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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九年,大寒。
冰雪铺满了道路,三军紧锣密鼓地踏雪布防。
距离叶思存反叛已余半年。这期间,许多次孟岌接到塘兵汇报后,刚刚下令进军,便紧接着收到圣命,不得不改变行军方向。加之叶思存一直在刻意避免与孟岌对战,故而两人至今仍未能较量一场。
与此同时,大郑数位将军战死,或是杳无音信。戍守肤施的任似兰副将金奉,亦于六月战死城下,尸骨无存。
孟岌不止一次上书,陈情请愿,请求圣上收回成命,允他出击。但所有书信均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直到塘兵探得叶思存在无定河驻军的消息。
这一次,圣上终于没有阻止。
千山月淡。
霜重鼓寒。
两军驻军相隔八十余里,各自深沟高垒,三天来相持不战。
是日卯时,白甲将军率领全军,向敌营正面宣战。
敌营巍巍,霜雪皑皑。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画角凄厉地响着,本应催人奋进,不知怎的,此时却聒碎了乡心。
不多时,前方,另一支角声骤起,更添霜寒。
这是敌将应战了。
孟岌立马于前,持剑以待来人。
驻地中,涌出黑压压的一片叛军将士。漫山遍野的白雪,顿时拥有了颜色。
叶思存当然不会第一战便亲自出征,这点孟岌再明白不过,至于究竟要折他多少员大将他才肯露面,这就不得而知了。
但孟岌没有想到的是,应战的敌将,会如此熟悉。
半年来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率军而出,横刀立马。
玄衣拂白雪,双刀映残月。
孟岌想过无数种相逢的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会这样——两军阵前,相对而立。
叶思存居心何在,派了他的师弟前来应战。更何况,樊昭对他什么心思,叶思存再清楚不过。
对面的人迟迟没有动作,孟岌一时间亦不知道这一战应当怎么进行。他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情况。以往两方将领若是私交甚笃,主将是不会如此强人所难的。
然而,就在他试探着看向对方的眼睛时,他忽然发觉,樊昭似乎有什么不同。
他缓缓走过去,终于发觉,樊昭往昔那双明亮如同星辰的乌黑眸子中,此时充满了漠然,仿佛从未认识过自己一般。
“阿昭?”孟岌试探着唤道。
樊昭闻言似乎是轻轻颤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但是,这已足够让孟岌驱马上前,离他再近一点。
九天霜寒。
四目相对,那双眼睛胜似天地间的白雪皑皑。纯澈至极,只是,瞳孔之中,不再有自己。
“阿昭?”孟岌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的阿昭,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他怎么也想不到,短短半年,邪灵控制心神已至如此。明明七个月前,他还曾在红缨旁刻下孟岌的名字,怎么会……
樊昭微微偏了偏头,斜睨着他。
漫天飞雪扑面而来。那个褐衣褴褛的孩子终于长大了,却终究没能逃过化作邪灵的命运。
孟岌在那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上元节。恰是那一年,烟花四散,他的阿昭眸光熠熠,点亮了他心中的万家灯火。
四年了,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孟伏清自知好男儿当顶天立地,奈何,他也是人,人终有所惧。
他小心翼翼地向樊昭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想感受数九寒天里的一丝温度。
可樊昭垂下了头,他便再看不到他的眼睛。
樊昭的视线似是聚在了孟岌伸出的那只手上。
那是一只苍白甚至有些青紫的手。指节修长,指骨明晰,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度。
忽然之间,一道银光闪过,孟岌本能地缩回了手臂。那是樊昭毫无预兆地出了手——他一刀砍向了方才孟岌的手伸出的位置。
孟岌愣愣地杵在原地,却探不到对方的视线。
紧接着,下一刀挥了过来,孟岌不得不拔剑格挡。
角声满天,阚煜下达了进军令。
必要时替主帅下令进军的权力,是孟岌两个月前交给他的。那时候,孟岌被樊昭的邪气所影响,频频出差错,心绪混乱不堪。
双方将士短兵相接,鼓声震天。
孟岌忆起了樊昭显现邪灵特征的那一天。那种嗜血的疯狂,从那天起,便始终如影随形伴随着他的每一场战役。他不曾告诉任何人,一直以来都在全力压制,压制到哪怕在混战中,旁人也看不出他的异样。
可是,但凡欲望,再怎么抑制,总有决堤的一天。
他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樊昭,惯常封存心底的七情六欲便觉醒了一大半,心神顷刻恍惚。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一闪现,他想要的,一直以来,不外乎一个樊昭。
他希望樊昭只是他一个人的。
他不愿接受他的阿昭近在眼前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他想要他的阿昭只属于他。
他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不是喜欢,他只是迫切地,近乎疯狂地,希望樊昭看着他,记住他。
孟岌旋身架住刀锋。身形相错,某种渴望陡然清晰——他想看到樊昭的血。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对方就在身边。
