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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唐草人偶5

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 陈施豪 24966 2021-04-06 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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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丹信奉藏传佛教,所以自己国家并不养蚕。」

  「哦?」

  玛格丽特似乎被藏传佛教这个名词吸引了,却想不透那跟养蚕有什么关系。纪久立刻会意,很快公式化地说叫:

  「因为由茧缫丝的过程中,必须先将茧里面的蚕蛹煮死呀。」

  玛格丽特的脸都扭曲了。

  「抽丝的时候,为什么一定得这么做呢?」

  「当然也有等蚕蛹长成蛾,破茧而出之后再使用的。我现在研究的就是这种以所谓二级茧纺出来的捻线绸。」

  「为什么大家不全这么做呢?」

  「因为这么一来,就抽不出一条完整的长丝啦。不论织法多么高明,捻线绸一定会留下接线的线头,不过我倒反而喜欢这种别具风味的布。」

  「换句话说,是因为杀生的关系喽。」

  「不过,不丹本身绢织品也很发达哦。」

  「捻线绸?」

  「不,那也有一些,不过大多是从邻近国家进口丝绢的。」

  「结果还不是借他人之手杀生。」

  与希子说。

  「那一带究竟如何看待这问题,我是不清楚,不过……」

  神崎轻描淡写地带过,接着又开玩笑地说:

  「我想沿丝路旅行。每去一趟就走远一点。只去一次的话是没办法走完全程的哦,国内就交给纪久了。」

  蓉子问:

  「纪久,你进行得如何了?住到这里来之前你应该已经到过很多地方了吧?」

  「嗯,不过当时并不是特别为了纺织品去的。比起名胜古迹,我反而对当地的手工艺资料馆比较有兴趣,结果参观了很多与捻线绸相关的地方,但那全是偶然哦。因为研究主题就是研究主题呀。」

  「果然跟平常人不一样。」

  「是吗?我就是喜欢纺织品。因为那就像在当地采摘的作物,又像是自那里的土地涌出来的东西。作者并未刻意凸显个人特色,只是被概括在当地的捻线绸中,但人们一见就知道:啊,这是某某人的作品。我就是喜欢这种有个性的东西。即使不强出头,不论怎么看总是很突出。我觉得:完全无意展现自己,却自然流露独特个性的东西,十分高贵。」

  纪久这段话依听者而异,可解读为将一切都寄托在个性与其表现上,也可解读为对染织工艺家的批判。

  「不无中生有,也不标新立异的个性,对吧?」

  神崎有点自嘲地低声说,当然看起来不是很愉快。

  蓉子突然不安起来。

  这两人乍看之下很登对,但本质上某些部分差异却实在太大。蓉子并未如此明确意识到,但两人精神特质方面的失衡,却使她感到某种不安定。

  然而,正面反驳纪久的却是与希子。

  「不过,有些人为了自身存在,必须想尽办法表现自己的风格呀。」

  与希子的话是针对澄月、自己的父亲,还有她自己。这大家都了然于胸,除了神崎以外。但纪久的见解也是攸关自身的存在,因此也不愿敷衍或妥协。换成与希子也是如此。纪久慎选措辞说:

  「我并不是否定那些人以自我表现的方式活着,只是认为,打个比方说好了:连续不断的藤蔓花纹虽然在全世界已有各种型态,但无名的女性还是孜孜不倦地继续染制,由此可见,她们有时似乎努力朝着超越个人的某种普遍或宛如永恒般的东西前进,虽然她们或许并不自知。」

  「希腊的葡萄藤、唐草或爬墙虎等等,这些图案的确全世界都有喔。」

  神崎点头道。

  「爬墙虎呀……」

  与希子茫然地重复。

  「那些连续图案,我认为说不定是为了表现蛇的主题。」

  「蛇?」

  神崎的话让与希子不禁皱起眉头。她不喜欢蛇,很早以前她就说过——目己怕蛇怕到听到有人养蛇当宠物还差点昏倒。

  「嗯,竹田学弟特别喜欢古欧洲的艺术,之前给我看了一些西元前四、五世纪左右的陶罐照片集。那些陶罐彼此之间当然多少有些差异,但上面都有类似朴拙绳文图案,又像唐草图案原型的花纹,但据说那图案原来是两条相互纠缠的蛇。」

