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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觉得自己会被她踢下来。莱玲对于他人近乎病态的不关心与不执著,在这间充满激情的才艺表演学校里算是相当异类,可是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却相当自在。然后在不知不觉当中,我觉得她可能变成了能够称之为朋友的存在。虽然还不至于到对她有所执著的程度就是了。
即将成为圣修伯里的我。
即将成为卡夫卡的你。
就算只是说笑,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件令人心安的事。不管同一时间让两个人继承名号是多么异常,我仍然认真地想要实现它。
不如说,我甚至可能觉得事情只会如此发展。
关于为什么要读完高中,茉铃的回答是用来当成自己无法成为艺子时的保险。那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想法。
要是无法成为艺子的话?不对,要是我无法成为圣修伯里的话?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样的人生,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想。
你们就算只有一瞬问也无妨。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团长莎士比亚。
「保持美丽吧。就算只有一瞬也无妨。」
在练习场现身的她,当时所说的话至今仍然贯穿我的心,从未消失。
「就像花朵,每天呈现出来的样貌都会有所不同。保持不完整。保持不成熟。保持不自由。」
这正是我们站上舞台的理由,同时也是获得掌声、欢呼,以及聚光灯的理由。她这么说着这一番话,让我觉得自己的一切仿佛都获得宽恕。
不管错得多么离谱,不管多么扭曲、多么不自由。
我只有现在。我心想。结果也不过只是现在的延续而已,只要有那一瞬的美丽,就足够。光是活着就会日复一日地失去的,名为年轻的财产。将逐渐失去的东西尽可能地用高价卖出的我们,等到将来某一天全数售罄的时候,最后留下的,大概只是一具空壳吧。
等到身旁安排了专业训练师之后,我仿佛中邪似地被特技表演所吞没。我的青春期就是这样结束的。只要能在秋千之上,其他任何一切我都不想要,因为我把所有的时间、所有的身体,以及所有的心都奉献出去了。
我,完全不知道其他的生活方式。
我一点也不想吃病房早餐。护士小姐什么也没说,只告诉我至少要补充水分,随即离开。她大概知道,若是话说得太重,只会让我觉得不高与而已。这件事情爱泪并不知道,不过我针对那群告诉我「在徒具形式的复健开始之前,还要再疗养一段时间」的医生和护士们,进行着「如果不让我复健,我就不吃东西」的绝食抗议。相信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相当麻烦的患者吧。
可是只要我待在这里,就可以维持最低限度的个人隐私。只要持续支付高额的住院费用就可以,还有,只要院长仍是少女马戏团的忠实粉丝就可以。
看到了打开房门,肩上挂着巨大包包走入病房的母亲,我才终于发现今天已经是星期六了。
生下我们之后,母亲便深深沉溺于少女马戏团。虽然不知道真正的契机为何,但是那段过程正好是她和父亲逐渐失和的时候。虽然我后来发现了这件事,但是从来没有说出来。
仿佛是为了寻找某种替代品般,被少女马戏团的魅力所掳获的母亲,决定让自己的女儿进入马戏团。于是我之后再也没有对母亲做出任何近似叛逆的行为。
因为我的眼中只有马戏团,而且只要开口,不管是什么课程母亲都会让我去。我们家绝对不是什么富裕的家庭,所以本来我和爱泪两人应该是无法同时做出这些要求的。可是会顾虑到这一点的人只有爱泪。至于我,我心里只想着等我长大成人、进入马戏团之后一定会还而已。
「感觉怎样?」
母亲问了一声,而我「嗯」了一声,感觉当然不可能好。被绑在这种单人房里,绑在这种病床上,感觉怎么可能会好呢。
让我跳舞!
给我秋千!
类似的话,我只哭喊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现在的心情虽然依旧没有改变,只是我发现了,就算发液在母亲身上,也只会让她走投无路而已。
发现母亲只是名为母亲的一个人类。
发现她不是为了让我进入马戏团的机器人这一件事。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件事?我真是个不孝的女儿。但是话虽如此,我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爱泪和我是如此不同,我们以双胞胎的样貌诞生于世,真的是件好事吗?
我先问了母亲关于复健疗程的问题。希望能赶上下一季的公演。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在确定制作人人选的时候就前往会合。所以……
「泪海。」
仿佛试图打断我的滔滔不绝,坐在旁边的母亲开口说话。原本美丽的母亲,在这一个月当中像是变了一个人似地骤然老去。
「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闻言,我的脸孔扭曲了起来。
「妈妈也说了跟爱泪一样的话昵。」
就让我勉强自己吧!我回答。我明明一直勉强着自己直到十九岁了,现在要我放弃,根本就是种拷问啊。
求求你们,让我勉强自己吧!
