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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六点, 唐若准时睁开了眼睛。

　　身为残疾人，身边没有人照顾，睡前的从轮椅到床上, 和晨起后的从床上到轮椅, 都是唐若需要克服的重要难点之一。

　　在短短一年里, 她经历了无数次摔倒, 无数次手掌被磨破, 无数次跌在地上无助地哭, 但是她现在已经能熟练地用手撑着自己, 从床上移到轮椅上了。

　　但是即使如此，为了这简简单单的一步, 从床上到床下，她也需要花接近十分钟的时间，累得满头大汗, 才能安稳地坐到轮椅上, 然后开始自由行动。

　　除了上床下床，唐若还有各种生活上的困难，比如上厕所, 比如洗澡，比如乘公交。

　　她不能用蹲厕, 洗澡的时候容易滑倒, 乘公交必须在司机不耐烦的注视下拜托陌生人帮忙把自己连同轮椅抬上公交——所以如无必要她几乎不出远门。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 她没有哪一天喜欢过自己的腿，也没有哪一天不期盼着, 这个世界上要是真的有奇迹就好了。

　　给她一个奇迹, 让她在某一天醒过来的时候, 忽然发现自己的腿是完好的, 过去的残疾只是一个渺远的梦。

　　她做梦都想着自己的腿能变好。

　　虽然她知道，这不可能。

　　十八年，无数次的现实冰冷地拍在她脸上，一遍遍提醒她，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天生就是个小残疾，你有一双残疾丑陋的腿，你永远只能坐在轮椅上，畸形地活着。

　　她永远不能变成一个正常人，像一个最普通的女孩子那样，为自己小腿上的赘肉烦恼，为自己的腿不够长不够白烦恼——她永远不可能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腿的，因为她的腿是那么丑陋可怕。

　　唐若睁开眼后，忍不住揉了揉发沉的太阳穴，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醒来后人也还有些迷迷瞪瞪的，等到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母亲睡的床，看到空空如也的床，才忽然想起来，母亲还在医院等着她。

　　母亲的手术费也还在等着她。

　　想到这里，唐若掀开被子，下意识地用手撑在身体两侧，想把自己撑起来一点，然后用腰部的力量带动两只没有知觉的腿朝紧靠在床前的轮椅移动。

　　然而她的腿却在这时候自动配合着弯曲了一下，脚跟踩在床单上，微微用力，配合着她移动的方向发力。

　　这时候，唐若都还没意识到，她的腿已经有感觉了。

　　当她重新坐在了轮椅上的时候，她只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今天她的速度是不是过于快了？

　　还有，她今天下床好像有点轻松？没怎么出汗就坐到轮椅上了。

　　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吗？唐若心里奇怪了一下，只是她心里现在压着的事情太多，母亲的病情恶化，林纤纤的恶意挑衅，以及今天不得不做的一件事——露出她残疾萎缩的双腿，一件件，就像一座座小山，压在她心头让她闯不过气来，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种小细节。

　　她摇了摇头，将思绪丢到脑后，推动轮椅到了房间一角的衣柜前。

　　要穿超短裤——她是没有超短裤的，她的所有下装，无一例外，不是长裤就的长裙，连长裤都很少，因为穿和脱都很不方便。

　　唐若决定剪一件夏天穿的薄长裤，外面套上厚长裙和棉袄，等到了医院再将长裙脱下——只有医院有空调。

　　夏天穿的衣物放得有些偏衣柜里面了，唐若单手撑着轮椅想去够，但是还差了一点。

　　遇到这种情况，本来她是应该去拿撑衣的工具的，她平时遇到够不到的东西，也已经习惯了这么做。

　　可是这一刻，也不知道是一时着急还是怎么的，她看着只差几厘米就能够到的裤子，下意识站了起来。

　　离开轮椅，她站了起来。

　　裤子终于拿到了，唐若松了口气，想转身去拿剪刀。

　　但是下一刻，她就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手里的裤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但是她顾不上去捡。

　　她浑身颤抖着，颤抖着低头，低头看自己笔直的，笔直地站在地上的腿。

　　一瞬间，她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也失去了做出表情的能力，大脑一片空白，她的嘴唇一直颤抖，一直颤抖，过了很久，她才感到有一滴极轻极轻的液体落在了她的睡裙上，睡裙其实不是很薄，但是一滴液体落下的时候，还是能听到十分轻微的“滴”的一声。

　　第一次，她不仅是听到并看到，她毫无知觉的腿，隔着一层睡裙的布料，还感受到了被东西敲击的感受，那是极度细微的震动，就像微风吹过蛛丝，眼泪掉在裙子上，将动能传给布料，震动辐散开，布料再轻轻拍击在腿上的皮肤上，带来布料摩擦皮肤的细微变化，让认真感受的人头皮发麻。

