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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幸福对于一个裹着小脚堆在柴火里出了孙岗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老妇人是什么意义，在她服侍了近十年的的大户小姐做了十年的下人以后，主家落败，兵荒马乱，她又跟随着我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人的年轻外公，这一生儿生女服侍老小恍恍半个世纪就过去了，外公去世，她又种田种菜烧火弄饭侍弄我们这群小东西，五六年的光阴又走了，而如今她守着疲惫的身躯依旧忙腾着田地、子孙，放心不下这个那个，她在想什么，她在盼什么。年轻的时候，或许盼望着主家顺利，自己也能沾沾光攒攒钱财与家里，主家破财以后，流离之身，无亲可靠，便盼望着找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安安稳稳得过一生，随了男人后，便盼望着媳妇熬成婆，在家也能说上了一两句话，接着，儿子长大以后，盼望着他无病无灾娶妻生子，自己也带带孩子享享清福，待到了第三代孙子长大以后，便盼望着他学业有成光宗耀祖……
在我记事的年龄里，她没上过一次饭桌，没换过一次新衣服，没去过一次医院……我想到了折磨这个词。
是上个世纪落后退化人物的命，在新的时代里，他们没有知识的大脑显得愚昧，他们传统式的生活方式显得繁琐甚至肮脏，他们做他们我们看不懂的事，说着我们听不清的话，等我们明白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吹嘘着那个时代给他们的满足感：想当年我……
我们在他们的生活方式里养大，长大以后鄙视他们过日子的方法，可是改变的不是他们，改变的是我们，他们还是守着他们的田，守着他的破被褥，守着他们的老酸菜坛子过活着。
她执守那个时代的规矩。她总是匆匆得夹完菜便待在一旁，坐在井盖子上，蹲在厨房门口，或是端个板凳坐在大门旁，过年的时候她们总是忙，以至于她们没法上桌一起吃饭，她们会说着各种理由，以此逃过一劫。
以前啊，她们用锅蒸饭。一揭开黑漆漆的锅盖，“呼”，一大罩子的烟扑过来了，现在呢，用电饭煲，不用管了，她们反而会坐在厅里发着呆，她们改变不了她们生活方式，以至于很多年以后，他们还是会忘了按电饭煲的钮，甚至煮稀饭，白花花得米汤漫得四处都是。而米汤一词用在电饭煲煮得稀饭是不合理的，只有用黑漆漆的铁锅煮得才是，不信你去问你爷爷奶奶。
说道我们的铁锅，现在谁家不是煤气灶天然气电磁炉啥啥的，我们用锅煮饭，煮粥，烧开水，还烫葱油饼子哩，现在的孩子哪里吃过黑锅煮的食，还好咱是那个时代末出生了。我记得我们家的锅烧一年就是得破，它破得也是奇怪，不破锅底就破锅壁，有时候将就得用，可是饭就得少煮了，不然饭水钻了出去，我舅舅堂哥饭量大，特别是我舅舅干活要出力气，两碗大米饭是必须的，没办法吵起来，于是终于得买新锅了，又花钱了。然而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锅可是支起众人肚皮的东西，它漏了，不就是这个家财气富贵漏了，冲着点就赶紧得换。
当然这是迷信，我外婆老迷信了，但是也没人说她。
家里谁病了，就说堂哥病了吧，她老人家还不是跑到山上拜完山神又跑到田地拜土地公公，一次性拜两个神，那神能给我外婆好脸色看吗？这是心不诚啊！！！大忌，说不定孙岗的山神和土地神都掐起脖子来了，至于婆婆那是忙着劝架哩！可是我外婆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那是我外公死了以后，我好不容易放假有机会回来一趟，当然我外婆又在我耳边叽里呱啦一大箩筐。我病了，上午还好好的，晚上就病了，我做梦梦见我外公了。回来的时候我忘他老人家都忘到后脑跟子去了，于是盯着他老人家的遗照猛瞧了会，生为外孙虽然对他感情平平淡淡，但是不能忘啊！
孝心可嘉，他老人家来看我了。醒后我脑袋眼睛里都是他的样子，或远或近，挥之不去，他瞪着眼睛，喘着粗气，哎呦我的妈呀。我闭着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可是我又怕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没有个准备，我又睁开眼睛，四处打量，防止什么牛鬼蛇神突然出现我着之不住，突然，我看见他出现在米缸那里，我一细看又没了，我一转换视野，突然，他又出现在老柜子那里，我又伸头去看，啥也不是，我精神疲惫，收回眼神，突然，他又出现在脚前的蚊帐那里……
没办法，我只得叫我外婆过来看看，家里人听说孙老汉的魂回来了，都围在我的床边，慰问我，有人说：要不去老爷子的坟上烧点纸？
有人说：要不去路上泼碗水饭？
还有人说：叫夏四过来（夏四的名望那时已经破烂不堪了）
我外婆忙着在山野小路坡水饭，回来在五斗柜上丢铜钱，铜钱立了，那是老爷子来了，没立，那就是孤魂野鬼，反正无论立不立，都要跟鬼怪扯上关系……
我和我外婆讲我不舒服就不知道会扯出这么多麻烦事，早知道自己起身来倒杯开水说不定就好了，哪里又是丟铜钱水中立筷子的把戏呦！
或许，幸福就像鬼怪，我们看不见，我外婆看得见，它也许已经像鬼怪这般存在扎进了她的意识里，存在我们不晓得但她看得见的生活琐碎里。
我们给她买吃的买穿的，以我们的方式给她幸福，让她高兴。
或许她和疯婆婆两人坐在大门口的阳光里，用白绳子给彼此刮脸时，是一种幸福吧？或许她坐在板凳上，我们窝在稻草里，我给她搅绕柴火把子吧？也许是一餐饭，或许两个热气腾腾葱油饼子吧。 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