否则在我回去马戏团之后,我会没办法继续留在聚光灯与掌声之下的。
可是母亲只露出了疲惫不堪的表情,再次开口唤了我的名字:
「泪海,妈妈最近在想——」
这慎重其事的口气,仿佛带来一种刀子架在膀子上的寒气,让我差点尖叫出声。如果我可以不要听见她接下来的发言的话。
要是母亲的话说得再慢一点,我大概已经直接尖叫出来了吧。
「你们,应该也可以考虑看看,马戏圏以外的出路吧?」
那把刀锋利得足以划开我的喉咙,让我断气。心臓如警钟般快速敲打,连眨眼也忘了。下一秒,我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是如同痉挛似的笑容。不是眼泪也不是愤怒,一旦超过了所有感情的界线,最后剩下的就只有笑而已。
马戏团以外的出路这句话本身也非常好笑。
而且还用了「你们」这个词。随随便便就把我和爱泪练在一起这件事,也同样无法原谅。不知道母亲是如何解读我痉挛似的笑容,她向前采出身子,连珠炮似地快速说道:
「泪海已经是个很棒的艺子了,妈妈也认同这一点,你是我最骄傲的女儿喔。但我只是觉得,你大可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啊。」
「这种程度?」
我的声音不只沙哑,而且还不断颤抖。
这种程度,是指哪种程度?
我实际上到底做了什么、做到什么程度,妈妈她到底有多么不了解啊?
「是你尽全力把我栽培成空中飞人的。」
这时,母亲露出了仿佛强忍痛楚般的表情。我觉得那是虚假的。看起来就像是察觉到敌人存在的野兽,开始拖着脚前进那般肤浅的表情。
真正想要拖着脚前进的人,应该是我。
可是母亲完全不管我的心已经冻结成冰,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那是为了成为马戏团的艺子所必须的。可是——」
看,又是那种表情。把自己装成被害者,仿佛忍耐着痛苦似的。这个表情就是我觉得唯一无法原谅的、丑恶不堪的表情。
「……就算没有做到这种程度,爱泪不也是那样站上舞台了吗?」
哈哈哈!我忍不住疯狂似的大笑。脑中思绪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大概彻底错乱了吧。我抓住了枕边的手机,狠狠丢了出去。这样当然无法控制力道,于是小小的手机撞上了亚麻地板,陪擦一声,发出了塑胶壳碎裂的声音。
「泪海!」
母亲带着责备、威吓,以及试图安抚的声音响了起来。要是昨天的水果刀还在,我应该也会把它丢出去吧。
不然也可能拿来自残。往这个早就已经变成了缺陷品的身体?就算切断区区几条血管,又有什么意义呢?
「都是她害的!」
我发出了仿佛声顿力竭般沙哑不堪的声音。我遗忘了如何发出声音的方法。我用力缩紧小腹,放声大喊。
一说出口,眼前便开始摇晃。
「我的脚变成这样,明明全都是爱泪害的!」
滚出去!我大吼大叫着。快点滚出这个房间!让我一个人独处!
既然已经无法乘上秋千了,至少让我一个人独处吧。
那个梦见过无数次的,恶梦。掉落地面的我,以及在空中飞翔的爱泪。
那个孩子取代了我,直到永远。一切都是神明的误会。她才是应该出现在那里的、真正的、无可取代的、空中飞人。
是的,没错。爱泪其比较有才能这件事——
我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我的愿望终于实现,成功获选为担纲演出者。继承的名号是第八代圣修伯里。和卡夫卡一同背负起马戏团的招牌,一举跃上舞台。
聚光灯与欢呼声。
那一天发生的事,我相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恭喜你,泪海!」
边哭边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爱泪。
真是太棒了、你是我最骄傲的姐姐。她用尽了所有赞美辞桑,不断地夸奖我。虽然母亲也是如此,虽然观众的掌声也非常热烈。
但是只有爱泪的话,最能满足我的心。
因为我已经抵达终点。我终于可以原谅爱泪。原谅?没错。我发现自己一直没有原谅她。
「……谢谢。」
成为空中飞人的我。
以及成为大学生的爱泪。
这样就好。我心想。我明明是这么想的。
结果,我觉得我的终点应该就在少女马戏团、就是成为圣修伯里。如果是马拉松跑者或游泳选手,一旦抵达终点,就会停止跑步与游泳吧。
可是我必须一直继续停留在那个位置,这就是第一个歪斜之处。
第二个歪斜,就是观众们的盛赞。众多媒体开始报导我,我被他人争相讨论、被人所爱。
因为我只想成为空中飞人,所以我非常不习惯这种把我当成稀世珍宝般的对待方式;而且他们这么对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才好。不管是络释不绝的签名与握手要求,还是被刊登在电子看板之上,甚至连特别席这种制度,都让我觉得难以招架。曾经出现在电视上的人,还有我从来不曾听过名字的人纷纷赞美着我,夸奖我非常了不起。而我一点也不想习惯这种廉价的东西。
这是一条我不断抗柜众人排斥而走到现在的道路,就像是亲手拓荒一般。然而我一点也不想因为这点承认便安心下来。
获得接纳、获得承认。要是觉得这些事情都是理所当然,我想我应该会逐渐枯朽而去吧。砸了大钱买下特别席的男人实在令人害怕,要对他们露出笑容也令人十分痛苦。
只要登上秋千,就无法不去考虑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回到地面。这些施加在我身上的爱情,肯定会让我颓废的。
受人肯定的意思,就是他们总有一天会幻想破减。
想获得承认的慈望在我心中不断滋长,感觉非常可怕。
我无法变成像安徒生一样的娼妇。
也没办法变得像卡夫卡一样面无表情。
然而另一方面,他人幼稚的恶劣行径变得越来越严重。我甚至曾经因为不小心吃下肚的食物而呕吐。尽管还称不上是毒药,但后来我决定再也不吃别人送给我的慰劳品。
我感觉到有人正在排挤我,而且比学生时期更加露骨。
不过讽刺的是,这种排挤行为反而让差点灰心丧志的我再次振作起来。只要仍然有人对我存有敌意,我就觉得自己仍然可以战斗。抵抗,就是我唯一可以仰赖的事。
「听我说,泪海。」
回到家,爱泪相当开心似地对我说。
「今天的选修课程的教授,据说也是马戏团的忠实粉丝喔。他还刻意在课堂上说,今年的圣修伯里真的表现得非常好昵!」
听到这句话,我到底有没有顺利露出笑容呢?
