。这个法庭只是一群学生的暑期课外活动。即使各位作出有罪的评议,被告也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惩罚。”

  然而――

  “若被告得到有罪的判决,便会不得不离开这个学校。这一点几乎确凿无疑。即便他本人想来上学,恐怕也不能再和大家一起上学。换言之,各位完全可以凭借评议的力量,抛掉被告这个拖累三中的包袱。”

  这是一种很大的权力。

  “能将一个恶名昭彰的坏蛋赶出学校,毫无后顾之忧。这样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被告或许会受伤,会苦恼,但也是他自作自受。这对之前一直由于狡猾,或是借助好运,或是依靠家长的力量没有受到应有惩罚的被告来说,或许算得上适得其所。”

  一直低着头的胜木惠子用双手盖住了自己的脸。

  “可是,这是正当的吗?”神原辩护人继续说,“为了清算由来已久的老账,将被告指认为杀人凶手,这样的行为正当吗?难道这就是正义吗?”

  这就是各位追求的正义吗?

  “请各位一定要经受住驱逐被告的诱惑。如果各位判被告有罪,就等于认同了一个弥天大谎。这个谎言,比五天中出现在本法庭上的任何谎言都更加罪孽深重。这是不顾事实的伪证,等于在各位心中的法庭作了伪证。是的,这个法庭不在别处,就在各位的心里。”

  井上法官抿起嘴唇。藤野凉子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传唤到本法庭的证人,全都在这里宣过誓。在进入评议程序前,也请各位陪审员在心中宣誓:审判的依据只有真相。你们的评议会影晌大出俊次这个初三学生的心。即使这是一颗乖戾、任性、感情用事的心,也毫无疑问是一颗活生生的心,隐藏着变化的可能性。因此,我恳请大家不要毁灭这种可能性。恳请你们接受被告对这个法庭、对你们的殷切期待。恳请你们给被告一次机会,让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面对自己,让他借此改变自己。”

  神原辩护人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

  “最后的辩护到此结束。”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旁听席的一个角落响起了掌声。

  最初只是一个人在鼓掌。健一立刻将视线投向那个方位。可正在他寻找那个人的时候,一个又一个,鼓掌的人增多了。不一会儿,人们的掌声响彻了这座闷热的体育馆。

  井上法官敲响木槌,朗声宣布:“法庭审理到此结束。请陪审团移步别室,马上开始案件评议。”

  “请在三个小时内完成评议。”井上法官补充道,“这么多时间应该足够了吧?”

  九名陪审员集中到休息室,首先要做的是吃午饭和休息。四张课桌拼成一张大方桌,一共两组,第九张课桌放在“生日席”的位置,由竹田陪审长坐在那儿。其他陪审员自然地分成男女两拨,不过胜木惠子坐在了男生边上,看上去像是女生圈子多出来的人,而且似乎并不受男生的欢迎。她的那张课桌与大伙保持了一段距离,应该是她自己刻意这么做的。

  井上法官依旧套着那件飘荡的黑色长袍。山崎晋吾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痱子。作为法警,在陪审团评议时,他必须担任休息室门卫。此刻他遵照井上法官的命令,在门口吃便当。

  校内审判期间的伙食都是由前任校长津崎提供的便当,每天都不重样,不过同样好吃。山崎晋吾心想,即便是细节,也同样重要。

  老校长这番良苦用心,传达出豆狸内心的挫折和歉意。看来,一盒便当中也蕴藏着某种真相。

  山崎晋吾不由得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有时,一个饭团阐述的真理,会远超巧言令色的滔滔雄辩。

  “我们是无所谓,可这该怎么通知旁听者呢?”

  面对蒲田教子的提问,并上法官毫不在意地说:“写在黑板上,往体育馆门前一放,不就完了?”

  「法庭将于下午六点作出判决。」

  “这样的评议,是不是有点寒酸啊?”小山田修嘟嚷道,“好莱坞大片里,陪审员的评议得持续好多天。大家都不能回家,住酒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些男女陪审员还搞上了呢。”

  “不许瞎说。”教子毫不留情地拦住他的话头,“不抓紧,时间就不够用了。别忘了,这三个小时还要包括吃饭时间呢。”

  “稍稍有点误差也是允许的。”井上法官甩起长袍下摆,走出休息室。山崎晋吾也吃完了,还把便当盒收拾得好好的。

  “多少还是吃一点吧。”山野纪央体贴地对胜木惠子说。惠子垂头丧气地坐着,连便当的包装纸都没有撕开。

  “饿着肚子,等会儿可是要犯晕的。”女生们一起帮腔道。

  可胜木惠子一动不动,看着脚尖,低声说:“那个傻瓜……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只有觉得无可理喻,转了转眼珠后望向天花板的原田仁志除外。

  “要担心的人不只有大出。”率先开口的是向坂行夫,这倒挺罕见。见大家的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他有些胆怯,不过依然对胜木惠子说:“我们也都在为别人担心。可是,我们坐在这里可不光是为了担心。”

  “说得好!”小山田修说着,用力拍了一下行夫肉乎乎的肩膀,发出很大的声响,“向坂说得不错。”

  两人并排坐着,体型看上去差不多,只是小山田修胖得很结实,而向坂行夫的身子软绵绵的。

  “小凉在干吗呢……”仓田真理子没头没脑地嘟嚷了一句。?