  感觉庭院的暗处似乎传来沙沙声,冷不防地,暴风雨前充满湿气而不稳定的风就咻地吹了进来。

  即使神崎如是说,没有人附和神崎的话,也没有人反驳。难得大家同时茫然地看着自己手边,或拉过莉卡小姐的手来摸,要不就是拨弄着茶杯。

  这种茫然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蓉子纳闷。就像突然被带到原本一直没发觉的黑暗面前,接下来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似地,脑筋一片空白呆立当场……又或者该说是仿佛听到从未听过的语言,连该抱持着怎样的兴趣去听都不知道的状态吧。其他人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向不大习惯说应酬话的蓉子如此心想。

  不知是否感到气氛不对,神崎的话声又再度响起:

  「这也难怪,对从前的人来说,蛇带来的冲击相当大。因为它触动的是并非诉诸理性的原始情感。」

  这是这个家里第一次意识到蛇这个字眼。

  风自从方才吹起之后,就不间断地扑过来。梅树、紫丁香、丹桂、艾草似乎想表达什么似地,一再一再传来沙沙声。

  「关上窗户比较好吧?」

  「关起来很热哦,下雨再关吧。」

  女孩们仿佛说着悄悄话似地,私下做了决定,神崎对此仿佛视若无睹,继续又说:

  「蛇蜷曲的图案逐渐演变成漩涡图案。漩涡是以居尔特为始的欧洲古文明最具特色的主题。希腊奥菲教派(注73)的赞美诗中提到:『人与地原为合一的宇宙蛋。』居尔特的德鲁伊教则认为宇宙蛋是蛇所生的。」

  或许是他的习惯吧,毫无抑扬顿挫,就像朗读论文摘要似地一口气说完。

  纪久单刀直入地说:

  「我也想过,茧就好像蛇卵一样,很相似呀。」

  与希子狠狠地瞪了纪久一眼之后说:

  「别再讨论蛇的话题了吧。」

  蓉子听她这么说,便不假思索地将莉卡小姐抱到手上,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蓉子很少在人前做出这个动作,尤其是有客人的时候,她绝对不会这样。除了神崎,女孩们都注意到了。

  从那时后起,神崎就开始积极参加玛格丽特的东洋研究团体。玛格丽特向大家报告他刚去时的情况:

  「我们通常开始的时候都会围坐成圆圈,牵起手,让气流通,很顺畅地转圈。他一进来,那气流就塞住了。这大家都感觉得出来,因为以前到现在成员都没变,大家都没发现,也因为以前没发生过这种情形。没想到气场不同的人夹在中间真的会被察觉,大家都很兴奋。试了几次以后,可以感觉他本身的气也逐渐改变,这力量就像变压器一样,真不可思议呀。」

  「啊。」

  纪久思索着。

  「是他本身融入周遭的气流之中吗?还是周遭的人习惯他了呢?」

  「都有,感觉两种都有。他下意识地让自己像变色龙一般变化,不过等回过神来,却感觉我们逐渐向他靠近。」

  玛格丽特也一边回想一边思索,同时慎重地措辞。

  「这样啊……」

  纪久轻轻闭上眼睛陷入沉思,她究竟在想什么,蓉子并不清楚。

  玛格丽特转向站在沿廊削着东北红豆杉(注74)的蓉子问道:

  「神崎家附近的植物园好像有一棵大棵的连香树(注75)要砍掉,他问你要不要。」

  「连香树……以前我曾经用铁媒染染出漂亮的紫黑色,说不定刚好可以拿来染柚木老师交给我染的带扬。」

  蓉子开心地说。

  「告诉我地点就好,我可以自己去拿————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转达?」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不过,隔天她却和神崎两人用车把青翠的连香树枝叶载回来了。

  「哇!哎唷!」

  蓉子又惊又喜。

  「我自己去拿就好了呀。」

  「今天早上砍的,我想还是趁新鲜载来比较好。玛格丽特帮忙拔掉多余的枝叶塞进车里的。」

  神崎若无其事地说,但想必是相当麻烦的工作,蓉子很不好意思。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必啦,那是因为我朋友在植物园工作,每次到了要修剪的时候都会通知我。这次刚好我接下来没有需要……算了,别说那么多,还是尽快处理比较好哦。」