「今天也要练习吗?」
我可不可以也一起配合音乐,乘上秋千呢?
然后她就让我看见了,比我更美的表演。不对。现在已经分辨不出到底谁比较美了。可是她是自由的,而我却是非常不自由。在练习途中,我被那孩子的完美表演技巧迷住,所以没有把手完全伸出去。
坠落。在云海之下——
——只有死亡的永劫轮回。
「如果要死,最好能死在舞台上。」
我想起了驯兽师曾经说过的话。我也想要死在这个秋千上,尽管这可能是一种缓慢的自杀。而且——
我不想握住那孩子的手。
「欸,你会觉得你受伤是被某个人陷害的吗?」
来到我的病房的安徒生,问了我这个问题。而我回答:
「这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要是必须归咎责任的话。
那是我的错。
同时也是爱泪的错吧。
所以我才会对爱泪做出如此残忍的要求。代替我站上舞台,反正你本来就有足够的能力。我觉得我应该有要求她答应这么做的理由。
真是傲慢。
而今,在那个马戏团当中,美丽的空中飞人今天也展露着笑容。
————幕间Ⅱ
中央饭店最上层的酒吧,若是较为深处的坐位,就是个适合密谈的好地点。歌姬安徒生——花庭蕾正坐在沙发上,撑着自己的脸频。就平常总是闪亮动人的她来说,今天的服装相对较为低调保守。原本蓬松的豊润卷发也罕见地编成了一条辫子。
「您的朋友来了。」
她没有对服务生带来的客人做出太大的反应。只默默地等待对方坐下、点好饮品。明明早就已经成年,但是对方似乎还是没有点酒精类饮料。
等到服务生不见纵影之后,蕾才重新调整好自己的坐姿,轻轻啜饮一下眼前的短饮型鸡尾酒,然后才开口说出:「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来。」
不似平常,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而是冷漠、疲値,以她来说算是相当罕见的表情。
「……不会。」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在旁边沙发上浅浅坐下的庄户茉铃。训兽师卡夫卡的妆容早已卸除干净,脸上只拍打了一些化妆水。
双方都结束了今天的夜间公演,夜色也已趋深沉。
由于茉铃从不认为歌姬安徒生对自己有任何好感,所以当她透过经纪人口中得知这个邀约的时候,确实感到一丝惊讶。同时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无法拒绝。
这一阵子,歌姬安徒生周遭的气氛一直相当尖毅刺人,而这股气氛也已经散播到整个少女马戏团之中。没有注意到的担纲演出者,可能只有每天都为了表演节目而拼命的圣修伯里而已。
「我有件事想要间你。」蕾的话中流露出一如往常的傲慢。
「你应该还要赶末班电车对吧?我就直接问了。」
直到这时,她才总算看向茉铃的侧脸。
「你知不知道恰佩克的联络方式?」
茉铃无法立刻回答。她还是望着窗外的海湾,视线也没有移动分毫。默剧演员,恰佩克。过去也有许多人拥有过这个名字……但是会让蕾开口询问的人,就只有一个而已。
「为什么问我?」
垂下眼皮的茉铃反问。就某种意义来说,这间题也很残忍,但是蕾并没有因此而受伤。
「我以为你可能会知道。」
蕾仿佛把自己埋进了沙发椅背一般,像是呼吸似地回答。这时服务生送来了一杯漂浮着薄荷的彬橘味饮料。她凝视着饮料说:
「假设,我将来变成了可以干涉马戏团营运的人。」
接着说出了相当奇妙的假设。
「然后我说我要强制卡夫卡退休,让恰佩克再次回到马戏团。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茉铃用眼角督了蕾一眼。她立刻从周遭的气氛了解到这番话不是在开玩笑,而且也不是单纯惹人不快的话。
可是为什么要问这个呢?茉铃心中默默想着。真想这么做的话,直接做就好了。如果真的可以办到的话,就算自己出言阻止,她也不像是个会改变自己想法的女性。
「……姑旦先不论我的进退。」
所以茉铃淡淡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恰佩克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两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一个留着美丽黑发、宛如人偶一般的少女。然而茉铃非常清楚,这个少女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蕾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她已经不是恰佩克了。请找新的恰佩克过来吧。」
才艺表演学校里一定还会诞生出新的恰佩克吧。念及此,茉铃有种极为理所当然的感觉。
这个回答,让蕾不快似地敲起了脸。
「意思是说,就算被开除,你也无所谓吗?」
「……反正总有一天,一定会离开舞台的。」
