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火凤燎原外传.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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捶在城墙上。「我就让你多活一天!」
对了──灵光一闪,张绣忽然想起可以用什么来羞辱他们。
「来人!」张绣眼神绽出神采。「快给我到南门校场,把典韦的首级拿──」
「报!」斥候急奔上城楼。「南门那边……有一队身分不明队伍进城了!」
「喔!?」张绣愕然。「他们往哪里去了?」
「报!」另一名斥候奔到张绣面前。「南门校场发生骚乱!让主公抽调兵力平乱!」
张绣暗暗骂了一声,急步奔离城楼。
「主公!您要到哪里去?」「主公!这里该由谁接手指挥?」「主公!等一下!」「你们还冷著干什么?还不快快保护主公?」
哒哒哒哒……张绣策马雨中,朝南门急奔而去。
「不可能吧?」张绣暗忖。「世上不可能会有谁……为了一个部下,甘于冒这样的大险吧?」
南门校场,潜入夺尸的曹军勇士已经趁著吵闹雨声成功闯入,制伏驻守校场的抵抗士兵。
「主公!时候不早了!要快一点啊!」李典抵住门口,把敌人困于一处,尽力拖延。
「报!不在这一边!」「报!房间里面也没有!」「援军来了!咱们没有时间了!」
时间紧迫,然而曹操自从来到校场后,却一直没有说话。
「主公!你在干什么?」「别下马!主公!」「马勇!快护住主公!我来殿后!」
曹操下马,俯伏地上。
他在听。既然看不到,就伏在地上听。
「主公!你在听什么?」李典回头大吼。「他都不在了!还能听出什么?」
雨点哗啦哗啦打在曹操侧起的脸庞上。曹操整个人贴到泥里,神色凝重。
「不。还能听到。」曹操一脸自信,微笑摇头。「他……以前是这样告诉我和丕儿的。」
顷刻,曹操翻身上马,朝校场另一边策马奔去。
「在那一边!」曹操大喝。「大伙儿跟我来!」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拉起马缰,高举兵刃,朝校场另一边冲杀过去。
既然要疯,就疯到底。
说到底,所谓信任,很多时候,还是真的不为什么的。
哒哒哒哒……马蹄溅雨,众人闯进走廊,越过围栏,终于到达校场的另一边。
水井旁边聚满赶来的士兵,脚步声吵闹杂乱,只因为这里集结了南门剩余的所有兵力。
他们身后,是一座临时用三条木柱搭成的简陋牌楼,中间横木上,孤伶伶地垂吊著十来颗圆形物事,在风雨里飘摇碰撞。
「是这里了!」「主公!咱们替你开路!」「李大人!请您帮忙殿后!」「咱们先解决对方的弓箭手!」「上!」
箭如雨下,恶雨若箭,曹军勇士根本分不清扑面而来的究竟是雨还是箭。
「当心──」一名勇士往前扑去,挡下那支原应射在曹操臂上的冷箭。「──吔!」
堕马的勇士中箭受伤,仍然不忘大喝。「别管我!你们快上!」
受伤勇士拔出另一把剑,双手握剑,朝前方围拢补刀的骑兵奋勇杀去。
「我叫万荣!陈留万家村的万──」
嚓。嚓嚓嚓──
倒下的万荣,满嘴是血,仍然不忘多搂住两个敌人,压住他们,再以长剑刺向自己的腹部,把他们串在一起。
呜吔!疯──张绣军士卒万万料不到曹军竟以如此不要命的打法迎击,竟然更怯了。
「别……管我!快、快救典将军……」万荣拔出匕首,刺向上前砍掉他臂膀的敌人。「嗄。活著就是忠──」
──嚓。
「主公,抱歉,我……救不了他。」曹纯愤恨握拳。「要是他刚才及时抓住我的手……」
「没关系,子和……」频频回头的曹操忍痛别过了脸,任雨水滑过脸庞。
万荣……你的名字,我记住了。
守兵虽然人数众多,然而,他们没有对方视死如归的气魄。
他们的内心……没有信念。
怯于眼前这百人的慑人气势,守兵方寸大乱,阵形竟被对方锥阵冲散。
「主公,这里吊了这么多个首级,全被雨水冲得腐烂,咱们……」李典皱眉道。「……一时间怎么分得出谁才是典将军?甚至……全都不是?」
「放心。」曹操眯起眼睛,一脸自信。「他……早已教晓我如何分辨。」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的视线范围里,不管你变成怎样,我这个不称职的主公……至少,也有把你认出的自信吧?