  「啊!对对对!」

  蓉子约略冲洗一下枝叶,便开始着手准备切碎。玛格丽特和神崎也在一旁帮忙,所以工作进行得很快,一下子就可以放进大锅里煮了。

  「三个人一起做很快喔。」

  「还满好玩的呢。」

  玛格丽特依旧一脸认真。蓉子看着沸腾的不锈钢大锅,同时用染棒搅动。

  神崎一边直视蓉子的动作,一边和站在他旁边的玛格丽特小声说着话。

  「为什么————」

  后面蓉子就听不见了。不过玛格丽特脸色突然一变,晈着下唇。

  虽然有点担心她那个样子,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正是分离染材和染液的最佳时间点。蓉子将锅子离火倒进筛子,把成束的线浸到滤出来的染液中,再以染棒缓缓搅拌。

  玛格丽特似乎以英文回答着什么,小声地。

  蓉子备妥染媒液。用铁媒染,多半会是紫黑色。

  玛格丽特低语的声音依旧持续传来,神崎偶尔也同样低声用英语回答,最后玛格丽特不作声转身进屋去了。蓉子将布放进染媒液浸泡后捞起。

  「啊!怎么……这……」

  蓉子的声音带着沮丧。

  「这是古代紫喔。」

  神崎替她说了。与其说是紫黑,倒不如说是近乎暗黑的、迷惘的紫。

  「奇怪呀,我上次用连香树染时是……植物就是这样……」

  靠不住。蓉子正想如此说。但神崎却接下去总结说:

  「说不准呢!」

  树丛那边吹来一阵凉风,蓉子微笑地看着神崎:

  「对了,玛格丽特人呢?」

  「啊,那个……」

  神崎支吾其词,同时茫然地望着玛格丽特进去的地方。

  纪久的弥生姑姑寄来的人偶衣箱到了。一打开就闻到一阵很呛的霉味。

  「人概赴放太久丁,总之得先阴干。」

  正好这四、五天都没下雨,空气很干燥。

  大家一起在屋里一侧的长押(注76)上结起绳子,然后从绳子一端将和服一一穿过去。

  萌黄底色印上樱花纹,浓紫底色印上麻叶纹。藤紫底色印上彩带配绣球纹。桔梗配上芒草(注77)、胡枝子(注78)与红枫花纹,小菊花配松竹梅,牡丹则配菖蒲。这些人偶穿的和服缝有肩上皱褶,两侧下摆铺棉,又小又可爱,每取出一件,蓉子、纪久和与希子三人就忍不住一阵赞叹。

  「真的很讲究啊。从这小一号的花纹看来,这一定是人偶专用的布疋唷。」

  「很多缩缅呢,以前一定很受欢迎吧。你们看,这件是锦纱的哦,错不了。」

  与希子摸着轻薄的质地,享受那舒服的触感。

  「这就是吗?常听人家提起,真的很轻柔喔。」

  「不过红色大多是化学染料染的。」

  「当时很受欢迎呢。因为这么抢眼的红色,植物染料是无论如何都染不出来的。」

  「到现在都还这么鲜艳,化学染料的固着度果然就是不一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同时着迷地摸着和服。

  「哎呀!这件……」

  蓉子发现一块碎布上面有黑色的缝线。

  「半襟(注79)?」

  「蛇?」

  三人不约而同地尖声大叫。这的确是半襟————不是人偶用的————上面以黑线刺绣,绣出纤细小蛇蜿蜒前进的模样。

  「啊,难道这就是大正时期某些地方流行的半襟吗……」

  「崭新的花样,不愧是大正摩登风格。」

  自从那天晚上听了神崎那番话之后,大家心里似乎对蛇都还余悸犹存。纪久和蓉子虽然定神凝视,却只是任它摊在榻榻米上,似乎谁也不想亲手拿起来。

  「为什么里面会有这个呢?」

  「对呀,大概是混进来的吧。」

  不喜欢蛇的与希子只看了一眼就别开视线说:

  「够了吧?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拜托你们赶快收起来,别让我看到。」

  蓉子把它收到刚才那堆和服的下面,对与希子说:

  「好了,收起来了。」

  那是有点调侃却又温柔体贴的口吻。

  接下来又恢复之前检视衣服的动作。总算看到最后一件和服时,与希子突然大叫:

  「哇!这件!」

  并看看蓉子又说:

  「你看,没错吧!」

  「嗯,我想是。」

  「哎呀,一定是。」

  纪久一头雾水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蓉子,拿给纪久看吧。」

  听与希子这么说,蓉子便起身到隔壁房间取来莉卡小姐的旧和服。

  「啊!一样!」

  这件衣服和莉卡小姐那件一样,都是菊花、琴,以及设计精致的小槌花样。虽然图案出现的地方不同,但除此之外完全一样。

  「果然没错。」

  与希子对蓉子点点头,一副「看吧」的表情。

  「为什么?」

  纪久低声说,大家一时沉默无言。

  「嗯,我想或许是因为人偶专用的布料花样并不大多,所以碰巧用到一样的。」

  纪久仿佛说给自己听似的。

  「啊,对哦,多半是这样。」

  与希子也认同她的话,但蓉子只是继续保持沉默。纪久也说:

  「这件化学染料染的红底缩缅很有古旧风格,不过花纹有点特别喔,看起来不像祖母会喜欢的。其他全都是花草花纹,对吧?完全没有动物花纹的。我觉得这才像她的风格。」

  与希子紧盯着若有所思的蓉子问道:

  「你以前帮莉卡小姐穿过吗?」

  「没有,花纹也是原因……而且因为旧了,损坏得很严重,更何况不穿这件也还有很多可以穿的呀。莉卡小姐也很适合洋装……」

  屋外的知了「吱————吱————吱————」地叫了起来。宽沿廊另一头的庭院在盛夏的阳光下仿佛晕光效果般炫目。这栋古老的日式房子若屋外越明亮,屋内就越昏暗。

  「这红色亮得好像就要烧起来了呢。」

  纪久捧着那件和服,让屋外的阳光穿透过来。

  接下来没几天,就轮到玛格丽特家寄来奇勒姆。

  这件奇勒姆果真和不丹的缇玛一样,只在单面出现宛如刺绣的花样。与希子感叹着说:

  「这是苏玛克织锦法(注80)。你们看,这么细这么精致……不过,这花纹……」

  从黑色的菱形伸出几条手足般的线条,前端分别像昆虫的触角般微微弯曲。

  「我本来以为是眼睛,不过……」

  「对呀,看起来像眼睛,这么多眼睛……这是你外婆在罗马尼亚……?」

  「啊,不,这是我父亲那边的祖母……」

  玛格丽特说着又支吾其词。

  玛格丽特父亲那边和母方的出身大概又不同吧。

  这时,一旁的纪久也觉得很奇怪,但那又是奇勒姆的产地没错,大家心想反正就是那一带吧,因此谁也没多问。

  要是追问下去的话,或许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就会不同吧。

  不,蓉子事后回想:即使问了,也无法阻止今后的走向。

  奇勒姆暂时挂在客厅改装成的工作室里。

  仔细想想,自从这件奇勒姆到了之后,莉卡小姐的氛围就越来越不一样了。

  ※

  屋外天色突然变暗,饱含湿气的风掠过身体,感觉就像有人对着你吹气一般。仿佛才刚听到啪答啪答的滴雨声,但转瞬间就变成激烈的骤雨。

  蓉子慌张地冲出去,把成束晾在外面的线收进来。这时原本在二楼的纪久也赶紧下来加入抢救阵容。

  「晾着的只有这些吗?」

  纪久为了不被雨声盖过,大声吼着。

  「对!谢谢!」

  蓉子也吼着道谢。随便踢掉庭院专用的拖鞋进到家里,又开始把成束的线挂到平常一直横在沿廊天花板的竹竿上。纪久随后跟进来,同时赶紧关上玻璃门。

  「还好吧?」

  纪久担心地问。

  「目前还好。这雨的酸度似乎没那么严重。」

  要是遇到酸性强的雨,会造成与经过染媒程序相同的变化。蓉子以前曾经在柚木那边目睹过一次。幸好当时有一位柴者蜕那斑驳的效果很别致,并欣然接受。

  「天色变得好暗喔。」

  纪久从浴室的架子取来浴巾,递给蓉子一条,同时小声嘟哝。

  「真的耶,谢谢你呀,纪久,幸好有你帮忙。」

  「雨真大。」

  仿佛被****的声音震住似地,两人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即使待在屋内似乎也有被雨丝溅到的错觉。也或许是这房子有许多肉眼看不到的小洞,真的淋到雨了也说不定。