自己的表演并不是永恒。茉铃早已了解到这一点。尽管她为了这些可能会留下的动物,心里默默期待着将来能有继承名号的驯默师出现,可是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掌控的事情。
茉铃望着蕾放在桌上的小手。没有半点皱纹的美丽双手,指甲仿佛海面晨曦般闪闪发光。那只手,正在微微发抖。
身为安徒生的她,似乎打算做出某项决定,某项重大的决定。不对,她可能早就已经决定好了。茉铃心想。然而不管她的决定到底是如何——
「不过——」
茉铃把手叠放在那微微发抖的手上。把充满伤痕的手,放在那因为冷气而冰冷的手上。
「只要我还待在马戏团,我就站在你这边。」
她笔直地注视着蕾因为惊讶而瞎大双眼的脸。虽然无法露出笑容,但是为了将自己的话语传达给对方,茉铃真挚地说道:
「因为她要我对你好一点。」
恰佩克是这么拜托我的。
说完这句话,茉铃手下的蕾的小手,立刻颤抖得更加厉害。把对方的手挥开也好,抽走自己的手也好,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
蕾就这么持续颤抖着,垂下了长长的睛毛,轻轻动着嘴唇,以沙哑的声音,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低声呢喃:
「我要推翻所有的一切,我要守住所有的技艺,守住马戏团。」
除了身为展示品的痛苦之外,我要把所有的暴力摒除在外。蕾这么说道。她的愿望,绝对不是简单就能完成的东西。相信一定会因此扭曲,备受痛苦,可是她还是决定要贯彻到底。
夺取,以及被夺取。对少女们来说,这样才是正确的。
蕾,也就是安徒生,她要以全新的方式守护马戏团。
那么,我就守护你。茉铃终于能够对蕾立下譬言了。
————
「扑克牌有四种花色,对吧?」
爱泪毫无任何招呼,直接丢来这么一个话题,让躺在床上的我从书本当中抬起头来。现在是平日的中午,像平常一样来访的爱泪似乎完全不知道我和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爱心、方块。」
因为她暂停在有点奇怪的地方,所以我接着正在更换花瓶水的爱泪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黑桃和梅花?」
「没错!」
爱泪一个转身,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的双胞胎妹妹,今天的心情似乎好得有点不可思议。她让阳光扩落在脸頼上,露出健康的笑容,然后开口:
「是梅花对吧。不过你知道吗?这其实是错的喔。」
我还没有真正加入对话,不过她自顾自地说了你也不知道吧?延续这个话题。
「这个梅花,好像是日本人特有的认知方式喔。(注:日文原文为クローバー,苜蓿草,为使读者易于理解,此处以台湾习称之「梅花」取代。)还被人家笑说是类似方言的说法呢。本来应该是Club——也就是棍棒的意思喔!」
根本没听过这种事情呢,对吧?爱泪如此征求我的同意,但是我也只能含糊地微笑以对。我当然不知道扑克牌花色这种无意义的事,但是话说回来,爱泪到底是从谁的口中听说这件事、到底是被谁取笑……而且还把这些事情,用这种诉说着淡淡的幸福回亿一般的口吻说出来。
「告诉爱泪这些话的人是谁呢?」
我这么一问,明明是自己提起话题的爱泪立刻吞吞吐吐起来。当然,只要听过她至今告诉过我的话,马上就能猜到到底是谁灌输她这样的知识。
是当爱泪代替我站上舞台时,第一个买下她的特别席的人。来自美国的二十一点发牌员。
他曾经出手救了陷入绝境的爱泪,而且现在也依然秘密地有所交流。只要听过爱泪说的话,就能轻松猜到这件事情。
由于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病房,所以完全不知道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是怎么样的人。而我也不知道爱泪现在到底是在犹豫些什么。
「……对不起。有件事,我一定要向泪海道歉才行。」
她最后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话,让我有点意外。所以我继续保持沉默,无言地催促她说下去。
「我不是片冈泪海本人这件事情,被安东尼知道了。不过他一直都有帮忙保密,而且现在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从她眼中流露出来的感情可以看出来,爱泪是真的打从心底为此感到抱歉。她原本就是不擅长说谎的孩子,更不是做得出各种伪装演技的人。只要下了舞台便是如此,相信应该也有其他人发现她是另一个人吧。
不过,由于我至今一直没有和周遭的人交流,所以大家都没有证据,而且也没有可以证明的方法。因为就算想要证明,在现在的艺子以及针子当中,根本就没有人能够表演得如此精堪。
「没关系的。」
我低下视线,仿佛呼吸般轻声说道:
「那种事情,没关系的。」
视线前方,是我握在手中的文库本。那是我的圣经,世是我的教科书,是我已经读过无数次的,圣修伯里的《夜间飞行》。
我的视线追着这一段文字。
——卢鲁,你这一生当中,曾经把精力放在恋爱上吗?