碰──未几,两名勇士为了保护砍劈木桩的同伴而被乱箭射死。然而因为他们死后仍然不愿倒下,同伴才能保存性命,顺利把木桩砍倒,让曹操捡起首级。
曹操躲过冷箭,视线扫过那十来个看来毫无分别、融糊腐烂的肿胀首级,提剑割去第五个首级头上的绳子,把它一抱入怀。
「是你了。」
曹操捡起这个毁烂得最严重,双眼被剜、舌头被割的首级,曹操知道,以张绣对他的痛恨,典韦的首级……一定是当中被羞辱得最严重那一个。
曹操一脸肃穆,以油布小心包好,捆在身上,按捺心痛,深深呼吸。
这些年来,每一次,都是你来救我。
可是今次……至少今次,换我带你回去了。
蓦地,几名骑兵趁曹操低头分神,立即冲前,举剑偷袭。
「滚!」曹操抡起地上被劈成半的木桩,朝身后骑兵狠狠横扫。碰的一声,骑兵连人带马惨叫堕地。
「跪下──!!」曹操顺势扫向另一边的敌人,然后变换角度,朝对方迎头敲下。「我叫你们跪下──!!」
碰──凄风冷雨里,一个又一个的敌人骨折跪倒,面容扭曲,痛苦呻吟,投入捣蒜,仿佛哭丧。
看到这场面,曹军勇士立即变换手法,改以砍劈敌人双腿,让所有敌人一同跪倒。
「跪下──!!」「向死去的人跪拜──!!」「向典将军叩头!」「谁批准你抬起头来?再叩!」
曹军死士但见主公对典韦的激动投入,全部热血上涌,难以自控,隐隐觉得能够为这样重视部下的主公牺牲,是一种光荣。
他们每个人都暗自盼望,有朝一日,能够像典韦那样为主公尽忠报效,以换取主公这样的重视。
「看什么看?跪!」「谁让你站起来?再叩!」「我叫你跪!」「跪下──」
刹那,凄风冷雨中,过百名张绣军士犹如蓬草迎风低头,哀号间朝曹操怀中首级畏缩跪倒。
碰!碰!碰──
曹操没有忘记,第一次正式看到典韦,并不是在那次月旦评的宴会上,而是更久之前,那次他做客道张邈军营,看见司马赵宠旁边站著一个背影坚实的陌生男人,正以一只手扛起又长又大的军旗,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办到,然而他却举重若轻地扛著【鬼父:X兴语死早滥用成语系列=。=】,既不自豪,也不骄傲,神色淡然若素,若有所思。正是这样,曹操就对这个相貌平凡的男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刻,双手抡起木桩的曹操忆起往事,忍不住嘴角上翘。
典韦,你看到吗。
这些或许有份伤害你、绊住你的敌人,如今……都在朝你的首级哀号跪拜。
典韦,你看到吗。
这些或许有份伤害你、绊住你的敌人,如今……都在朝你的首级哀嚎跪拜。
典韦,你有看到吗。
一个又一个敌人为你跪下。一个又一个敌人在你的忠勇面前羞愧得不敢抬头。
曹操朝油布里的首级轻轻一拍。
典韦,谢谢你。
因为你,我才能让士气提升,让眼前这群无名小卒变成以一敌百的忠勇死士。典韦,你虽已离去,却仍然能让我身边每一个部下,都因为你而更加忠诚……
「第二批援军已经到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撤退吧!」李典一边以刀挡箭,一边往曹操方向策马奔去。「主公!上马!抓住我的手!」
「大伙跟我来!」曹纯上前割下其余首级,扔给同伴。「咱们一人一个,引开敌人注意!散!」
为了让主公与同伴能够全身而退,殿后的其中一名勇士更刻意在窄巷里停步,回头,勇敢牺牲,绊住敌人,以自己的性命,让其余的人可以活命。
「别忘了我的名字!」死士面无惧色,仰天怒吼。「我叫刘──」
沙沙沙沙……恶雨聒噪,那一声最后的呼喊,已经被无数兵刃穿透身躯的声音完全掩盖。
曹操回头,朝后方轻轻颔首,默然哀悼。
你们的名字……我都记在心上了。
谢谢。我代典韦谢谢你们……
策马往南门逃去的曹操此刻只觉心头炽热。当马匹在小巷冲刺的时候,他忽然瞄到这一排屋子旁边那条街道,正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朝他们刚才逃跑的方向奔去。
眼力甚佳的曹操只消一眼,就从缝隙中认出为首那人相貌。
……是张绣。
亲手割下典韦首级,把他的首级捣烂羞辱的叛徒张绣。
「主公,怎么了?」李典扬声道。「你看到什么?」
「不。没……没什么。」曹操咬一咬牙,别过头,喃喃自语,继续赶路。「不急。来日方长……不急。」
当日陪同曹操前往夺尸,名不见于经传的这群勇士,
后来成为曹操麾下最忠诚勇悍的……
……虎豹骑的骨干成员。
他们多次随主公出生入死,凛然无惧,
更于后来官渡之战、夜袭乌丸与长坂之战屡建奇功。
第十章休间忠诚何在
陈留郡谊县郊,一座华丽簇新的墓前,站著一个落寂的人影。
漫天纸钱如雨飘落。男人表情庄严,咯、咯、咯,指头朝坟头碑石轻轻敲了三下。
「自从当年亲自把你从宛城接回来……」男人轻咳一声。「……多少年了?」
而你终于回到泥土里去了──记得当年你下葬,我朝你叩拜伏在地上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一句。
「可是这么多年了……」男人表情温柔而苍老。「……为什么你还是一次也没有再跟我说上什么?你真的没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
听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
爬得越高,越是成功,这把声音……就越是听不到了。
一直以来,我还以为,我们并不遥远。不过是隔了这层泥土而已。我在上面,你在下面,而你一直不曾离开。
「就算很有成就,建功立业,老去……还是一件很教人唏嘘的事情。」
