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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清九年,时维暮春。
进京面圣归来的途中,路过金陵,两人在此地稍作停驻。,像雪落满山的夜里那般,敲响了那扇镶着一对金色狮子的朱门。
不一会儿,朱门敞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
孟岌和那只门环上铜铃般的狮子眼对视片刻,转而将视线下移。果不其然,他在门缝靠近地面的地方看到了一个小活物。
小活物似乎还不知警惕为何物,他伸出两只小手扒拉着大门,就这样成功地将二人放进了家中。
孟岌试探着唤了一声:“阿喆?”
那小孩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好像在思索这人是谁。
其实这么多年来,孟岌很少见到这样半分畏惧都没有的目光。但考虑到自己久经沙场,周身杀伐之气太重,恐怕对小孩子不利,所以他到底还是没抱抱人家。
谁知,封喆转了半天眼珠,竟还真思考出了个所以然。
福至心灵之下,他对着孟岌,认认真真地叫了一声:“大哥。”
“???”
孟岌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紧接着,他就想起了封喆他那缺了根筋的爹。
是了,堂堂清扬派宗主,就是这么教孩子的。
说曹操曹操到,下一刻,宗主本人便以一个喷嚏作为开场白,从屋后走了出来。
兴许是记起了数月前的约定,加之不时有联系,封玄阳看到他们倒不算惊讶。只上前一步将阿喆抱起来,招呼二人向院中走去。
却见阿喆忽然指着樊昭问道:“阿爹,那是谁呀?是二哥吗?”
“……”封玄阳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傻孩子啊,人家大概算是你大嫂吧……”
樊昭有生以来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称呼,不知怎么的,竟笑出了眼泪。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才止住笑,用手肘捅了捅孟岌:“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当年为什么不直接让我跟你姓孟啊?”
孟岌心道你问我我问谁,但还是沉思了一下,而后对他说:“可能是因为我当时觉得姓氏是家族的象征……而我连家都没有,那样也没什么意义。”
樊昭听完怔了怔,伸手用力揽过他的肩膀,看着他轻声道:“你现在有家了。”
为了避免吓到戍守南疆的众将士,两人其实也就是简单地拜了拜算是过门,虽然也不知道谁过的谁的门。
封玄阳回过身来看了他们一眼,叹道:“樊洗尘你是故意的吧?阿喆将来要是断袖了,我一定杀到南疆去找你算账。”
孟岌想了想,还是纠正道:“这好像是天生的……”
看着封玄阳一脸无话可说的神情,樊昭咳了一声,换了个话题:“这孩子每天就这样随便跑?方才是他给我们开的门。“
这次,封玄阳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引他们到厅中坐下,才看着他们说道:“我不能因为我的曾经,就把这份小心警惕强加在阿喆身上。他应该和其他孩子一样正常健康地长大,而不是活成我年幼时遗憾的代替品。“
孟岌听完,不禁坐正了些。缓缓点了点头,才问:“所以你从来都什么也不告诉他,但每天有弟子在暗中仔细盯着他。”
“……是。”封玄阳对于自己躲在房顶上的徒弟被孟岌轻易发觉并不多么意外。他忽然将小孩从自己腿上放下,让他面对着孟岌站好。
“玄阳你这是……做什么?”孟岌看着那孩子不谙世事的目光,诧异地转向封玄阳。
“孟师兄。”封玄阳望着他们两人,正色道,“阿喆马上就要三岁了,能不能请你们帮他取个字?”
孟岌的视线从他放在自己面前的生辰八字移到阿喆小脸上,复又移回去。
封玄阳是没有字的。负雪山人曾给所有名字不全的弟子赐字,只有他拒绝了。他是在以这种固执的方式纪念着自己逝去的家人。
当然,他请孟岌取字,也定然不只是因为当年孟岌书读得比他要好太多。
孟岌思量半晌,与樊昭低语几句,才揉着孩子乱七八糟的头发,温声道:“字淳彦可好?正应了喆字的寓意。”
愿你一生昌达安顺,无须再于生死场上拼命。
封玄阳也明白了这不曾宣之于口的祝愿。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孩子,轻轻唤道:“封淳彦?听到了没,你有字了。”
阿喆当然不懂这来得莫名其妙的字背后到底是怎样的千难万险,所以他只是懵懵懂懂地看了孟岌一会儿,就倒腾着两条小短腿挪到了看上去更温和的樊昭面前,伸手扯着他的袖口。
说来也怪,年少时刺猬似的樊昭,远比一直永远淡然得体的孟岌要招小孩子喜欢。比如封喆,比如暗生——暗生大约是觉察到了威胁,噌地钻出了樊昭的衣袖,示威般悬在小孩眼前。
樊昭很有闲心地观赏两个小东西对峙,最后得出结论:“阿喆,看见没,你大侄子好像不是很喜欢你。”
阿喆毕竟太年轻,尚且理解不了大侄子是个什么职位。但从另外两个人见了鬼的表情中,他敏捷地意识到,这位不知是二哥还是大嫂的人,可能是拿他打趣了。
于是他向前迈了一步,一拳打在了樊昭手上。
“呦,还挺有脾气的啊。“樊昭有些好笑地摸了摸他脑袋,然后越看越不对。只见这孩子脸上没半点不愉快的神色,依旧乐呵呵的,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他纳闷地问封喆:“你好像挺开心的啊?那方才打我做什么?”