——恋爱吗,老爷。到底该怎么说呢……
我并不讨厌出现在这本书里的,年老丑陋的职工长。虽然只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配角,但是比起驾験员、比起雇主,却让我有着更多的共鸣。
卢鲁这个名字,不也是种强烈的暗示吗。(注:日文发音ルルゥ(RuRuU)近似泪海?ルゥ(RuU)。)
「欸,爱泪。」
我闺上书本,将互握的双手用力抵住眼睛,低下头,像是强忍住泪水一般询问。
「……喜欢上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那是我无法理解的事情。我心想。在那个舞台上线放光芒的爱泪、美丽动人的表演、站上该处的喜悦,另外再加上理解者和恋情……如果这些东西她都已经得到了的话——
那么就算我这个人不存在也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泪海,你怎么了?」
会痛吗?很难过吗?她一边问一边轻轻摩擦着我的背。那双柔软而又温柔的手,反而助长了我的眼泪。我觉得自己仿佛快要崩溃了。
如果现在必须感受到如此凄惨的感觉,我还不如不要存在就好了,还不如那个时候直接死掉就好了。我到底是觉得可以杀掉爱泪就好了?还是自己死掉就好了?
或者是,当初发现自己的脚瘫痪了的时候,如果能够直接放弃一切、离开舞台就好了。要是没有依赖别人就好了。若当时放弃了话,现在就不会这样哭泣了。
可是。我还是想着可是。可是,若说我想要回哪里去的话。我的归处,当然只有一个。
被她温柔得令我流泪的手臂环抱,我不断地祈求。拜托,带我回去那个马戏团吧。
喝采声与聚光灯。
不管我被人从那里踢落多少次。
我还是想要,回到那个秋千上。
这一天夜里,我在半梦半醒之间。
忽然,飘来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和花朵的香味不同,而且也不是女用香水。
隐含一丝苦味,类似水果的腐臭气息,还有完全不适合医院的香烟毒素混合其中的味道,冲进了我的鼻子。
那是属于夜晚的,属于那条街的,快乐的气息。一想到这里,沉睡中的意识顿时清醒。
我用手手肘撑起身体,全身僵硬。
「是谁?」
我对着出现在单薄隔帘前端的黑影发问。时间已经很晚了,而对方发出了我不认识的男人的气息。这一瞬间,我已觉悟到最坏的状况即将发生。
可是,那个剪影却连隔帘都没有动手掀起。
「初次见面,圣修伯里。」
低沉而甜美的声音这么说道。啪嚓一声,传来了塑胶包装的声响。香水味当中有着非常清淡的,绿意的气息,他可能拿着花束吧?我心想。「深夜叨扰真是非常抱歉。」
对方仿佛是异国的神士般说道。从剪影来看,他应该有着一头长发。以一个男人来说,似乎有点太长了。于是我直接把我从这项特征当中导出的答案说了出来。
「……安东尼?毕夏普。」
「哎呀。」
隔帘之后的男人似乎笑了起来。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啊,真是光荣。」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麻烦你把隔帘拉开吧。他这么说。然后又接着说当然,如果你介意的话,维持这个样子也无妨。看来他似乎知道自己做的是相当不恰当的深夜访问。
我有点犹豫,不过还是把枕头旁边的手机拿了过来。这支外壳裂开的手机仍然可以正常使用。为了随时都能呼救,我把紧急救护铃的按纽和手机全放在手边,小心翼翼地缓缓揭开隔帘。
出现在眼前的,是个长相一如我所想像,却也大大超出我的想像的青年。可能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吧,他身上穿着燕尾服,鼻子上戴着太阳眼镜。
被病房里的蓝白色灯光照亮的侧脸,就像希腊雕像一般立体。虽然是亚洲人的面孔,但是那高挺的鼻梁,仿佛飘散出南欧的气息。
这是一张冷漠的脸,实在不像是个亲切温柔的人。一开始当着爱泪的面说出马戏团都是在出卖身体的人,应该就是这个男人没错。
「初次见面,片冈泪海。」
他的手中抱着花束。那充满绿意的花束,是以大型的绿叶包围住雪白的纤球花,相当独特。接过来之后,总觉得比起花本身的香气,上面似乎附着着更加浓厚的男性香水味。把花束交给我之后,安东尼簿起嘴唇笑了。
「……确实非常像呢。」
我不打算问到底像谁,而且也不打算说出「现在那个孩子比我美得多」这类孩子气的话。
「你来做什么?」
现在这个时候,来到这种地方……看起来也不像是搞错了幽会的对象。我依然保持着警戒,而安东尼似乎觉得这样也相当有趣,继续接着说道:
「只是想在离开这里之前,先打个招呼。」
我感觉到自己的眉头皱了起来。我知道自己正被他取笑着,但是话虽如此,我也没办法采取任何有效的行动。
「我决定要立刻动身前往欧洲。」
说到这里,我昏昏沉沉的脑袋终于清醒运作起来。
「……什么时候?」
「明天。」
他若无其事地回答。听他说话的方式,感觉实在不像只是暂时离开而已。就像他当初突然来到这个国家一样,现在也要突然离开这个国家。他的口气带给我这种感觉。
我心里想着什么,为什么要离开?还有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尽管这些问题我都不知道,但是实际上问出来的却是其他的问题。
「你要带她走吗?」
告诉她梅花和棍棒不同之处的那个男人。
既然他要离开这个国家,就表示他可能会把那个和我有着相同面孔的孩子,一起带走。
可是我这个问题,让安东尼笑着摇头:
「真是奇怪的问题。」
这一瞬间,他修长的手指正准备从内袋里拿出香烟,然而他多半发现了这个地点实在不恰当,于是又把东西放回胸前口袋里。
随后,那几根一时无事可做的修长手指之间,突然出现了一张扑克牌的鬼牌。他把那张鬼牌插进了我放在床上的花束里。
「她是属于你的啊,任性的圣修伯里。」
安东尼仿佛窥探着我一般,如此说道。我的喉咙干渴异常。感觉自己似乎被迫进行选择。此时此刻,能够把这个男人挽留在这里、挽留在这个国家、这座城市里的,除了我以外,不就再也没有别人了吗?