  此刻,藤野凉子正在检方休息室,一边吃便当,一边向两位事务官讲述昨天的经过。

  “既然辩方的野田在场,或许我们这边的佐佐木和一美也该到场见证。”

  佐佐木吾郎点了点头:“我确实希望在昨天就能听到神原本人的讲述。”

  “对不起。”

  “我倒不这么认为。”一美明确地说,“幸好事先不知情,否则今天我就来不了了。”

  在对神原证人的询问进行到最高潮时,一美变得眼泪汪汪的。凉子第一次见她真的哭泣起来,而不是作为少女的战术流下眼泪。

  “还有,在法官和陪审员不知情的情况下,如果我们事先知道了不就有作弊的嫌疑了吗?这该怎么说来着,吾郎?”

  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直到想出“串通一气”这个词才觉得满意。

  “可是我事先就知道了,那不叫‘串通一气’吗?”凉子笑道。这时,敲门声响起,一名负责传话的篮球社志愿者探进头来。

  “对不起。藤野检察官的爸爸妈妈来了,要跟你见面。”

  凉子起身对他鞠了一躬:“谢谢!你辛苦了。在法庭作出判决之前,我不会去见外面的人。请你这样告诉我的父母。”

  “明白。”说着,这位“传令兵”跑步离开了。

  “不和他们见个面吗?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凉子有点生气。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现在怎么能见面?真不知老爸老妈是怎么想的。

  “小凉,”一美大大的眼睛望向凉子,“你不是早就觉得,神原说话有点怪怪的吗?”

  “什么怪怪的?”吾郎的脸色稍有变化。

  “他不是说过,不管怎样,最后胜出的一定是藤野。”

  凉子也记得。她用力点了点头:“嗯,是听章子说的,我记得很清楚。和野田、章子在一起的时候,神原说,‘要说输赢,那无论结果如何,最后总会是藤野赢。你不用担心。’”

  “这话确实有点古怪。”吾郎撇了撇嘴,“只要他说出真相,输的就是我们检方吧?明知道这一点,他为什么还要说凉子会赢呢?”

  一美显示出大彻大悟后的冷静:“他说的不是法庭上的胜负,是个人的输嬴,因为他自己是杀人犯。应该这么理解吧?”

  凉子和吾郎都沉默了。

  “神原以后会怎样呢?会被勒令退学吗?”一美问道。

  “只要不暴露,不就没事了?”

  “说什么呢?怎么可能不暴露?估计警察会去找他问话的。别的不说,不是还有个茂木吗?那家伙一定会去神原的学校搬弄是非。”

  “搬弄是非……那可是东都大附中啊,”吾郎一下子萎靡起来,“和公立学校不一样,私立学校在这方面很计较吧?”

  凉子朗声说道:“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那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两位事务官不由得眨起了眼睛。

  “不能袖手旁观?我们能干什么?”

  “可以写请愿书什么的。”

  “嗯,对。”吾郎用力拍了一下手掌,“这次就由我来替神原辩护好了。”

  “嗯。”凉子点了点头。

  “到那时候,说不定三宅树理也会出手相助。”吾郎说。

  一美的柳叶眉一下子倒竖起来:“我可不要看见她,讨厌!”

  “我说,到了这个地步,你多少也理解一下三宅的心情嘛。”

  “不理解!不,我理解,可是我饶不了她!”

  “出什么事了吗?”

  一美的嗓门太高了,连“传令兵”都过来打探了?

  “呃……我说,各位。瘦高个竹田陪审长有些怯场,“我想,下面应该开始评议了,呃……我说……”

  “‘呃……我说’太多了。”小山田修挑刺道。

  “首先整理一下疑问点,怎么样?”原田仁志若无其事地说,“事实关系在法庭上听得够多了,证言也齐备了。”

  桌上堆着一摊书面证据,还有井上法官在姐姐的帮助下整理好的对每位证人的询问记录。

  “如果觉得哪个部分不够透彻,就从那里开始,不好吗?”

