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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灵，木名也。江南生，以叶生为春，叶落为秋。”
冥灵坐在树上，漠然看叶落。
这千百年来，有多少个轮回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只是再来一次罢了，谈不上遗憾，毕竟很多事情都会在历史的长河里渐渐消散，哪怕是最珍贵的东西也一样。
变得廉价，不值一提。
上古神明仙逝的时候，总会疼痛难忍，然后清醒地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消失，像冥灵这种不老不死轮回再来的神明，死亡的痛苦是无休无止的，他早已习惯。
只是这次，他竟意外有些难受，心里似乎是是默不作声的撕心裂肺。
冥灵，寿终。
“冥灵——！”
听到熟悉的声音，冥灵竟还是不自觉睁开了眼睛，他望着那个人，明明已经看不清人脸了，却还是清楚地熟悉那个人的气息，那是冥灵这辈子，也可能是往后不知道多少世都没法忘记的人。
‘……他唤我的声音，似乎与从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是什么地方不一样……’
‘……’
似是灵魂崩塌，绝望不可控。
原来自己死的时候，他还是会难过的。
可是那又如何呢，冥灵知道，他已经接不住自己了。
这世间，山河忘川，沧海桑田，凡人神仙多少爱而不得不死不休，如今不过是发生在了冥灵自己身上而已，他又有什么可感叹的。
他明明一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局，之前却还是不肯放过自己和那个人。
他们之间，谁不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喜欢？
曾经，冥灵收了两个人做弟子，他一直想着未来一定要给他们俩各寻个好人家的姑娘，然后看着他们儿孙满堂。
可是后来，那个人突然说爱他，说不娶妻，说会永远陪着他，然后冥灵就被他拉入了一个深渊，深陷泥潭不可自拔，他们被泥潭脏了灵魂，永远都不会有人来拯救。
事到如今！即便如此！冥灵看着那个人从远处奔来时，身体消散的痛苦也还是不能让他说出来后悔两个字，他知道是眼前这个人将他从千百万年来的无休无止中拯救了，是那个人将他的情感放到了最大，于是哪怕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冥灵也依然只是难过，并无半点怨恨之意。
冥灵这一生，短暂且凄凉。
这一世的结尾，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往后很多很多年都不会再记得自己最爱的那个人，可能千万年后，他会再次想起，但是等到那个时候，他们便再无缘分了。
这段荒唐的缘分，终究需要冥灵自己去画上句号，死亡，可能是冥灵能想到终结这一切的最好办法，也是他能逃避的唯一出路。
既然如此，冥灵忽然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至少，他想在轮回里做个好梦，不去思考现世的种种。
‘对不起啊阿秋，我要丢下你了。’
传闻，冥灵神君叶落那天，那个掌管人间万物的神明跪在冥灵神君消失的地方，久久不肯离去，也是那天，人间万物凋零，就像是在为某个逝去的人哀悼一般。
掌管人间万物，这万物本就是因为冥灵才能自由生长，而如今这位神明要这些东西都去给冥灵陪葬，似乎也不算是过分。
凡人只当是经历了一场劫难，只会觉得这事来得晦气，并不会知道天上的人发生了什么，也不会知道他们觉得晦气的东西，其实是为了悼念神明，凡人会将这些过错都归结于神明的失职，然后他们会忘记神明曾经带来的所有好处，去诅咒谩骂神明。
不知者无罪，但却让人格外难受。
冥灵消失了，但冥灵消失的地方还跪着一个人，此人，名秋暮，是花神，也是继承冥灵能力的唯一人选。
他来的时候，正看见冥灵的消失，他甚至来不及多说一个字，冥灵就走了，这辈子很多他对不起冥灵的事情都在冥灵死的那一刻成为他的心结，是他没办法再去挽回的过错。
秋暮跪在那儿，眼睛无法聚焦，他仿佛在透过什么东西去看自己失去的什么人，他将冥灵新生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然后捧在胸口，似乎想再透过这枚种子感受冥灵生命的余温。
然而，什么都没有，世界好像都特别安静，没有一丝生灵的气息。
哦，对，他怎么忘了呢，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世界安静了，连他最爱的人都安静了。
“冥灵……”
秋暮想要的结果，不是这样的，他跪在地上哭得失声，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从未想过会把冥灵逼上绝路，他只是嫉妒愤怒偏执不可调节，又因为所有的情绪都来自于冥灵，所以他就把一切罪恶的开始都归咎于冥灵。