  「啊,纪久,不好意思,你原本是在二楼忙吧?」

  蓉子突然想到,不好意思地问。

  「嗯,不过,没关系。我只是在发呆而已。原本是在整理上次去的那个村子的织工说的话……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人手艺实在太好了所以懒得说;还是放弃说,话都不多,很难打听出什么来。要把这些再写成文章才发现很多地方当初都没想到……我正犹豫要不要再去采访一次。」

  「真麻烦喔。不过要整理好写成书,也不止要去那一处吧?要是每次都像这样一一重新访问……」

  「就是这样呀,不过还满好玩的。」

  听她这么说,蓉子忍不住微笑。纪久对待捻线绸真挚的态度和能量,直传到蓉子的心里,使她也感到愉快的充实感,简直就像自己也参与其中似的。

  来匆匆去匆匆的雨就和刚下时一般突然,说停就停。不久,突然阴暗下来的天空就像没发生这回事似地放晴了。庭院里的草木濡湿地闪着亮光,勉强证明刚刚的确下过雨。

  好像有人急急忙忙冲进门来。

  「啊!好惨呀!刚下公车就突然下起大雨!」

  原来是淋成落汤鸡的与希子。

  「不过,拜此所赐也凉爽了一点。」

  看蓉子嘴里叨念着「哎呀呀」一脸同情地迎向她,与希子只好这么说,同时走向浴室。过了一会儿,她边用浴巾擦着头发,边走回来说:

  「纪久呢?」

  「刚刚下来帮我把线收进来,不过又上去了,在忙上次提到的工作。」

  「咦?她昨天晚上几乎都没睡哦,灯光一直从纸门透过来。」

  「哦?」

  两人对望。

  「纪久很投入,不过对身体不好吧?」

  「每个人体力不同吧。」

  「也对啦。不过万一她累垮了,我会照顾她的。」

  这时楼梯那边传来:

  「我才不会累垮呢,不好意思哦!」

  纪久又下来了。

  「啊,吓我一跳,我正想上去呢。」

  「虽然我上去了,不过还是写不出来……」

  这时不知何时回来的玛格丽特在庭院大叫:

  「过来看一下!」

  这种情形很少见,因此大家都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赶紧冲到庭院去,只见玛格丽特指着庭院里晾衣服的竹竿。竹竿和柿子树的枝桠中间挂着一个很漂亮的蜘蛛网,而刚刚那场骤雨的雨滴又如珍珠般镶在上面,正亮晶晶地闪着光芒。

  「咦?早上还没有的呀!」

  「没有,没有。」

  玛格丽特满脸笑容,仿佛欣赏自己的得意杰作似的。

  「很厉害耶。」

  「好漂亮哦。」

  那只蜘蛛是体型稍大、有条纹的横带人面蜘蛛(注81)。女孩子应该不会喜欢的,不过聚集在那儿的女孩子们却异口同声地一径感叹,一点也没有嫌恶的感觉。

  「你们看,这风吹得好舒服。」

  与希子眯着眼说。雨后一片新绿中,吹来一阵舒适的凉风,也轻轻摇动了蜘蛛网。蜘蛛也随着网任凭风吹摇晃着。

  「这地方还真是个织网的好地方喔。」

  「对呀,这里是飞虫的通道呀。」

  「花纹好漂亮。」

  玛格丽特目不转睛地凝视。

  「对了,那张奇勒姆的花样有点像蜘蛛。」

  「啊……没错耶。」

  「蜘蛛呀……」

  蓉子突然四下张望了一会儿,说:

  「与希子的小黄瓜似乎因为刚才那场大雨变大了耶。」

  「不过草也长高了哦,大家又得拼命吃了。」

  大家都是一脸苦笑。纪久最近已经没那么讨厌没有纱窗的生活,这大家都略有所感,因此对纪久纱窗基金的热情也就急速降温,目标意识逐渐薄弱,唯独玛格丽特所说的「食杂草者」习惯还留着。