  山野纪央点了点头,发言道:“对我来说,要说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首先就是柏木这个人。”

  她温暧柔和的眼眸中微微散发出愤怒的光芒。

  “说什么‘想体验熟悉的人死去的感受,否则就得不到活着的实感。’这些念头,我弄不明白。”

  “我懂。”沟口弥生立刻接过话头,语调明晰,和平时的她判若两人。可话已出口后,她又像回过神来似的,恢复成往常战战兢兢的模样,改口道:“我觉得,我是明白的。”

  行夫的圆脸转向弥生:“我也和山野一样,有点搞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呢?能告诉我们吗?”

  这两人没有说过话,就算在之前的校园生活中也从未有过对话。弥生抬起头望着行夫,那眼神就像是在看惯的夜空中,突然发现了一颗彗星。

  “因为我也曾那样想过,还做出过一些危险的举动。

  大家不由得吃了一惊。

  “危险的举动?”竹田陪审长问道。

  回答他的问题前,弥生回头看向身边的蒲田教子:“当时我还没有和教子成为好朋友。是初一的……十月份的事情吧?”

  教子点点头,直截了当地问:“弥生,你做了些什么?”

  弥生将目光投向远方:“同班同学全都不理我了。”

  待在学校里难受得要命。

  “正好那时,川崎市内有一个初中女生跳楼自杀。她从附近公寓的十二楼跳了下去。看到那则新闻后,我就很想去现场看看。”

  “你去了吗?”

  弥生点点头:“我平时不怎么出远门,所以一个人跑去川崎市,这本身就让我萌生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感觉。”

  可她实在很想去,似乎非去不可。于是她根据学校名称,以及电视画面里闪过的住宅地址,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女生摔下来的地方是一座停车场。由于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什么都没剩下,但那里还供着花,是几支枯萎的菊花,插在一个脏兮兮的牛奶瓶里。”

  弥生蹲在那些菊花旁边,一直蹲了很久。

  “有一个差不多与我同龄的女孩死在了这里。我用手触摸水泥地面,心想,不会有什么东西传递给我吧?”

  弥生心想,要是水泥地面能吸去自己的生命,让那个自杀的女孩重新活过来,该多好啊。

  “据报道,自杀的女生一直苦恼于学习成绩,父母又很严厉。可只要努力一下,成绩会变好吧?但是,我是由于性格问题才被同学排除在外,而且性格又改不了。所以我觉得,还是让我去死的好。”

  心里只有大出俊次,总是魂不守舍的胜木惠子,此时突然用尖锐的语气对弥生说:“就因为你心里老想着这些,才会不招人待见。”

  弥生微微瞪大眼睛,对惠子笑了笑:“是啊,就是这么回事。”

  两人间的交锋,看得其他陪审员心里七上八下。

  “你做过的事情就是这些吗?”

  面对教子的质问,弥生摇了摇头:“无我怎样触摸,水泥地也不肯吸走我的生命。”

  “这不是废话吗?”小山田修又开始挑刺了。

  “所以,我就爬上那幢公寓的应急楼梯,和那个自杀的女孩一样,一直爬到十二层。楼梯建在大楼外侧,谁都能上去。”

  当弥生站第十二楼的平台上时,被一个正好经过那里的物业管理人员发现了。

  “于是,我听了管理员大叔一个小时的说教。”

  管理员首先问出弥生母亲的联系电话,打过电话后,在等待弥生母亲前来的那段时间里,对弥生作了谆谆教诲。

  “他的说教别具一格。”

  要珍爱生命,生命比地球还重,不能随意处置自己的生命,那些老生常谈,他一句也没说。

  “管理员大叔一脸苦闷,说那个自杀的孩子真可怜。他要是早点看见,肯定不会让她去死。还不住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这些话语包含着真情实意,弥生当时十分感动,心想: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的死,还有大人会如此自责。

  可过了一会儿,管理员大叔的话就变了味。

  “他开始生起气来。”

  他说,由于死了人,影响到房屋租赁、买卖的生意,被上司臭骂了一顿,还扣了三个月的工资。停车场上摔死人的位置的租户,说把汽车停在那里心里别扭,非要转到别的位置。半个月里收到的投诉多达二十起,都说出了这种事,公寓的资产价值下降了。而他除了道歉又别无他法,觉得特别冤枉:凭什么非要我来道歉呢?

  “他是在向你抱怨,那个自杀的孩子给他凭空添了许多麻烦。”竹田和小山田这对高矮组合已经吃不消了。

  “嗯。我当时一下子泄了气,就打消了去死的念头,回家了。”

  围坐在九张课桌前的陪审员们陷入沉默。弥生像是做了错事似的缩紧身子。

  “对不起,我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没有的事。”竹田陪审长和向坂行夫同时说道。

  “柏木要是什么地方泄了气就好了。”竹田陪审长挠了挠他那颗比其他人高出一头的脑袋,“神原这家伙虽然不错,可也没让他泄气。就他的处境而言,这相当困难。”

  “是啊,他已经心力交瘁了。”小山田修捏 猫住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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