自当年力倡屯田制后,原本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这个地方,终于渐渐回复生机。可是……每当男人来到这座故人之墓,始终无法摆脱内心那股挥之不去的寥落荒凉。
也许,荒凉的是心境,寥落的是意境。
「自从你不在……」男人以手覆额,拇指与食指轻按眼帘。「……我的头痛越来越严重了。」
男人斜睨一眼刚才亲手献到坟前的首级,首级同样被刻意捣烂,只为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只要当事人心知肚明,便已足够。
「我答应过你的。」男人语气悲凉。「你和昂儿……终于可以安息了。」
遥想当年鲁阳军营的血腥惨烈,那死里逃生的惊心记忆,复又袭上心头。
「对了,丕儿已届及冠之龄,成熟懂事,再不是那时候常常跟你踏地嬉闹的小毛头了。」
除了每年忌日,每次曹操乘坐舆车经过襄邑,都会特地停车前来拜祭,在墓前喃喃自语。
「放心,你的儿子一直都很好,前阵子我把他封为郎中,好好发挥他文治方面的才干……」曹操抬头道。「不过,最近我打算封他为司马,让他可以像他父亲以前那样,随侍主公左右……你认为如何?」
跟当年相比,曹操发鬓已经颇见斑白,当表情像现在完全放松,威严尽去,更有一种以往不曾出现的老态。特别是这几年间他老了很多,除了因为成就更大,需要烦恼的事情更多之外,也因为她的儿子们均已长大,开始为继承人的事情酝酿角力,明争暗斗了。
眼前这逝去的故人,同时代表著曹操曾经有过的壮健与热血,那不可复返的老好日子了。
起风了。曹操低头望向墓前几乎燃尽的香火,余烬被风一吹,都飘到旁边的祭品上,成了白发一样的点点斑驳了。
要是你回来了,你……还认得出我这个主人吗。
曹操每次前来拜祭,都会为故人准备中牢之奠。根据当时规制,天子祭祀社稷用牛、羊和猪三牲全备的太牢,祭祀诸侯则用只有羊和猪的中牢。非地位崇高与有功德者不能祠以中牢,从曹操对待典韦的祭祀规格看来,这位忠仆在曹操的心里,位置绝对不轻。
尽管外间也有人在背后悄悄非议说,是因为典韦在生时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与尊敬,所以死后,才因著愧疚赐他如此丰厚的封赏,把他不成才的儿子拔擢道那个高度,以抒缓内心浓烈的不安……
「典韦啊典韦,你……还一直在看著吗?」曹操低头微笑,脚尖轻踏。
这一年,曹操已经完成了统一北方大业,自当年官渡之战一举击败袁方,如今连袁尚与乌丸集团都彻底消灭,进占邺城,正准备南下赤壁,平定荆州蜀汉与孙吴势力了。曹操想起前阵子在乌丸归途中写下的《步出夏门行?龟虽寿》。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五十多岁的曹操呢喃。「……我知道,世上唯一不会取笑我的人,就只剩下你了。」
生命就是如此无奈。当你终于懂得生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你已经清楚感到自己的日子已经所余无几了。
「刻下我的根据地便会正式迁到邺城,接下来我也会为平定南方的大业忙得不可开交,可能无法常常来探望你了……」乱风翻起曹操斑白长胡。「……可是你放心。当我看到军中士卒的忠诚勇悍,我便会想起了你;当低头看到自己影子,我……也不可能忘记你。」
自从当日从宛城回来,曹操立即为典韦发丧,并亲自到灵前祭吊,然后命人把典韦尸首送回襄邑安葬。原本曹操打算把典韦的墓园直接建在他的出生地陈留已吾县,然而想起典韦一直讨厌自己的出生地,一手提拔他他的败将刘大又是邻县襄邑人,于是就决定把典韦迁葬襄邑,当是把典韦还给刘大。
跟夏侯惇等人相比,典韦跟在曹操身边的日子补偿,然而他在曹操心里的地位,却非比寻常。
他没有才智,没有计谋,却以忠诚……赢得曹操一辈子的怀念。
「典韦……」曹操又叹了一口气。
沙沙沙……原本艳阳高照的蓝天,忽然下起毛毛雨来。
曹操轻拉披风,却没有离去的意思。他知道赤壁此行凶险,他需要在世上唯一放心的对象面前自言自语,放松道别,好迎接接下来的急风劲雨、惊涛骇浪。
「典韦,如果你还在……」曹操抬头眯眼。「……你说有多好呢。」
瞻前顾后的人生,的确不够痛快。
顷刻,曹操头上的雨粉消失了。
「你……」曹操没有回头,却感到一阵久违的熟悉暖意涌上心头。「……来了吗?」
「主公、父亲……」典满持伞站到曹操背后。「……我来迟了。」
「好好跟你父亲说说话吧。」曹操轻拍典满胳膊。
这孩子……年纪越大,越像父亲。
尽管没有父亲的勇武,也遗传不到父亲那双朴实粗糙的巨大手掌,可是……他还是继承了父亲的忠诚。
以及……那双瞳仁清澈的眼睛。、
「父亲,你的孙儿……前几天刚刚出生了。」典满撒下纸钱,朝墓碑露出宽心的微笑。「下一次,我就带他来给爷爷看一看,看他将来……会是怎么样的男人吧。」
当我成了父亲,我才明白……原来作为一个父亲,根本就不可能完全无视自己的骨肉。
当年对你的误解与怨怼,都因为我成了另一个人的父亲,终究了悟,终究释怀。
生命……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传承……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放心,父亲……」典满语音哽咽,清了清喉咙。「……我发誓,你的每一个子嗣,尽管不一定能拥有你的成就,但他们都会跟你一样……继承了你不为什么的忠诚,顶天立地地活、活著。嗯,活、活著就是忠──」
满眶热泪的典满没有让泪淌下来。他要成为一个男人,一个教父亲骄傲的男人,所以再哽咽,他还是咬紧牙关,朝墓碑默然颔首,然后,以坚毅地背影向亡父告别。
请好好看著我的背影。父亲。我……会教你因为我的忠诚感到光荣。