然而安东尼却对着全身僵硬的我,说出了好几件充满迷团的事。往后,马戏团的势力分配将会改变,那应该也会改变赌场的资金流向。至于当初把自己叫来日本的雇主,必须在他的处境变糟之前,依照前几天来访的知己的建议,前往欧洲——我虽然不懂这番话的意义所在,不过这可能和之前谈话性节目里吵得沸沸扬扬的盗领事件有关也说不定。
你最好小心一点。他仿佛诉说爱意一般甜腻地低语。
「那个马戏团的掌权者,很快就要换人了。」
到时候,不管站在舞台上的人是你还是你的妹妹,都需要有比现在更坚定的觉悟。他的话就像咒文一般,虽然不懂其意,但是却深入我心。
可是在此之前,我心中的疑惑还是没有消失。
「你只是来……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吗?」
特地来到这种地方?在你即将离开日本的时候,为什么,会来找我?
不。男人轻轻变了发肩。我想说的话只有一句而已。他先说出这句话,然后在一次呼吸的沉默无声之后:
「不要放开你的另一半。」
我无法从他的侧脸读取到任何感情,但是他以截然不同的声音,冷淡而认真地这么说:
「迷失在金钱与赌博、欲望与快乐当中的东西,是再也拿不回来的。」
那个人以前好像也有个双胞胎弟弟。
告诉我这件事情的人,是爱泪。
从前。过去。而现在已经,不在了。
所以他是在这层意义之下,才会一时兴起地在意我的存在。
那才不是恋爱昵。
尽管爱泪是如此辩解的。我很清楚,爱泪并不像我一样薄情。她比我拥有更多的才能,比我更加情深意重,而且是个比我温柔百倍的人。
所以,我当然可以轻易地想像出来,温柔的爱泪会选择的对象,也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他叫我不要放手。可是——
「如果那个孩子……」
我的声音在颤抖。虽然这种事情,就算只是假设,我也不想说出口。
「想要跟你一起去呢?」
比起我,她决定选择你呢?
我这么一问,安东尼果然还是用低沉的声音掩饰似地笑了起来。笑完之后,他再次先说了一句:「真是光荣。」然后又说:
「但是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他十分笃定地对我这么说。最后,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因为对现在的她来说,你仍然是最重要的。星之王女圣修伯里。」
说完,他无声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了刺鼻的甜香,还有花束,以及上面的鬼牌。
我闭起眼睛,咬紧牙关。这股在我心中渐渐扩散的感觉,可能是我从来不知道、而且将来也多半不可能知道的——恋爱的滋味也说不定。
隔天来到病房的爱泪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把视线停留在桌子旁,看着那束还没有插进花瓶里的花。
「哎呀,有新的花呢。」
怎么了?她一派轻松地询问。
「……有人给的。」
是谁呀?我没有回答她接着问出的问题,转头望向窗外。现在的时问还早,而且天气也很好,想必今天的飞行旅程一定很舒适宜人吧。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国家,但是我记得爱泪在高中毕业旅行时,去了台湾。
除了那个狭窄的舞台,我对于其他事物真的一无所知呢。我心想。说不定我连舞台上是如何都不清楚。我唯一清楚的,就只有那个狭小的秋千而已。
可能只有那个地方,才是我生存之处。
在我恍神思考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爱泪正呆立在病床旁边。相信白色的纤球花上,应该遗留着香水的残香吧。
图样一直延伸到卡片边缘的扑克牌,说不定就是他所发出来的讯息。
「你知道是谁给我的吗?」
我如此发间。我本打算如果爱泪没有发现,就不说出这件事。尽管坦白可能对她比较好。
回过头来的爱泪一脸苍白,眼睛瞪得斗大,嘴唇也在颤抖。模样相当美,而且也很可爱。
同时也非常非常地可怜。
「趁着最后,他过来打招呼了。」
爱泪已经不再询问对方是谁。
「最后……?」
她用颤抖的声音反问。表示那个问题是相当重要的事吧?然而那也已经是无可奈何的事了?「他会搭今天的飞机,前往欧洲。」
所以最后来打声招呼,要我好好照顾你。
虽然是有点委婉的说法,但是应该没有太大的分别吧。除此之外,我也把他那个仿佛狡辩般的出国理由,毫不保留地全说了出来。
「骗人。」
可是这些话,似乎没有传进爱泪的耳中。她发出颤抖的声音,仿佛要让花朵发出悲鸣一般,用力紧握住花束。
「骗人。因为……」
她的大眼睛里涌出泪水,仿佛硬携出声音似地说道:
「因为、他还没有过来看我啊!坐在特别席上,看我的、我的表演……!」
她将自己的脸埋进花束里。和我相比,白色的繍球花更加适合爱泪。
「他明明说过会来看我的……!」
我没办法把抖动着肩膀哭泣的妹妹抱在怀里。没有办法像她曾经做过的一样,紧紧抱住她,轻抚她的背,陪她一起哭泣。
我曾经一度想要杀死她。同时也想过既然不能杀她,那么我就应该死掉。可是——
「爱泪。」
我向她发问。眼睛盯着自己那只无法动弹、已经变了色的脚。
「爱泪为什么会答应代替我呢?」
就算只有一次,她是否曾经出现过想要完全取代我的念头呢?因为温柔,所以把所有一切都让给了我的善良的妹妹。实际上会不会其实想要把我一把推开,自己乘上软缝,然后沐浴在那片聚光灯之下呢?