  「吃草已经是我们家的家风了喔。」

  「褴褛菊(注82)真好吃,在公园看到时就忍不住一直盯着看。」

  「哎呀,我也是耶,不过看起来好像有喷除草剂。」

  「好可惜呀。」

  大家一起坐在沿廊欣赏轻轻摇晃的蜘蛛网,一边乘凉。

  「啊!」

  与希子突然大叫。

  「喂,这个蜘蛛网或许就是纱窗的替代品,或许它会帮我们抓蚊子跟飞蛾呢。」

  纪久不禁拜倒。

  「加油呀!」

  蓉子忍不住噗哧一笑。

  「那么得请它织大一点喔。」

  因为有那只蜘蛛在,大家用竹竿的时候都会加倍小心。

  注意看的话就会发现早晚都黏着不少虫子,但大部分都蜷成一团,所以通常没法明确得知捕到什么。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左右的某天傍晚,蜘蛛网竟消失得一丝不剩。

  似乎是神崎经过庭院前面的时候,自作聪明把它弄掉了。他半开玩笑地对纪久说:这么大一张蜘蛛网,看起来像废弃的房子;害她大失所望。大家后来听了都十分沮丧,只有与希子很愤慨:

  「果然像他会做的事!」

  「不过他也是好意嘛。」

  蓉子打圆场地说。

  「我不知道这回事呀……」

  神崎一脸抱歉地说。

  「算了,反正它已经又帮我们织一张了。」

  让人惊讶的是,第二天早上,原来那张网附近又撑着一张网。

  蜘蛛的坚持和技术让大家感动得几乎流泪。

  「我根本没想到你们竟然和蜘蛛相处得那么和睦,还以为你们觉得恶心才不敢动手除去的。」

  「这也不能说蜘蛛本身就不恶心,而且我是绝对不会摸的,却也不像对蛾那样产生生理上的嫌恶感。」

  与希子追加一样:还有像蛇那样。

  「因为毕竟蜘蛛是织工的象征吧。」

  神崎低语。

  「哎呀,是这样吗?」

  纪久的眼睛也亮了起来。看来她似乎也觉得有趣。

  「都是用丝线纺织对吧?某地的古老传说里有一只水蜘蛛,只要有人一接近水边,它就吐丝把人拉进水中。」

  「好讨厌哦,这是哪门子的织工呀?」

  「水中有个龙宫,服侍龙神的巫女一直在织布,那是被献给龙神的织布公主,因为夜以继日织个不停,所以偶尔也会腻吧。龙神上陆后成为蛇身,而织布公主就变身为蜘蛛。」

  「这是你自己凭空想像出来的吧?」

  「我不大确定哪部分是哪个地方的古老传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故事是合成的,似乎是在水底下的神殿织着布哦。对了,德国莱茵河上的女妖罗蕾莱也是坐在岩石上梳头发,对吧?据说那就有织布的意味。」

  「然后把路过的船只拉进水底吗?」

  「对,没错,和水蜘蛛的模式相同。」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神崎指指自己。

  「是指被拉进去吧?」

  他的话让大伙儿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没礼貌!我可不记得邀请过你哦!」

  「我也不记曾经硬把你拉进屋来呀!」

  「更何况真正会织布的只有两个人呀!」

  神崎笑着说:

  「抱歉,抱歉。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不过,织布在古时候也有祈福或集气的意思呢。日文中『飘动』原来似乎是指『气』移动的样子(注83)。所以玛格丽特对气感兴趣,还有蓉子服侍莉卡小姐之类的行为,又何尝不是一种『纺织』呢?」

  蓉子对「服侍莉卡小姐」的说法有点不以为然,不过或许织布的动作真的和「祈祷」很相似。

  「所以呀,这里一定是『织布公主的神殿』呀!」

  这还真是穷酸的神殿。

  在管理员蓉子面前没人敢说出来,不过与希子充满促狭的闪亮目光却似乎这么说。

  接下来,神崎聊聊自己即将前往中近东由伊斯坦堡横渡东欧的计划,然后就回去了。

  「这时候中近东不是很热吗?」

  神崎回去之后,神情轻松的与希子一边捞着晚餐剩下的冻豆腐,一边低声说。或许没有人意识到,不过似乎一有客人大家都有点紧张。

  「还早吧?他的出发日期。」

  纪久若无其事地问玛格丽特。最近纪久都在忙她那件工作,神崎只是像这样偶尔来访,此外,两人就没机会见面聊天了。反倒是玛格丽特和他比较常在外面的工作坊碰面,所以对神崎的状况比较清楚。