每一年,典韦的墓前,除了曹操和典满,还有不少人悄悄前来,静静离去。
这些人都不一定见过典韦,有些甚至不是曹军的人,然而典韦忠诚勇武的传说,那些继承了典韦的精神的勇士,以至那些被触动的无名小卒,都会联袂前来,恭敬拜祭。
忠诚,是一种信念,一种生存态度。而信念与态度,是无分阵形与立场的。
人终究一死。
我们无法选择死亡,却有能力选择死亡的方式,和原因。
人有为自己而死,与为他人而死。这时代太多自私的人为自己而死,死于自己的欲望和贪婪之下,也有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明不白的死掉,死得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为值得的人而死,为了信念而死,超越自身,即使死后价值仍然不灭,就是忠诚。
忠于自己,诚于他人;忠于信念,诚于生命。
人终究一死。然而能够为信念而死,虽死犹生。
典韦没有想过要感动谁,他根本没有这些宏伟远大的志向。由始至终,他都不过是个踏实地实践自己信念,并用一辈子的人生执著守护的男人罢了。
然而亦因为这样,才更触动他人。
众人离去后,典韦的墓地又回复荒凉平静。
墓前青草红泥幽幽的散发出浓烈的酒香。这一年,那个人又再孤身前来,奠下一缸烈酒。
这一年,墓前除了他留下的烈酒,还有一双插在墓前的锈蚀血戟。
锈迹斑斑,戟环崩缺,戟身满布刻伤,似是暗示主人生前骄傲自豪同时又惊心动魄的累累战绩。
每一年,站在这里的巨大黑影都不发一言,静静前来,把缸里一般烈酒奠在地上,一半仰首干尽,然后,转身离去。
这一年,巨影把锈蚀血戟立于墓前,肃然致敬,颔首躬身。
这一年,他……终于开口说话。
「当日、你来、接手。今日……」巨影摘下兽形口罩,徐徐吁气。「……我来、接手。放心、去吧。」
不必、担心、主公、安危、褚、定会、代你、辅助、主公、成王。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承诺,有时候……根本不必说出口。
其言必信,其行必果,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你的仇人、跟我、相同、我会、联合、兄长、许定、合力、报仇。」
许褚后来查到,尽管当日最后一击是由张绣动手,然而砍掉典韦臂膀,把他拦腰砍倒的,却是那天杀的燎原火。
想起燎原火,许褚怒火上升,忍不住抡起双拳,轰向血戟。
砰的一声,两支原本插在墓前的血戟,就被许褚双拳硬生生压到地下,直没入泥土之中。
这一对曾经陪伴主人在这世上划下一道竟然闪电的双戟……终于回到主人身边,长埋荒土。
沙尘过处,巨大的黑影已经离去。
被淅沥雨点敲打的墓碑沉默依旧。
雨势渐止,凉风拂过,卷起一地纸钱,却卷不走墓前依旧浓烈的杀气。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廿三,庚子日。
洛阳一座宫殿的寝室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仰躺榻上,喃喃自语。
这个老人,是当世权力最高的男人。虽然没有正式登基称王,然而他的影响力与地位,已经跟王无异。
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这个将要离开世界的王曾经跟身边人说,我不想废汉自立,登基为王。如果天命真的在我,我当王,也只想当周文王,而不是周武王。
老人记得,周文王姬昌并没有亲手灭掉殷昌,结束前朝,自立为王的,是他的儿子周武王姬发。
老人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写过的诗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嗯……
老人伸出皮肤松洲的手臂,朝榻外焦急围拢的儿子们招了招手。他们还在等待,还在听候老人的吩咐。老人的呼吸还在,他的权力就仍在。只消一句话,就能让一个人,以至他背后的支持者,全部一下子跃在睥睨苍生的山巅,或者,打落谷底。
「彰儿还没赶、赶回来吗……」曹操道。
「主公,公子彰已经离开长安,但要回来,恐怕还需要一天……」谏议大夫贾逵抱拳道。「……主公有何吩咐,可需微臣代为记下?」
曹操摆了摆手,曹彰在外未回,继承人曹丕又在邺城镇守,未能赶至,如果真有什么遗憾,该是无法在闭上眼睛之前,再次看清楚自己几个杰出儿子的容貌吧。
没关系。只要闭上眼睛,他们从小时候到现在的模样,还是清晰明确,不曾模糊。
曹操忽然想,后世将如何想象自己此刻离去的心情呢。他们会不会以有限的智慧猜度,一位将要离世的我该很悔恨,悔恨未能在有生之年吞吴灭蜀,完成统一大业?
嘿。想到世人对自己的误解又多一樁,曹操本已松弛的皱纹又如涟漪漫开。
这男人打从一开始已经习惯被世人误解。活到这把年纪,耳顺之年早过,世间毁誉,早已不放心上。
曹操环顾如今守在床榻旁边,目送自己离开的臣下与子嗣:曹干、贾逵、司马懿————也许世人甚至会理所当然地以为我一定死不瞑目,害怕自己一去,丕儿将无法驾驭这群大臣,当中或许更有人会在我离去之后原形毕露,把曹家打下的江山鹊巢鸠占,据为己有……
会吗。他们会吗……
曹操望向司马懿,浑浊的眼珠颤动良久,犹如风中将灭未灭的灰黯火苗,顷刻,才把视线投在殷切注视著自己的群臣身上。
曹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向梁顶之上,满意地点了点头。
除了典韦,世上哪有人还抱持著不为什么的绝对忠诚?