秋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钟情绪，这种偏执的个性就像是来源于他的灵魂深处，穿越时间和空间存在于他的骨子里，他从遇见冥灵开始，所有的偏执就都是因为冥灵，他对冥灵做出的所有事情，就像是历史发展，命运轮回，是他必须要做的一般，是像苍天要他变成这样一般。
……没得选择。
秋暮觉得无力又绝望。
他记得他上次见到冥灵的时候，冥灵还像个没事的人一样，秋暮本以为，冥灵至少会看在这天下苍生的份上留在这世上，可是他忘了，他早就拿了冥灵的一切，冥灵离开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得出手了。
因为冥灵什么都不说，所以秋暮什么都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人间那些哀嚎的凡人一样，不知者无罪，但就是觉得浑身冰凉，四肢僵硬。
明明承了别人的好，最后却觉得别人晦气。
秋暮觉得自己应该比下面那些凡人更加可恶可恨，他曾与冥灵相处数载，怎么会不知道冥灵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他偏偏还是将冥灵的好抛诸脑后。
秋暮本以为冥灵死的时候自己会很恍惚，但是这一刻他的脑子却无比清晰，他想起来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他手染鲜血，罪孽深重，屠戮同族，他这样的人都没死，凭什么最后死的是冥灵？
秋暮看着自己手里的那颗种子，垂眸，准备起身离去。
大约这世间，已经没有等他回家的人了。
秋暮还没走出一步，就被一道剑气逼了回去，他定神看了看来人，顿时没了打架的念头，他眼睛无神不知道心思飘到黄泉奈何桥的什么地方去了，秋暮只是轻轻开口道：“温决，我不想跟你打。”
来者名为温决，冥灵的另外一位弟子，他浑身散发着戾气，就像是想要把面前的秋暮碎尸万段一样：“我不会让你带他走的，从他遇到你开始，你什么事让他顺心了？”
秋暮没说话，他只是轻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就没有其他任何动作了，他抬眸，道：“可是他爱我，你不可否认他最想见到的是我。”
“你就是因为他卑微地爱你，所以有恃无恐。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不觉得愧疚吗？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我也答应了师父绝不为难你，你就别再得寸进尺了。”温决紧紧握着手上的剑，没有一丝要让开的意思。
温决曾经没想过会与自己的师兄兵戎相见，温决看眼前人，不知道应该是恨还是可怜。
过去打打闹闹，从小一起长大，到底是为什么才变成了现在这样？
秋暮看着温决，也没有一点要退让的意思，他虽然不化剑，但也不退缩，如果温决要打他骂他杀他，那他都会老老实实受着，只有一点，这颗种子，他不想交出去。
秋暮紧紧握着那颗新生的种子，那就像是他最后的希望一样。
“师父替你以死谢罪，让我们放过你，你就这么对他？你该放过他了秋暮。”温决垂眸，似乎是很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秋暮身体一僵，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每一处地方都在发麻，原来冥灵到死都还在为他考虑，让他可以得到仙界‘不为难’三个字，冥灵倾尽全力给秋暮留了一条后路，没有别的目的，就是单纯深爱，所以冥灵想要他好，希望他至少要体面地离开，而不是被剥皮抽筋万人唾骂凶兽啃食，落得一个挫骨扬灰的下场。
冥灵对他，从来都很好。
秋暮鼻子很酸，冥灵的死，把他抽空了。
秋暮和温决僵持了很久，最后温决没了耐心，将灵压释放到最大，秋暮承受不住，跪了下去，温决居高临下看着他：“你这会儿修为没恢复，打不过我的，所以你带不走他，还不如把他交给我。”
“绝不……”秋暮强撑着身子不让自己趴下去，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握着种子的手，眼里满是绝望——他如果带不走那颗种子，那他就真的失去冥灵了。
秋暮现在的状态根本打不过温决，但是他偏偏就是执拗，他不愿意自己先放手。
秋暮知道这样太自私了，但他偏偏就是……不乐意。
可能是习惯性占有，所以死亡也不能休止。
“哈。”温决冷笑出了声，他感觉自己后背发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师兄最后变成了这般模样，堂堂花神，冥灵座下弟子，最后竟如此狼狈，像个笑话！
温决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怒极反笑，还是真的觉得秋暮可笑。
深呼一口气后，他忽然之间有了耐心，于是温决微微弯腰看着狼狈的秋暮，笑道，“你是不是以为，等他轮回回来了，所有事情都过去了，然后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重新开始？”