  「上次听他说大概是半年后,不过好像还不一定。他说是丝路染织之旅。」

  「啊,因为去年去了东亚喔。」

  「对了,听说竹田也要去欧洲。」

  与希子就像以前聊到竹田时一样,带着点滑稽的表情说。

  「看来与希子私下还是持续收集竹田君的情报呢。」

  纪久嘲弄地说。

  「哎呀,我还是他的粉丝呀。」

  「不过他要去干嘛呀?他和欧洲好像没什么关联呀。」

  「听说要去爬山,还有去上义大利大学的暑期讲座,好像是什么古美术之类修复技术的讲座。」

  「你还真清楚。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他告诉你的吗?」

  「嘿嘿,俗话说『蛇之道自有蛇知道』呀。」

  与希子讲完之后,似乎突然发现什么似地继续说:

  「所谓蛇之道,好像是变成龙喔,根据神崎所说的。」

  「就算神崎没说,蛇跟龙在古代被视为相同,这是常识呀。而且中国还有一种说法,蛇修炼得够久的话就可以成龙。」

  「纪久,这是你的常识,蛇可是不会出现在我的常识中的。」

  「最近可不一样了哦。你想想看,比如说……唐草的原型是……那个。」

  「啊……」

  与希子不禁陷入思考。蓉子又劝说:

  「神崎说,这个话题竹田懂很多。与希子,不如问问看吧。」

  蓉子知道与希子心里一直对上次提到的「阿茑事件」及澄月的事情耿耿于怀。其他三人对这当然也很感兴趣,但因为事情和与希子的祖先有直接关系,所以觉得攸关自身存在,因此特别在意。

  「嗯……」

  与希子一副没什么意愿的样子,但也没明确拒绝。

  纪久难得在庭院一角满身大汗地挖掘着某个东西。蓉子忍不住问她,她回答:

  「我想把玉簪花(注84)移植到别处……」

  「啊,你从老家带来的苗……对耶,好像长得不大好呢。」

  玉簪花花茎修长,上头缀着秀气的小白花,是纪久喜欢的花。她带回这里时,是棵只有四片叶子的小苗,但她说会长成一大丛,便把它种在日照充足的庭院一角。

  「听说玉簪花无论向阳或日阴处都适合栽植,但结果向阳处根本完全不行。四个月间竟连一片叶子都没长,而且原来的叶子也全被晒伤……要维持现状就已经很勉强,也似乎再长不出叶子了……」

  「看它的样子,好像活得很辛苦喔。」

  「对呀,一定是环境太严苛了。」

  「不过这可是大多数植物喜欢的地点喔。」

  「是吗?太阳热辣辣直晒的地方,说不定植物反而受不了哦。」

  心不在焉地听着两人之间对话的玛格丽特突然大叫:

  「秋海棠!」

  接着慌慌张张地冲向玄关旁的木条便门,接着一脸抱歉地捧着像是植物的东西回来。

  「蓉子,上次听你提到秋海棠,所以……不过,不小心忘记了……」

  蓉子想起来了。自己有一次不经意地向玛格丽特提过:祖母以前曾说想在阳光照不大到的玄关旁侘助山茶下种秋海棠。玛格丽特似乎对这没听过的花名印象特别深刻,正好辗转听说,东洋医学老师的太太正因家里秋海棠越长越多而烦恼,于是毫不犹豫地向他要来了。不过那天回来时正好没人在,玛格丽特没带钥匙,只得把手伸进辽雨窗内侧搜索以防万一事先藏在那里的备用钥匙。当时随手将最重要的秋海棠放在一旁,然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已经过了三天,却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袋子。

  秋海棠果真毫无元气地下垂。蓉子赶紧将它连根拔出简易花盆,拿在手上时,感觉干燥的须根似乎还发出干巴巴的声音。

  蓉子赶紧在水桶里装满水,仔细拿掉须根间已经干得像小石头一样的土块,再以双手包覆着,让整个根部浸到水里。

  无数小气泡冒出水面,许久才停止。蓉子似乎感觉到即将完全枯干的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尽情伸展手脚。