没错,对于臣下,曹操非常满意。没有任何人比他们更忠诚了。
这种程度的忠诚,已经非常令人满意了。
即使是狼是虎,在我的管治下,依旧恭顺听话,多年表现令人满意。
曹操忆起这些年来眼前这群臣下一直尽心为曹家打天下,尽管他们当中不乏降将与死敌,年轻时候甚至站在敌对立场跟自己恩怨纠缠,杀害过对方家人部下,然而他们自从投身曹魏麾下,多年来均忠诚恭顺,未见异心。曹操知道,他们不是因为怯于自己的威势,因为自己一息尚存,才会这么尽心尽力,他们获得前所未有的发挥空间与信任,所以,才会专心致志,各司其职,不僭越,不逾矩。
曹操很有信心,当自己离去后,他们还是会继续忠诚,对我的继承人忠诚。
……就像当年典韦离去后,其人虽殁,忠诚犹在,像有生命般继续传承下去一样。
忠诚。你们一定无法想像吧?最后教一世奸雄曹操骄傲感动的,竟然是不可能跟我划上等号的忠诚二字。
忠于信念,诚于生命,曹操……无悔无憾。
「司马懿……」曹操原本空虚翳闷的胸口忽然被某种莫名其妙的亮光充斥。刚才他已经亲述《遗令》,说明他离世后的丧葬安排。可是他忽然想起还有什么纰漏,想要拿毛笔亲自记下。
「主公……」谏议大夫贾逵侍奉曹操坐起。「……您还想起有什么要更改的吗?」
曹操咳嗽摇头。要他开口说话已经非常吃力了。他其实只是想跟司马懿要一管笔,不是要更改《遗令》,而是……他忽然好想写一首诗。
他不希望自己临离之前被世人记住的,就是这么枯燥无趣的丧葬遗令。他想写诗,用最热情直率的语言,记下绝岭的最后风景。
我在这个世界已经再无遗憾。尚未满意的,恐怕就只剩下文学方面了吧。
对于生命,曹操已经没有留恋。在这个世界逗留了六十多年,一生跌宏起伏,年轻过,疯狂过,世界的黑暗与光亮他都凝视过,再也没什么不舍了。只是有时候想起,年轻时候那些历历在目的英雄豪杰、惊心动魄的跌宏敬礼,总会忍不住唏嘘,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这个时代了。
当年陪他出生入死的部下,大部分都已经不在人世,就连敌人,他最敬重的敌人关羽,也都先走一步了。
当曹操从摩陂回到洛阳,抱著关羽首级在梨树下忆旧,他忽然忆起另一个忠诚的人。
原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探望他了。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在生命最满意最险峻的山巅功成身退,在这样的时代里,其实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
「父亲,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尽管跟孩儿说好了……」曹操的另一名儿子上前,双手紧执父亲满是皱纹的干廋手背、诚恳地道。「……孩儿定必继承父亲的遗志,说吧,父亲……」
曹操没有回话,却把年纪最轻,年仅三岁的儿子艹干招到榻前。
「干儿……」曹操浑浊的气息喷到艹干脸上,他每吐出一个字都已经非常吃力,然而他还是希望在离开之前把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经验亲自告诉这个老来所得的小儿子,他好想告诉他,父亲留给你最宝贵的资产,不是你眼前的荣华富贵,也不是这大片江山,而是……
「……忠、咳…忠诚……」
儿子,父亲唯一最希望留给你的,是忠诚。
忠于自己,诚于他人。
好好记著,儿子。好好记著。不管将来长大了你将成为怎样的一个人。
莫失,莫忘。
……碰。
「御医!快过来!」「父亲!」「御医!魏王怎么了?」「主公……」
贾逵抱起一脸惶恐的艹干,退到一旁,柔声向懵懂年幼的他解释眼前发生什么事。年纪尚小的他还不懂得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还是在一片突然的肃穆与混乱中哭出第一声。
「呜哇……」
他的离去平静而安详。比世人所以为的……还要平静安详。
「主公早对身后事有所安排。来人,快把主公预备好的那四个箱子寻出来,替主公净身宽衣,换上送终的当季缀衣……」司马懿背转身子,朝房里群臣冷静交代。
「军司马大人,外边瘟疫流行,百姓劳役过巨,军心不稳,若然发丧,则恐防变乱,微臣提议……」「对,贾大人,臧霸部下与部分青州兵近日怀有异心,若然得悉主公驾崩消息,恐怕……」「微臣建议先召回太子丕回洛阳,再从长计议……」
司马懿与贾逵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开口说话。
「听好了。」面对试探诱惑,司马懿语气平淡,扫视群臣。「主公生前吩咐过什么,今后我们就继续下去,要是我在听到任何异见的话……」
群臣当中不乏面露疑惑之色者。他们或许以为,曹操一去,各公子麾下实力伺机扩张,即使继承人早定,势力版图也将重新分配,在曹操麾下一直未获大用的司马懿怎么可能在这重要的节骨眼上如此忠诚恭顺,不趁机干点什么……
「派人通知太子丕……」司马懿道。「……去。」
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终期。
圣贤不能免,何为怀此忧?