能够做出如此美丽跳跃的你。
会不会是我压抑了你,然后隐藏起来呢?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我该怎么做才好呢?我在不知道答案的情况下询问爱泪。
「为什么……?」
爱泪似乎连我问的问题本身都无法理解。两眼早已通红,但是她还是开口回答:
「因为——」
回答的声音当中不含一丝虚假。她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仿佛孩子一般哭泣。
「因为我想保护你。」
没错,爱泪这么回答。我的手紧紧握住白色床单,感觉自己的眼前开摇荡。我明明已经决定不要再哭,因为就算哭了也毫无意义。
「我也不想拱手让给别人。圣修伯里是……」
世界上最美的空中飞人,只有泪海而已。
没错,爱泪是这么回答的。
我缓缓地闭起眼睛。
就算她说的是谎言也好。爱泪到底是如何看待我、对我有着何种印象……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我们是彼此的另一半。
是非常非常相似的,两个个体。
就算彼此都觉得对方才是最棒的,也没有任何怪异之处。
「是吗?」
就在我咀嚼着她的话、轻轻点头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
「你就去吧。」
我从快要坏掉的手机里,叫出了安徒生的电话号码。如果是她,说不定还有办法找到追上安东尼的方法。所以,你就去吧。我这么说道。
「我放你自由。」
你可以不必再代替我了。我说。爱泪的空中飞人表演,是属于爱泪的。而且——
「你不是有个想让他欣赏表演的对象吗?」
所以你就去吧。我再说了一次。「不要放开你的另一半。」尽管那个爱操心的二十一点发牌员这么告诉我,但是我想把这个孩子用力推出去。
就像乘坐在秋千上一样,曾经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必须为了飞上天空而松开。
为了能够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可是——」
眼泪依然掉个不停的爱泪摇了摇头。如同他所说,她的温柔绝对不会舍弃我。
「可是这么一来,泪海会——」
那个舞台、那个名字、还有那个马戏团。我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再需要爱泪了。
「我会回到舞台的。」
没错,我明确地宣告,宣告我选择的道路。如果这样能够让你获得我无法得到的恋情。
拥有相似的设计图、相似的身体、相似的灵魂的我们,将会走上不同的道路。
至于我还希望她能为了我无法实现的恋情而殉身,会是我太任性了吗?
不过这样就好。直到最后,直到这一刻为止,也请务必让我任性。我是个傲慢、贪心的姐姐,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的双胞胎姐妹是爱泪真的太好了。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在我做出这个决定之前,谢谢你给了我时间。」
我也终于做出了另一个,坚定不移的觉悟。
这不是为了站上那个舞台。而是为了继续站在那个舞台上,所必须有的觉悟。
————闭幕Ⅲ
置身在一片雪白的机场国际线航厦里,安东尼拨出了最后一通电话。通话对象是前几天在同一个航厦里,被同行者用掉的不幸友人。
那个伤心的人,似乎打算在欧洲为安东尼接机。
「你一个人出国?」
透过电话,友人王小义这么说道。尽管透过电话,还是可以感觉到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安东尼把电话从耳朵上微微拿开说:
「那当然。」
那么十三个小时后见。简短说完后,安东尼就把手机的电源关掉。虽然不知道他是从谁的身上得到什么消息,但是个性还是一样糟糕到极点。他心想。
不过也可能正是因为他的个性糟糕,所以当初才会对被人赶出拉斯维加斯的安东尼伸出援手,协肋他逃亡,然后停留在朋友这个稀奇的定位之上也说不定。
关掉手机,在通过登机口之前,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停留在日本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是相对的,也没有留下什么遗憾。顶多只有十年、二十年之后再来看看也无妨的念头,并没有在安东尼的心中留下有如祸根般的祸根。如果单纯以地点来说的话。
就在他站在窗边的吸荡处,准备点燃香荡的时候。
「安东尼。」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的手停了下来。他犹豫了好一阵子到底该不该直接点火,但是最后还是把香烟收回盒子里。
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提着手提包的少女。身上明明穿着方便行动的轻装,但是右手上却不知为何抱着一束白色编球花。
那张脸,和昨天见到的人非常相似,却又完全不同。
「我不记得拜托过你送行啊。」
太阳眼镜之下的眼睛瞥向别处,安东尼以低沉的声音这么说道。需要相当大的努力,才能让自己不发出叹息。
航厦里的登机手续办理时问应该已经结束了才对。先前个性恶劣的友人所说的「你一个人出国?」这句话,在心中不断回响。
虽然不抽烟,但是片冈爱泪还是站在安东尼的身旁。
「你姐姐怎么了?」
总之先询问一下。那花束应该不是交给她,而是送给她双胞胎姐姐的探病礼物吧?