　　她的双腿从来都是两条无用而累赘死物，不仅无法行走，也没有任何知觉，如果不是看得到别人人人都有健全的两条腿，也看得到自己的腿，她甚至觉得自己会以为自己的没有腿的。

　　因为从来没有感觉。

　　一点都没有。

　　即使在医院被医生用长长的细针刺在皮肤上，也不会有丝毫感觉。

　　那是麻木而无用的腿。

　　然而这一刻，她感受到了那么细致细微的一点动静，通过自己的腿。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腿上，唐若想用手背去擦，抬手抬到一半又放下来，她舍不得，眼泪掉在腿上的感觉。

　　这是她的腿，她的腿，有知觉能感觉到最细微刺激的腿。

　　唐若站在柜门前，默默流泪，直到她刚刚尝试站起来的腿有些不适应长久的战立，有些发软，她才扶着轮椅，重新慢慢地坐回去。

　　但是这又如何，她有了一双能够感知的腿啊。

　　唐若只舍得稍稍坐了两秒钟，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去拿剪刀。

　　她知道自己的腿很难看，肌肉因为常年不适用而退化萎缩，泛着病态的苍白，但是那又如何。

　　丑陋，她也不在意了。

　　只要她能走，只要能走！

　　但是当她掀起自己的睡裙，准备丈量裤子的长度时，她被自己的腿吓了一跳。

　　这是一双，细白笔直的腿，没有丑陋的肌肉萎缩，没有丑陋的病态苍白，它的皮肤是光滑而充满弹性的，它的肌肉是紧实的，它的颜色是白皙中透着健康红润的，充满细小的血管清晰地在白嫩的皮肤下面轻微搏动，她几乎可以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

　　这是一双，她从未拥有过的，梦里流着泪想要的腿。

　　这是她的腿。

　　唐若再次泪流满面。

　　她丢掉自己的剪刀，流着泪在房子里茫然地到处走，仰着脸四处看，大声呼喊带给她奇迹的人名字。

　　“是谁？求你出现好吗？求你了！”

　　无论怎么问，都没有人回答。

　　唐若将脸埋到手掌里，这次，是因为幸福和感激而流泪。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神仙，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唐若剪掉自己的夏季长裤，第一次，生疏地单脚站立将边缘粗糙的超短裤套到自己身上。

　　惊人地合身。

　　无论谁见到她，都只会用欣赏和羡慕的目光赞叹一句：你拥有多么美丽的一双腿啊。

　　第一次不坐轮椅，唐若自己上了公交。

　　她没有挤到位置，被许多人挤在椅子外面的站位，单手拉着拉环和其余人一起前后摇晃。

　　这是一次新奇的体验。

　　从前，她永远只能在车厢里占据一个大大的空间，在别人的皱眉和若有若无的嫌弃目光中硬着头皮度过整段旅程。

　　被人挤，是她曾经永远都得不到的体验。

　　有的人低声抱怨公交好挤，站得好累，唐若却只有满心的感激和幸福，连和人挤在一起，都觉得是恩赐。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朝着医院出发，身边的人不断上下，唐若新奇地感受着全新的体验，感受前后左右的人摩肩擦踵，直到一双手被另一双手狠狠打下。

　　“啪——”即使是在喧闹的公交车上，这一声也清脆无比，让挤在四周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向声源投去。

　　众人只见到一个站在唐若侧后方，身材干瘦的男子面红耳赤地将被拍得红肿发麻的手收回去，目光躲闪都弓起了背，到了下一站他就下车了。

　　而刚刚狠狠拍在他手上的人则在拥挤的车厢中看不见身影。

　　公交车上很挤，唐若在身旁穿着黑色夹克的漂亮小姐姐的提醒下才意识到刚刚那个男子是准备趁车厢很挤偷偷骚扰自己，她仰着头，也想去找寻那个暗中帮了自己的人，但是车厢里的人太多，她找不到。

　　只是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擦过某个角落的时候，一个模糊的侧影在她视野里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唐若一瞬间觉得那侧影十分眼熟，但是她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那是谁了。

　　等她踮起脚想再去寻找对方的身影的时候，却无论怎么都找不到了。

　　这时，车内响起到站的声音，医院到了。

　　唐若遗憾地收回目光，在人群的推挤中往车外走去。

　　滚滚人流中，一个身影走在人群最后面，慢慢地跟着她下了车。

　　唐若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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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崽崽有点害羞，不过下一章就能说上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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