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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教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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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绝罚。”

  凯丽夫人喃喃, 又轻又薄的信纸,猛然承载了这个时待的动荡。

  绝罚又称为“革出教会”,本来只是一种对犯了罪过的信徒的处罚, 通过对他的回避和隔离使其忏悔。但到了12世纪末, 13世纪初,绝罚已经成为一种教会针对世俗的国家刑罚,逐渐分为“小绝罚”和“大绝罚”。[1]

  历任教皇们向来将绝罚作为镇压异端和控制世俗的手段,对于君主们而言“大绝罚”永远是悬于他们头顶的利剑。

  一旦被判以“大绝罚”, 君主与他的臣民之间的效忠誓约即刻取消。当然,在实际生活中, 大绝罚威慑意义大于现实意义, 军队和将领并非绝罚令下达就真的不再追随他们的君王——历史上, 国王被除以绝罚, 却反过来带领军队进攻教皇国的事并非没有发生过。大绝罚真正的威胁,在于绝罚期间, 诸侯与封臣, 有正当的理由发生叛乱, 乃至征伐他们的君主。

  它带来的最大破坏, 在于政治动荡。

  约翰六世的大绝罚由教皇本人亲自下达。

  圣特勒夫斯二世在圣城罗纳高喊出绝罚判决时, 十二位身着红衣的枢机主教同时将手中的蜡烛弃之于地,以足碾灭。紧接着,雪片般的宗教告示从圣城出发, 送往世界各地的教区。[2]

  约翰六世被除以绝罚的原因是在不久前, 他以“令人震惊的可怕的惨绝人寰的”手段,杀害了他数位年轻的血脉亲人, 其中包括年仅十岁的拥有王国继承权的侄子, 并公然侵害勒索众多信徒。

  可以预见, 大绝罚令将在雅格掀起怎么惊心动魄的狂澜。

  约翰六世该感谢新旧教派冲突,教派内部的分裂在数十年内削弱了教会的力量,否则来自教皇亲自下达的大绝罚将更加可怕。

  “而现在,他还有一搏之力。”

  女王将密信投入壁炉,轻飘飘地说。

  她将视线投向了教皇国,目光似乎已经越过了罗纳城的高墙,掠过了医院骑士团落到了更远的地方。

  ………………………………

  距离上一次教皇下达针对君主的大绝罚已经过去了近一百年。时隔百年重新出现的大绝罚吸引了整个世界的注意,远至异教徒的土地都有所听闻。

  西乌勒的军队正在行进,铁甲在辽阔的大地上形如长龙。

  率领此次出征的穆萨将军目睹金发蓝眼的阿瑟亲王在接到这个消息之后,笑意吟吟,令人毛骨悚然。自从那次谈话后,穆萨将军不知道为什么,就对这位长相阴柔的西方人产生了一种恐惧。

  这一次率兵进攻教皇国,穆萨将军其实很想将主帅的位置推脱掉.与阿瑟亲王共事总让他觉得自己是在万丈高崖的悬绳上行走,谁也不知道阿瑟亲王这个神经病会不会一时兴起,砍断他们所有人的绳索。

  就像现在,穆萨将军根本不在乎那戴三重冠的教皇给约翰六世下的大绝罚有什么用,却不得不提心吊胆地在意阿瑟亲王得知这件事后,会干出什么事。

  没有多少西乌勒的勇士愿意靠近阿瑟亲王。

  他们当然没有参与到那天关于“烈日”与“王冠”的对话,之所以不愿意接近他,大概是因为人类的本能会让他们直觉地排斥一切与之迥然不同的异类——疯子就为其中翘楚。尽管这些天,阿瑟亲王随军而行,像个游手好闲的贵公子没有什么差别,偶尔画画,常于演奏,一派无害。

  穆萨将军信奉人如鹰犬,一切皆为捕食。

  但他搞不清楚阿瑟亲王所注视的猎物到底是什么,这便让他感到不安。他根本看不出,阿瑟亲王想要从这场他不遗余力推动的战争里得到什么好处,自然无从判断他会有什么举动。

  更令他为之揪心的是,最怕什么就来什么。

  眼见着阿瑟亲王笑吟吟地驱马过来,穆萨将军拔刀的心都有了。

  几句简短的对话之后,穆萨将军的亲卫们就看他脸阴沉了下来。随着,跟随那位阴柔到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外来亲王一挥手,几名从头到脚笼罩在黑衣里的随从乌鸦般离队而去,而穆萨降临未做阻拦。