「空中飞人已经回到秋千上了。」
爱泪如此回答。花束在她手上,就表示已经不需要探病礼物的意思了吧。
花束上面插着一张鬼牌。另外还有红心4,以及棍棒……梅花5。
这到底是施了什么样的魔法,安东尼不得而知。
「那么,你想怎么做?」
安东尼发间。而爱泪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可是——」
她望着万里无云的蓝色天空,像是抛开了某种阴灵般说道:
「之后騒动应该还会持续好一阵子。所以有着相同长相的我,最好不要待在那个城市比较好。」
「这个国家里还有其他无数个城市吧?」
由于安东尼的口吻就像是事不关己一般,所以爱泪回头看去。仿佛从他的太阳眼镜隙缝中望着他的眼睛一般开口回答:
「可是有你在的城市呢?」
这次轮到安东尼叹气了。像是想用香烟烟雾来取代呼出气息似地,他点起荡,然后开口:
「没有人告诉过你,别被坏男人逮住吗?」
爱泪微微一笑。没有否定。但是——
「他也告诉我,要让我看看美好的梦境。」
说完,她看似充满自信般笑了:
「相反的,我也会让你看到美梦的。」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时间。
说出这句话的她,看起来跟她双胞胎的姐姐,非常非常相像。
————
爱泪离开了这个城市。
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是她还是追逐着自己的恋情而去。
而我留在这个城市里。我先打电话到母亲的工作地点,留下留言,希望她能过来。于是母亲便在傍晚将工作告一段落,直奔医院病房。
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医院医生们的包围之下了。
「妈妈。」
我对着依然呆若木鸡的母亲开口:
「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高举双手,打从心底为了我的愿望而开心的人,是安徒生。我问她能不能帮忙安排,而她回答了当然,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很好。这样就行了。
你就回来吧。安徒生这么说。
这里才是你的归处啊。
不管是谁、就算是莎士比亚,我都不会让她们有半句怨言的。
我的这项决定,可能会在十年、二十年之后让我非常后悔。可是,就算那样也无妨。
我们的生命就像花朵。
就像是每天每天持续变化的花朵。只要现在这一刻能够冶艳绽放即可。
所以——
「拜托你,妈妈。把这只脚切掉吧。」
夜是圆形的,没有星光。掌声如雨点,敲打着鼓膜。用我的眼睛,还有耳朵,仿佛窗户玻璃一般捕捉着外界。
在黑暗之中,世界一片混漏。
只有聚光灯映出了我行进的方向。当眼睛习惯之后,我看见观众席上燥然生辉的微小光芒。那每一个都是人类的生命,是人类的活动,是期待与好奇本身。仿佛细针般的视线,刺着我的指尖、甚至刺进指甲缝隙。几乎让人感到疼痛的视线化为上升气流,让我飞向暴风雨中。
另一方面,这份期待与好奇,还有掌声与欢呼,应该都会变成朝着我们袭来的锋利刀刃。然而疼痛与苦楚告诉了我,眼前这片光景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风就尽管吹吧!我心想。
最好变成更加强烈的暴风雨。
迎面击退它,才能获得喜悦。
因为我们并不完美。因为我们不是永恒。
有些花朵,只会在剑山上才能给放光芒。
帷幕掀开。经过数日休演后,今天是本季的最终公演日。就在这一天,圣修伯里即将归来。为了进行我的夜间飞行。
聚光灯照耀在我的身上。今天同时也是全新的我迈出第一步的日子。未来等待着我的,或许只有数不尽的痛苦、排斥以及否定。但那样也无妨,因为那才是我前进的道路。
只有疼痛,才能告诉我自己仍然活着。
当这个身体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那一瞬,即使距离遥远,我也可以感受到观众们倒抽一口气。没有应有的部位,残缺的轮廊。
只有单脚的,圣修伯里。
那只已经不会动的脚,我把它留在那间病房里。人们开始騒动,相信他们都在交头接耳讨论着这异常的姿态。
这样就好。我心想。我要用这样的姿态,乘上秋千。
朝着金黄色的丘陵前进,同时做好死亡的觉悟。
我不再迷个,不再犹豫。
连同我美丽的双胞胎妹妹的份,获得掌声与喝采。
我无所畏惧,缓缓地朝着观众们露出笑容。
「所谓不自由,就是一种美。」
圣修伯里的夜间飞行,即将开始。
终 猫住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