生命无声消逝,令沉渣飘浮的房间渐渐弥漫一股刺鼻的腥秽气味。金碧辉煌的宏伟宫室渐渐褪色,率先推门而出的司马懿站在门槛上,日照正盛,艳阳高照,巨大的投影把身后房间里所有人,以至榻上已经僵硬的尸首都盖住了。
沁人心脾的清爽凉风吹拂司马懿灰白柔顺的长发。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悉数吐出。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廿三,庚子日。一代枭雄曹操病逝洛阳,病因不明。
翌日早上,司马懿根据曹操生前安排,以王后的名义下令曹丕即魏王位。曹丕即位后立即尊王后为王太后,改建安二十五年为延康元年,于邺城恭迎把曹操灵柩运送回来的司马懿。同年十月,在司马懿的安排下,汉献帝禅位于曹,曹丕先以《上书三让禅》拒受,后终于接受献帝再三请求,于许都南方的繁阳筑坛,于早上升坛接受玺绶,即皇帝位。
艳阳高照,曹家势力达到当世巅峰。同一时间,狼的影子,也在日照最盛的正午把刺目耀眼的帝位悄悄覆盖。
曹丕即位后,改延康元年为黄初元年,追封曹操为武皇帝,大封群臣,同时封典韦儿子典满为骑都尉,赐其关内侯爵位。
同时被擢升的还包括司马懿。曹操在世时职位一直不高的司马懿,这天,终于正式朝权力核心轻轻踏出一步。
是日重阳,秋高气爽。襄邑郊外的墓园前面,正站著一个熟悉身影。
这个淡泊得像影子一样的身影,正兀自疑惑:怎么眼前这坟墓跟当年相差那么远了?
老者已经很久没有来了,他并不知道,这些年来,墓园早已荒废。前来拜祭者原来越少,如今焕然一新,不过是因为其子最近加官进爵,为了更体面,配合其身分地位,才雇人连夜赶工,把墓园加以修葺扩建。
老者仰望比当年更华丽的建筑,摇头苦笑。这座鬼东西……跟周围的破落空寂根本格格不入。
这里越宏伟越漂亮,前来吊祭的人,却越来越少。讽刺,真是讽刺。
别说是死者的儿子,就连当年每次经过都会特地前来拜祭的主……都已经很久没有再出现了。
更别说是当年沉默伫立墓前,肃穆奠酒的那道巨大身影。
俱往矣。一切风流云散,都已经不在了。
「别等了,你的儿子……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人到中年,蓦然回首,但觉年轻时走错过很多路,浪费了太多宝贵的时间,错失过太多重要的契机;当你好不容易调整了心态,不在跟谁比较,好好接受自己巅峰时期已过的事实,人到老年,一切早成定局,又会觉得中年的沉闷顿挫都不算什么。
人生……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熬得过,还由余裕旁观,只会觉得一切虚无。
「你该早已料到会这样……」老者喃喃自语。「……该早已习惯了吧?」
曾经坚壮的背影,中年后早已不复当日盘虬,到了如今,更是松垮变形,不忍卒睹。就算当事人大声告诉别人,这副身躯年轻时候是兖州闻风丧胆的独眼杀手,也不会有人愿意相信。
却仍可安享晚年,长寿若龟。人生……从来都是这么教人无语。
「老朋友,咱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吧?」胡白头秃的肥胖老人轻拭独眼,喟然长叹。「老实说,看到你如今这般模样……我真的很不习惯。我想……你也不习惯吧?」
越是华美,越是荒凉。
越是无功,越是受禄。
没有人记得的忠臣,不过是一座无人吊祭的孤坟。
刘大拄著拐杖,无限唏嘘。这座坟当年虽然简陋,但是仍然不乏有心人,如今盛大华贵仿如地标,却荒凉冰冷,无人问津。彷佛里面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一个衣冠冢,一座华丽唬人的忠义牌坊,里面却是空洞的。
典韦啊典韦,想当年你在生的时候,不管做过多少事情,立下多少功劳,你都得不到应有的地位与回报,可是当你死掉之后,你和你的后人却……
「败者无一死,将来富如山。原来……」刘大默然忆起以往多年的口号,不禁咳嗽痴笑,笑得难看,笑得抽搐。「原来……咳……人真的要死了才值钱啊!哈哈哈哈哈!你这个败将!你这名副其实的败将!哈哈哈、咳……」
笑到最后,已经跟呜咽或者嗥叫没有分别。
林外黑鸦被这顿悟生命真谛的耻笑声惊飞,巨大夕阳融于地表,依旧无语燃烧。
一声狼嗥,划破沉默的黄昏。
刘大离去后,
一位故人,默然现身拜祭。
前残兵成员,吊唁前败将成员。
不属于这时代的男人,
在如火夕阳下怀念死去的另一个自己。
活著就是忠诚。
然而这老去的刺客已经记不起,
自己究竟终于谁人,诚于什么。
终章狼听烟雨忆旧
建安十二年,三月初一,谷雨。
连夜恶雨,彷佛预告著曹军远征乌丸的战役是一场恶战。
幽州境外,距柳城数十里的卢龙口绵雨如豆,整个曹军军营仿佛浸在水洼之中。雨中,一辆华贵马车停在张绣帐前。