  阿瑟亲王无视了周围投来的目光。

  他驱马登上了高地,教皇国的边界出现在视野之内。

  白底红十字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城堡的眺望塔上有人影晃动,紧接着长长的,穿透力极强的牛角号在风中响起。烽火点燃,烟冲云天。一小队侦察骑士迅速地通过放下的吊桥,撤回围墙之后。

  阿瑟亲王抬手放飞了一只猎鹰。

  “君主们角逐的时代已经到来,向前一千年,向后一千年,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刻。”

  他立在凌冽寒风中,预言一般地宣判。

  经过漫长的跋涉,异教徒的军队抵达西方信仰的心脏。

  ——在叛教者,阿瑟亲王的率领之下。

  ……………………………………

  “他是决心与我为敌。”

  约翰六世在书房中咆哮,声如闷雷。

  他像棕熊一样在房间里踱步,时而暴起踹翻桌椅,时而垂头丧气,时而面若土灰。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被皱巴巴扔在地面上的绝罚令。

  就为了他杀了那些有可能继承王位的小崽子,教会就判处他死刑?别开玩笑了——王位继承人“意外”身亡难道不是这个时代天经地义的事?就连教会自己,一到教皇选举的时候,候选者不也时不时就因病逝世?

  约翰六世知道他与圣特勒夫斯二世关系不佳,但圣特勒夫斯二世如此果决,如此狠毒的落井下石的举动,还是令他猝不及防。

  几乎是在绝罚令送到他手中的时候,雅格国内的叛乱消息也送到了他手中,前几天态度还算暧昧的鲁特使者就干脆利落地撤走了。一系列落井下石的消息让约翰六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正处于何等危难的境地。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目前军队由于远离国土,面临鲁特和罗兰的威胁,仍然为他效力。而安德烈特将军在森格莱岛失守后,也及时撤了回来。

  ——虽然此刻,他正在战船上的监狱里蹲着。

  约翰六世惊奇地发现自己对安德烈特失守森格莱岛的愤怒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如冰雪般消融了。他传令将安德烈特从囚室中带出,请到指挥舰中更符合他身份的房间里。

  在一地狼藉中站了一会儿,沉思许久之后,约翰六世将自己的心腹喊了进来。

  “让他们进来吧。”

  说这话的时候,约翰六世的脸上掠过了不怎么明显的戒备和厌恶。

  饶是约翰六世这样臭名昭著的家伙,在提到“他们”的时候,也难以用轻松的心情面对。鬣狗不介意与蛆虫为伍,可在一些更阴冷,更邪恶,更肆无忌惮的家伙面前,还是会皱起眉头。

  心腹深深地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几名从头到脚都笼罩在黑袍中,死气沉沉,犹如不详的乌鸦的人,鱼贯而入。

  一个小时,一场传出去能让所有人听到它的人瞠目结舌,以为魔鬼施展幻听的谈话。

  教会历史上,继十四世纪教皇国被劫后,第二个能让所有教会人员羞于提起的耻辱诞生了:

  ——雅格国王约翰六世,以世俗君主的身份起诉精神帝国的主宰神的代言人教皇。

  他宣称上一任教皇并非病逝,而是死于谋杀。并且,约翰六世出示了一系列证据,证明现任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参与谋划针对上一任教皇的谋杀。

  难以置信的是约翰六世出示的那些证据,其中一部分已经由权威且博识的学者认证,并非伪造。

  思想界的地震以天国之海为中心,迅速波及到整个世界,波及到所有信徒。

  假如约翰六世的指控为真,圣特勒夫斯二世真的参与了对上一任教皇的谋杀,那么谋杀教皇的人应该被除以极刑。但圣特勒夫斯此时却是所有信徒的圣父,是教皇至高的宗座,教义中规定“教皇是神在人间的化身,教皇不会犯错也不会有罪”。那么,谁有权力来审判教皇?