听他这么问,阿喆忽然左右看了看,然后用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对樊昭说:“我悄悄告诉你,你不要和我爹娘说哦。”
“……”封玄阳的神情看上去应当是正在全屋范围内搜寻着地缝。
孟岌心道缺根筋的毛病居然还代代相传。却听那孩子继续道:“教我功夫的师叔和我说,如果有人拿我开玩笑,我就应该打回去。他还说,要是我打不过就去找他帮忙。”
此刻,厅中其余三人的表情都是相当精彩了。
封玄阳头都大了一圈。这位师叔是个何方妖孽,为何每日照应阿喆的弟子从来没人发现过还有这么一号人?!
樊昭深吸了口气:“师叔?他都教了你些什么功夫?他在哪里?!”
问题太多,小孩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半天,才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他说他是我师叔,但是我不能告诉爹娘我见过他,你也不能说哦。”
樊昭僵硬地点了点头,阿喆于是放心道:“他就在门外面等我,但是师哥们好像都看不到他……哦,你看 ,他教我的,就像这样。”
言罢,小孩举着两只小胳膊,乱挥一通。虽然看似毫无章法,却自有种神韵洋溢其间。
厅中寂静得骇人,只剩下了阿喆衣物布料的声音。
孟岌终于轻轻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腾蛟。”他说。
腾蛟起凤的腾蛟。
某个别扭地不肯露面的人所修习的腾蛟。
“施馨吾你他妈给我等着!”
封玄阳嗷一嗓子吼出来,极其少见地没有喊他施然。同时跳起来就向外冲去。
然后被孟岌一把拽了回来。
“你现在去见他那他以后还会来吗!”
施馨吾那种人,若是以这么尴尬的方式被人发现,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金陵半步了。
封玄阳重重地叹了口气,重新摔回了座椅中,感觉周身的血又凉了回去。
命运就是这么作弄人。常常惦记的人好似连书信也不愿给他写,谁知竟天天在他家门外守着,还兢兢业业地替他看孩子。
阿喆被自己老爹突然发疯吓了一跳。显然,以封玄阳那没脾气的性子,阿喆还没见过什么事让他这么激动过。
封玄阳招招手让小孩过来,一把将他提起来抱在腿上,放缓了语气对他说:“记好了,他不是你师叔,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之一,你该叫他伯父才对的。下次问问他,愿不愿意进门坐一会儿。”
可怜阿喆连师叔是个什么概念都不明白,只能乖乖点头。
而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沉沙派的弟子都去负雪山闭关了。”封玄阳终于平复下情绪,对孟岌和樊昭说,“他在这世间大约是真的无处可去了。”
“任沐芷有个儿子,一岁多了。兴许他是看着阿喆,想起了什么吧……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去看过。”
“你说他从小就是那个样子,居然真的就……”
他没能说下去,剩下两人也没接话。
不知过了多久,阿喆挣开这沉重的怀抱跳下来,封玄阳才搓了把脸问:“你们这次面圣,没遇到什么情况吧?”
“没,”孟岌看着满屋乱跑的小孩,答道,“圣上还是老样子,只不过群臣好像分成了三派——多了个追随新晋御史大夫棋大人的棋党。当然,前郎中令李忠李大人还是杳无音信,估计是携家带口归隐田园了。”
“那……阚将军怎么样?”
孟岌知道,封玄阳是依旧记着那张阚煜没有交给自己的字条。
“他如今戍守西北。自从叶思存死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至于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就像叶思存为什么会在临死前良心发现留给他一瓶以自己的血作药引的绝无仅有的解药一样,就留作个谜好了。”孟岌淡淡一笑,“我相信他从未想过反叛,你放心。”
三个月未见,阚煜瘦削了很多,话也少了,唯余一双眼睛明亮依旧。
倒是崔旭,又褪去了一些少年模样,一身意气风发的英姿,引得满朝文武争相推荐自己的女儿与他。
散朝时,崔旭还特意留了孟岌一步。于是孟岌看到了他带来燕京的侍卫——程六郎也渐渐更加棱角分明,以至于他竟有点陌生。不过那少年一声破了音的“孟帅”,还是令他感慨万千。
……
金陵的一方院落中,几人静静对坐。
孩童咿咿呀呀的自语声正应那暮春花落,芳菲过眼。
至此,历经景和、晏清二任圣上治理的大郑山河社稷,终于一派祥和。
春和景明,海晏河清。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