陆离骤然回锋。
伴随着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淡淡的血腥气逸散开来,转瞬却又消弭于天地间。
玄衣不似鷃蓝。玄黑可以吞噬一切色彩,亦可以吞噬记忆里那个鷃蓝色衣袍的少年。
孟岌凝视着樊昭上臂的伤口。这个位置过于熟悉,那是曾经樊昭伤了他的伤口所在。
心火难平。
稍稍的清醒,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嗜血与疯狂。
双刀攻势不减,不知不觉,陆离便已舞出虚影。
樊昭右刀挡下陆离,左刀劈向孟岌。孟岌旋身抽出陆离,继而对着樊昭胸口一剑刺去。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本该烙印于心的本能,此刻仿佛消失了。
樊昭没有躲开,反而将剑刺地更深。
剑入左胸,割断了肌肤骨肉。
热血溅满了孟岌半身白衣。
“阿昭!”突如其来的清醒,却看到了满目鲜血。
孟岌愕然。
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么多的血,通常都是活不成了。
他在心底告诉自己,可无论如何不愿承认。
他的阿昭那么炽烈鲜活,怎么会离开。
孟岌一动也没有动。
没有疾风骤雨,只余空洞茫然。
不知是出于剧烈的疼痛还是鲜血的刺激,樊昭眼中的漠然消失了。
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映出孟岌惶然的神色。
樊昭闭了闭眼睛,抬手握上剑锋,将陆离缓缓抽了出来。
孟岌惶惑地盯着剑尖低落的血珠,复又看向樊昭,神色像个打碎了碟子后不知所措的孩子。
樊昭看着他,忽然艰难地笑了一下。他轻轻拨开了剑锋,手颤抖到孟岌能够通过剑柄感受到。
看着樊昭微微靠过来,应当是耗尽了力气。孟岌想都没想便将他揽过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樊昭目光没有离开他,紧紧盯着,似乎想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瞳仁,刻进心魂。
“……师兄,”樊昭忽然声音微弱地开了口,孟岌猛地看向他的眼睛,只听他气息颤抖着轻轻道,“对不起。”
“你说什么?”孟岌紧盯着樊昭的眼睛,仿佛听不懂一般, “你说什么?”
“师兄,”樊昭吸了口气,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对不起。”
“等……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他竭力控制着声线,上提了一下唇角,“师兄,我娶你可好……”
“阿昭!”
没有回音。樊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温柔,却逐渐涣散。
“阿昭!”
声嘶力竭。
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不能有事。
你还没陪我平定这天下。
我还没看到你及冠。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那年,你给了我一张只字未写的纸啊!
阿昭,你忘了吗!
你醒醒……
你看着我……
我曾说过的。
“就算你是个邪灵,我也相信你。”
我也相信你
我也陪着你。
我不怕你。
但我怕你一个人走到黑。
更怕你就这样离开!
你看着我好不好……
我真的不愿伤你……
阿昭,我曾许愿,要你年年喜乐,岁岁无忧。
我甚至还没等到你的十八岁生辰。
我还没等到南疆平,王业定。
你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孟岌不是不明白。他的阿昭,不愿,也不会背叛家国。是以宁死,不愿为邪灵所操控,不愿与大郑为敌。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本可以,陪你走下去。
为什么?
为什么?
飞雪似杨花,一片,一片,又一片,冰冷而纯白,落在心底。
而记忆里那个少年,却再也不会奔向他,再也不会为他融尽世间风雪。
待南疆平,王业定……
待南疆平,王业定,我娶你可好。
待春和景明,海晏河清,我陪你,看遍山川河流,看遍万家灯火。
看青山隐隐,看绿水悠悠。
看夕阳西下,看流水落花。
看古道西风瘦马,看塞外雪岭飞花。
看吴楚横分地,看湖山欲暮时。
看山河无恙。
看万里尘清。
可好……
风声渐紧。
世情薄。
终是,烟花易冷,彩云易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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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两军隔八十里,各自深沟高垒,相持不战,自八月守至十月。——《三国演义》第二十二回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李白《嘲王历阳不肯饮酒》
飞雪似杨花。——苏轼《少年游·润州作》
登临吴楚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陈与义《登岳阳楼二首》
玄衣拂白雪,双刀映残月。——千秋不言《万里尘清》
这一章写了好久好久,怎么也达不到满意。以后有时间我依然会重修。
我的樊昭小天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差点写崩溃了。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