  神学界陷入了动荡,最饱学的神父也难以找出合理的说法来解决这件惊天丑闻。

  舆论的漩涡迅速地扩大,速度如此之快,来势如此之猛,让人很难相信后面没有人推波助澜。有人试图追查到底是哪些人在推动这个漩涡,最终却惊愕地发现,它背后的影子如此多,多到让人怀疑这是世界本身的动荡。

  在漩涡正中心的约翰六世借圣特勒夫斯二世不得不面对这件丑闻的时候,堂皇地宣布:

  雅格王国不承认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教皇身份合法,不合法的教皇绝罚令无效,神会以祂的方式证明祂的恩庇。

  简而言之,约翰六世决心御驾亲征,亲自指挥舰队,与罗兰和鲁特进行海上决战。

  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觉得约翰六世疯了。

  尽管指挥军队是君主们最重要的责任之一,但除非不得已的情况,人们还是认为君主们最好尽可能避免直接踏足战场。要知道战场上的意外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不奢求君主们个个都是军事天才,只求他们不要暴毙当场,引发新一轮的政治动荡。

  约翰六世做出亲征的决意,简直孤注一掷到了愚蠢的地步。

  ……………………

  “恰恰相反,这是他罕见聪明的时候了。”

  女王坐在窗边,独自一人对着黑白棋盘。

  面对阿比盖尔疑惑的神情,银发女王莞尔一笑。

  “圣特勒夫斯二世虽然面临指控,但此前从未有过世俗之人起诉教皇的先例——按照教义,教皇也无法被起诉。因此,他仍为教皇,绝罚令的威慑并没有完全消失。雅格国内的诸侯叛变未停,如果约翰六世不战而退,返回国内只会让他的士兵对他的怀疑更重,纵使想平定叛乱也未必能成——军队不哗变便已是奇迹。若以教义说的‘战争的胜负取决于神的旨意’,他只要赢下这场海战,一切抨击不攻自破,圣特勒夫斯二世反倒会深陷陷阱。”

  “真是搞不懂,战争胜败,难道不是看谁更会打仗吗?怎么老和神扯上关系。”阿比盖尔耸肩埋怨。

  “虽然我很想赞同你,但遗憾的是,大多数人不这么认为。”女王捏起一枚战车,将它放到棋盘上,“其次,你认为约翰六世最恨的人是谁?”

  “您。”

  这一次阿比盖尔回答得倒是很快。

  约翰六世诅咒罗兰女王的话连起来都能够汇编成一本书了——还不带重复的。圣特勒夫斯二世和奥尔西斯两人加起来的总和还不到对女王的一半。

  “是啊。”女王面带微笑,口吻轻松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他的王位岌岌可危,若他不能赢下这场战争,就只能去死了。他既然要赌上自己的命,自然要拖上最恨的人一起垫背,否则就算下了地狱也不见得会甘心吧。而我,我的王位以‘神判’而得巩固,他大肆宣传战争神定论,别人可以不当一回事,不亲自踏上战场,但以神佑闻名的我又怎么不御驾亲征?否则如何证实自己的确是‘天佑的女王’呢?”

  阿比盖尔的眉头瞬间皱在一起,她这次前来,就是为了劝阻女王不要亲自参加海战。

  眼下,她只能无奈地意识到,这的确不是他们担心就能改变的事。

  “那么,”女王以白车吃掉了黑骑士,将被换下的棋子放到盒中,“既然我踏上战场,同为君主的奥尔西斯就只能跟着一起亲征了,否则鲁特与罗兰的联盟领导权就会落到我们手中。我、奥尔西斯和约翰六世看起来好像承担了一样的风险,但事实上,只要我与奥尔西斯任何一人在战场上遇到意外,就算约翰六世自己战败,他就算获利。”

  英姿飒爽的海军女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女王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君主与国家的角逐啊。

  将军与士兵们在战场的厮杀,鲜血飞溅头颅滚落,一城一地血流成河。而君王和国家之间的角逐却会让整个世界一起动荡起来,人们在漩涡里周旋而武,莫测地变幻着自己的面具,死者不计其数。

  “要来再下一局吗?”女王岔开了话题,问。

  “不,我再也不想下棋了。”

  阿比盖尔直率地回答,带着几分委屈地控诉。

  “您连我最后一个铜币都赢走了!”

  女王笑起来,将一颗棋子移过河界。

  “罗德里该出发了。”

  她收回手,沉静地端详着黑白交错的棋盘。

  “您打算让他去哪里?”

  “教皇国。”

  ※※※※※※※※※※※※※※※※※※※※

  [1]彭小瑜. 历史语境中的宽容(二)——12世纪西欧教会法论异端和绝罚[J]. 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04):34-43.感谢在2020-11-20 00:10:48~2020-11-21 06:2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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