  「好像还救得回来哦。」

  蓉子回头一边低声说。玛格丽特说:「太好了。」不过却一副疲惫而受伤的表情。

  蓉子吃了一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玛格丽特就这样直接上二楼去了。

  「纪久,我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责怪玛格丽特的话呀?」

  「没有呀,完全没有。」

  纪久莫名其妙地回答。

  「不过玛格丽特好像受伤了。」

  「你想太多了啦。重要的是,那棵秋海棠还是要种在佬助山茶的下面吗?我可以把玉簪花也移植到那一带吗?」

  「当然可以喽。而且混植反而别具风情……不过,你先去种吧,我想让秋海棠在水里泡久一点,等它恢复。说不定得放个一天一夜比较好。」

  蓉子嘴上虽然这么说,双手却还是包着根部,一点也没有放手的意思。

  「真不可思议。蓉子这样做,就像在治疗一般,感觉就算是濒死的病人也会明显地持续好转。」

  即使纪久这么说,蓉子也只是不解地微笑,因为这些动作完全是出自下意识的。

  她反而比较在意玛格丽特的状况。

  玛格丽特傍晚就出去参加读书会,晚上神崎送她回来。正好在客厅的三个人都出去迎接,但玛格丽特只是虚弱地微笑一下,就直接上二楼去了。蓉子吞吞吐吐问神崎:

  「嗯……玛格丽特没告诉你什么吗……用英文……」

  神崎语言能力颇强,所以她想玛格丽特说不定对他说了什么。

  「嗯,说了一点。」

  「什么?」

  神崎迟疑了一会儿,不过还是说了。

  「蓉子可能不自觉,却孕育了许多生命,并对他们充满慈爱。自己拼命想学的东西,蓉子却极其简单地将之织入生活中。归根究柢,蓉子有温暖的家庭,有祖母,自己却没有。慈爱是半途心血来潮去学却也学不来的,而是代代继承下来的传统。然而即使如此,该怎么说呢,难道自己一生都得追求所欠缺的那部分吗?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

  蓉子感到十分错愕。

  「哎唷,想得太严重了吧?」

  「啊,不过,我多少可以了解玛格丽特的心情。」

  「我也是。」

  纪久和与希子相视点点头。

  「我刚开始看到蓉子对莉卡小姐的态度,还以为那是极端的少女情怀,或是扮家家酒的延伸。但一起生活一阵子后,有时候觉得蓉子或许是个了不起的人哦。慈爱也好,重视也好,尊重也好,都不只是抽象的观念,而是真正地表现出来哦……这当然不是只针对莉卡小姐,而是对家中的每一份子,就连对草木,蓉子也总是如此。到庭院里去的时候,总是毫不经意地拿掉凋萎的花,对吧?大概就是这种对小地方的用心吧,经常叫我自叹不如。」

  与希子一脸认真地说。蓉子连忙说:

  「拜托,别闹了。我根本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不像你们,我一点都没打算上大学……」

  「上大学这种事……对你来说根本没必要呀。」

  纪久摇着头说,一副「那根本不成问题」的样子。

  被冷落一旁的神崎似乎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辞别:

  「那我回去了。」

  大家慰劳他几句后,送他到门口,然后松了口气关上门。

  纪久躺在某处。

  无法确定是老家的房子还是现在租住的地方,总之是老旧日式房子的房间。老家和宿舍有这共通点,所以无法以此分辨,感觉似乎比老家或宿舍更老旧。心里才刚起这念头,周遭的氛围便越来越显陈旧,空气里弥漫着年代久远的霉味。或许是为了捻线绸探访各村落的房屋所留下的记忆,总觉得这种房子已见过许多回了。

  她感到四周灰作(注85)墙与柱及长押之间的空隙嘎吱嘎吱地轻微震动,那震动越来越大,不久竟连灰作的一部分也开始剥落,但震动还是没停,最后整个房子恐怕都会崩塌吧。才这么一想,四面八方便开始龟裂,某种强大的力量由墙壁另一面袭来。然而却无处可逃。

  突然白灰作墙的裂缝窜出一条巨大的植物藤蔓末梢,接着所有裂缝都出现类似的东西,仿佛正以卷曲的末梢四处探索似地移动着。藤蔓到处窜伸,墙壁和天花板已经都被藤蔓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房子里面突然变得像丛林一样。被包围,被缠住,这是很粗、很粗的藤蔓。

  然而,只有那末梢仿佛触角般微微震动着。

  仔细一看,好像是蛇信。

  心想完蛋了。

  一阵强烈的绝望感突然袭来:只要发觉这点,一切就结束了。

  这时纪久醒过 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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