大约是被戳中了内心的想法，秋暮的身体抖了一下，而这一切，温决都看在眼里，他大笑起来：“秋暮，你真是……我见过最不要脸的。”
秋暮苦笑着，是了，他是这世上最不要脸的，先前明明是他抢走了冥灵所有的东西，后来却还想要冥灵依然属于他。
太贪心了……可是那又能怎么样，他不愿意放手，于是成了这天底下最自私的人。
这一切明明是他自己造成的，却是到了最晚的时候才清醒。
所幸上天给他的机会是冥灵，冥灵还会回来，这是恩赐。
秋暮不敢想，如果冥灵再也回不来了，他要怎么过完剩下的日子，哪怕现在只是等冥灵轮回，他都觉得煎熬无比。
秋暮不知道冥灵死前对他自己做了什么，所以也不知道冥灵就算轮回归来，也不会再记得他，秋暮想要的道歉原谅不会来临，他要面对的，是重新开始，是全新的冥灵，是他愧对这一世冥灵所有的东西，后悔和愧疚要带入坟土了才能消停。
最后，秋暮不敌温决，被温决震飞，掉下了悬崖。
这座山，名为天山，是上古神明诞生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只剩下冥灵还生长在这里，温决知道天山对神仙的包容性，所以他就算把秋暮踹飞，秋暮也不会死。
温决就是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所以才趁着在天山，先震飞了秋暮再说！
温决拿回那颗新生的种子，将它种在天宫，而秋暮那天之后就消失不见了，仙界都传，那个掌管人间万物的神明大约是承受不住冥灵神君的仙逝，也跟着去了吧。
可是温决知道，秋暮只是躲起来了，秋暮犯下了大错，仙界再无他的容身之所，而他就算想要死，现在也做不到了，冥灵将自己的修为和能力全部交给了秋暮，如今秋暮若是死了，这天下就没有能制衡人间万物寿命的神明了，到时候定会天下大乱，秋暮心里清楚，所以为了冥灵，他就一定会保证自己活着。
总之，冥灵轮回一千年一次，等他再回来，当年的事情已经没几个人还记得清楚了，更何况温决继承了天皇的位置，他有意护着冥灵，所以也没人敢提起当年的事情。
闹剧一场，源于欲望和不信任，所以才成了如今这种局面。
这一千年，仙界都很安宁，但是又有多少人是在心里默默等待冥灵回来的？至少温决是，他曾经嫉妒秋暮得到的关爱比他得到的要多，但是后来发现，他与冥灵的相处方式，是最普通和正常的师徒关系，冥灵对秋暮额外的那份关心，是出自于冥灵对秋暮的喜欢。
当年，他本是不能接受这种违背伦常的事情的，但是后来，秋暮和冥灵将感情放在生死之上的时候，他就觉得没什么不可以接受了，冥灵站得位置那么高，摔得那么疼，他都一声不吭，总归是各自心甘情愿，既然如此，旁人又有什么可说的。
如今温决生气，气的不过是因为秋暮的愚蠢，导致了冥灵的仙逝。
温决会想办法护好下一世的冥灵，他不能让秋暮的过失延伸到自己身上，冥灵的恩情，他总能报答的。
至于秋暮，罪魁祸首的情况自然不会好到什么地方去，他被驱逐、没有家，这些他都能忍了，但是这些东西都不及没有冥灵来得撕心裂肺。
他有多久没有见到冥灵，便承受了多久的剜心之痛，这份痛苦，带着他的思念，刻在灵魂上，生生世世都不好过。
千年来，他日日如此，本以为时间久了，这份感情就淡了，但是秋暮后来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想念冥灵，过往那些事情越来越清晰，折磨就像是从未离他远去一般。
一千年太久了，当某天秋暮执笔想要画一画冥灵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已经快要忘记冥灵的样子了，清楚地记得往年的事，却记不清当年的人，这种感觉让他害怕，然后秋暮忽然想起，原来这多年以来，冥灵从未来过他的梦里。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连我的梦都不愿意来……”
秋暮打翻了砚台，墨撒了一地，将纸也染了，看起来就像是在说他，脏了的东西，就再也洗不掉污垢。
秋暮很慌，如今也没有谁会去陪他瞎胡闹了，也没有人来哄他开心了，最爱他的那个人被他亲自逼死了。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冥灵，却又害怕去天宫打扰还是种子的冥灵，他不敢扰了冥灵的清净，当他开始意识到爱意的时候，他就更愿意去遵从冥灵的意愿，至少在冥灵还是种子的时候，不去打扰他。
无处释放的思念逼得秋暮快要疯掉，他去寻了很多的酒，喝了个烂醉，即便如此，他的梦里依然没有冥灵。
等冥灵回来，他的生命就过了三分之一了，到时候再去面对长寿命的冥灵，他拿什么来打动冥灵？
什么没有了。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配不上冥灵，无论是地位还是能力还是寿命。
“师父，我好想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回来唤我一声阿秋，带我回家，我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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