这夜,白发萧萧的张绣正在研究地图,为著水淹要道的事情烦恼不已。只因滨海地区地势低洼,滥泥淤积,恶雨令洪水横流,行军受阻,乌丸军又紧守塞道险要处,不利战事,故曹军上下均为如何打通要道而烦心。
张绣没有想过,这样的夜,竟然会有人特地来访。
他更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曹丕。
「大公子纡尊降贵,老夫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张绣扔下地图,慌忙出迎。「未知漏夜造访,有何要事?」
「没什么,张叔叔……」曹丕轻揩身上雨滴。「打扰了。」
曹丕身形颀长,气度儒雅,已非昔日蒙童。只见曹丕脸带笑容,热情迎上,手执张绣双手,双双坐下。「不过是刚刚跟父亲商量要事,提到弟弟曹均和他的妻子,想起张叔叔您而已。」
张绣记得,自当年宛城一役后一直跟曹操对抗,双方关系紧张,后来在官渡之战期间因怯于袁氏吞并,多方顾虑之下,最终还是听从贾诩的建议跟曹操结盟,把女儿嫁给曹操的儿子曹均,结成亲家,以姻亲关系结束纠缠多年的仇怨。
没想到一晃眼,已经十年了。
自当年最后一次降曹后,曹操对他一直不错,既没有再提起当年恩怨,也没有刻意冷待或者加以迫害。他对自己的礼遇甚至好得教他心虚不安。官渡之战后,曹操更封赏他为破羌将军,前阵子张绣跟随曹操到南皮追击袁谭,一度危困,曹公也有派兵援救,未见公报私仇,事后还把他的食邑增加至两千户,在当时的情况来说,这封赏甚至可以说是罕见的。
若不是曹丕前来闲话家常、听雨忆旧,张绣也几乎想不起,年轻时候曾经因为一个女人而跟曹操有过争端,誓要置对方于死地。
「这雨恁地恶呵,连绵不休,直教人心头烦扰……」曹丕感慨起来。「对了,张叔叔,丕今日随军征战,愁困雨城,想到几句诗,丕念给您听,请您评鉴一下,如何?」
「不不不……」张绣摇头苦笑。「张叔叔是个粗汉,一辈子只知舞刀弄枪,这些事情,我不懂的……」
「不……」曹丕笑容依旧。「您先听听。我写的事情,张叔叔……应该有共鸣的。」
「喔?」
「『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湿衣裳』……」曹丕抚几低吟。「……怎样?」
「……就这两句?」
「嗯。」曹丕道。「昨晚被雨吵醒,梦见儿时旧识……」
「这是一首跟爱情有关的诗吧?」张绣捋须。「老夫虽已年老,但却感受到当中强烈的思念。这女子……应该是大公子心里很重要的一个人吧?」
「重要是重要,但不是女子。这……是思念故人的诗句。」曹丕微笑摇头。「这位故人……叔叔您也认识的。」
原本正在斟茶给曹丕的张绣几乎把茶冲溢。
茶声尽处,忽尔沉默的帐篷里,徒剩烦人的雨声,沙啦沙啦,在识趣地敲打著,在令人心虚的无语间对峙著。
「昂哥哥的尸骸送回来的那一晚,也是下著这么大的雨。」原本一直言笑晏晏的曹丕忽然脸色一沉,啪的一声,搁下茶碗。「张叔叔,您年纪大了,忘了,但……对于丕来说,却记忆犹新。」
「老、老夫自降曹后,一直身先士卒,忠诚尽心……」张绣急忙抱拳。「老夫一直感恩曹公气量恢宏,不计前嫌……」
父亲刻意善忘,不代表儿子同样善忘……
……更不代表善罢甘休。
「从小到大,就数昂哥哥最疼锡丕,当年他被您率军偷袭之前,还在帐中教我念诗,叫我明早背诵给他听……」
张绣试图掩饰内心不安然而抖颤的十指,叮咚作响的茶碗,却完全暴露了他的恐惧。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曹丕念出当时曹昂教他念的《薤露》,唏嘘不已。「想不到,哥哥翌日真的……回不来了。」
人生如薤露。露水蒸发掉,明早还会再有,但逝去的人呢?还能回来么……
张绣虽云不通诗赋,然而他也知道,这首《薤露》歌,是一首丧歌。
一首……送葬用的挽逝歌。
曹丕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回帐休息了。」曹丕拂去衿上尘埃,只见悠悠地捻著,安静端详张绣脸上表情,顷刻打住,刻意留下无数空白,霍然站起。「张叔叔,很高兴能够跟您听雨忆旧,闲话当年。打扰了。」
「不送了。」张绣抱拳站起,头不敢抬。
曹丕双手负后,踱出营帐。
「对了……」眉头深锁的张绣终于忍不住叫住曹丕。「刚才这些闲谈……主公他……」
「刚才我们谈过什么?」曹丕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不过,偶尔在雨天,父亲头痛复发,他也会非常惋惜地跟我说,他最忠诚的护卫,那个能教他安眠的仆人,已经不在了……」
张绣内心一凛,脚趾头开始冰冷起来。
「对了……」曹丕离去前不忘回头微笑。「……叔叔您该不会忘记,当年除了昂哥哥,还有谁被您……」
对。出名多疑猜忌的曹操,怎么可能完全忘记之前的恩怨?
他一直没有提起,不过是因为忌惮,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
可如今……已经不必再顾忌了。
「张叔叔,刚才咱们只是闲聊,没什么的,请别要放在心上。」曹丕语调轻松,恭谨作揖。「真的,别放心上。」
凝望着翩然离去的陌生背影,张绣脸色难看极了。这新时代的孩子,果然……跟咱们那一代的不再一样了。
这……真的不再是我们那个时代了。
雨,越下越烦。话,越想越慌。
张绣心烦意乱,暗忖:即使这件事不是曹操的意思,只是曹丕的想法,渐拥军政大权的嫡长子曹丕也不会给他好日子过,站在帐前抬头看雨。雨恶且凶,冲刷得了手里的血迹,却始终洗不去某些人内心的记忆。
隆──一声又一声惊雷打扰张绣思绪。他坐在帐中,呆呆地拿起了心爱长枪,搁在大腿上,无限怜惜,细心揩摸了一遍又一遍。
抹不掉的。有些事情,虽已事隔多年,还是抹不掉的。
雨声追魂,张绣一边抹,汗一边涔涔滴下,比外边的雨还要绵密。他仔细回溯,反覆推敲曹丕特意来访留下这段话的各种暗示,思索良久,终于。
「要是这口气也咽得下,我张绣……还算是男人吗?」
有北地枪王之称的张绣留给这世界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么一句。
……嚓。
终于,因著惴惴不安,害怕报复,张绣于曹丕离去一个时辰之后,于帐中面向曹家营帐方向畏罪自杀。
与其今后担惊受怕,饱受折磨,让家人遭受连累,倒不如以一个男人的方式,扛起责任,勇敢了结。
滴、滴、滴、滴……
这支曾经戳穿典韦双目,光洁如新的长枪,如今枪尾抵地,枪尖越过张绣染红了的白发,贯穿咽喉,把身后帐篷溅得繁星点点,斑驳鲜艳。
没有人知道,张绣噎气的时候,心里想著的是哪一句话。
活著……就是忠诚。死掉……
……就是光荣。
三月初二,谷雨翌日。六白青龙,宜捕贼、罪罚。
谷雨若逢初一头,只忧人民疾病愁。相传若那一天谷雨正好落在农历月初,则那一年人会多逢疾厄,尤其老人,更会容易不得善终。
谷雨翌日,雨过,天青。老去的枯叶承受不了朝露的重量,折腰倒下,顿成落叶。老树旁边的营帐外,密使脱下斗笠,悄悄掩进曹丕帐中。
「报!」密使跪下抱拳。「张将军……已于帐中自杀身亡。」
「已经验证对方身分了吗?」曹丕纤长指尖轻拭几上尘埃,点了点头。「真的是他?」
「属下已经亲自检验过,真是张绣没错。」密使抬头,露出锐利目光。「属下没有忘记当年典将军授予的辨人之术,经一再确认,的确是当日杀害典将军与曹大公子的张绣……」
不报此仇,天理何在?
等不到天理循环,就由我代天而行,我……就是天理。
败者无一死……
放心。你的家人……我会请父亲加以封赏,他们的待遇……只会比你在生时更优渥。
将来──
曹丕轻轻握拳,一语未发,眉间掠过一丝快慰,复又沉静如常。
这些年来越来越复杂的派系斗争,的确……早把当日有若葡萄通透甜美的天真孩童扭曲成为一个城府渐深、计算准确的嫡长子了。
然而只要想起当年疼惜关爱、第一眼就把自己认定为王的典叔叔,曹丕的表情就会恢复刹那温柔,感恩缅怀。
他对典韦的想念,近年……甚至比曹操还要深刻。
曹丕嘴唇嚅动,喃喃自语,却没有人听到他究竟在说什么。
外边鸟声清脆,艳阳高照,无休无止的漫长雨季……终于过去。
曹丕轻踏地面,哒哒哒,哒哒,哒──仿佛正在跟泥土下一直暗暗看顾著他的典韦说:典叔叔,你……可以安心离去了。
多年以来,当曹丕为了应付周旋身边的阴谋与陷阱,疲惫不堪,她就会独自儿多起来,静静伏在地上,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听。
听大地流动,听宽广神秘的泥土传来各种让人心境平静的声响。
曹丕不是没有期待过可以再次听到儿时教他安稳酣睡的独特节奏,那只属于他和典叔叔的通讯暗码。那是滋润著他整个湮远童年,教他不时回味的重要回忆。
曹丕至今仍然没有忘记,那独特的,犹如心跳的跫音,总教迷失在黑暗与寂寞里的曹丕感到莫名安心。这些年来,曹丕就是靠著它,来熬过成长期间各种因斗争与妒忌猜疑带来的巨大撕裂与伤害,顺利活到今天。
典叔叔,这些年来,你一直不曾离去。
尽管我一直看不到你,但至少……我还是可以听到你……
或者……让你听见。
曹丕朝脚下影子微笑轻踏,良久,终于抬头,长长地吁了口气。
未几,一名跟曹丕气质相似,身影同样纤瘦的男人迳自入帐,熟悉得犹如回到自己的帐中一样。
看到这张教人放心的脸孔,曹丕忍不住笑开了。
典叔叔,不必再为我担忧了。如今我的身边已经多了一个好知己。
一个……自失去典韦后可以给曹丕同样安心感觉,启蒙辅助他的好知己。
这亦师亦友的好知己,叫做……
(插图)
司马懿
一匹狼里去了,曹丕却引来了另一头狼,
一头拥有狼顾之相的狼回来,引狼,入室。
人终归一死。
士为知己者死。
知己者……被狼咬死。
【完】 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