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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掠过屋脊时发出刺耳的尖啸,旋到空中的积雪纷纷扬扬落。天幕是凄冷的,月影和星光显得异常遥远。巴庆达痴痴走到院里,抬头仰望着夜空,硬没让聚在眼中的泪淌下来。风刺着他上仰的脸,落下的碎雪在脸上化成了水,冰凉冰凉,像许多小虫在爬。
巴庆达袖着手想,他不能哭,卜姑娘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泪。可他差点儿管不住自己的眼。在堂屋门口,听着卜姑娘和卜大爷说话,鼻子就发酸了;走到院里,西北风一吹,泪一下子就盈满眼窝。他透过泪眼看到的天空没有星月,只是一团茫然的黑。
于那团茫然的黑中,看到了小时的卜姑娘:一张总洗不净的圆圆的脸,一只小小的翘鼻子,穿一身打着补丁的老蓝色土布罩袍,直搂着他的脖子叫巴哥哥。10年前,卜姑娘就是这副模样在她乡下老林前上的轿,他当时可没想到有后来的相好和今日的分手。
卜大爷一心扑在他的轿子、轿号上,打从把卜姑娘从乡下接来,就没打算日后好好打发她,只把卜姑娘当作狗儿、猫儿一般对待。后来发现他和自己闺女好,就把闺女许给了他,条件是,白给卜大爷伺弄5年轿子。说这话时,卜姑娘15,他22。他当时想,5年是好过的——卜大爷当年为5乘小轿,白给马二爷抬了三年轿不说,还赔上了一只眼;他得人一个闺女,才搭上5年光景,值。
可谁能想到卜大爷会败呢!在巴庆达看来,卜大爷简直是个神话,咋也不该败!可卜大爷竟败了,且败得这么惨,落到了卖闺女的地步!他的好梦也跟着完了……
尽管仰着脸,泪水终还是滚了下来,顺着下巴壳往地上落。巴庆达再也无法压抑自己,抱头蹲在地上,如同受了重伤的狗,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哭得浑身乱颤。
不知啥时,从指缝中看到了贴在地上的人影,人影细长一条,在巴庆达面前轻轻晃。巴庆达不敢放肆哭了,先是收了呜咽,继而,又用袄袖子抹去眼里和脸上的泪,才慢慢抬头去看那人。
是卜姑娘。
卜姑娘在看天上的星。
巴庆达站起来说:“天冷,回屋吧。”
卜姑娘不动。
巴庆达又说:“我胃又疼了,都疼出了泪……”
卜姑娘道:“你得穿暖点。”
巴庆达点点头:“我知道哩。”
旋起一阵风,“嗖嗖”啸声又起。
卜姑娘叹了口气:“风真大。”
巴庆达应了句:“是哩。”
卜姑娘这才回转身说:“巴哥哥,咱回吧。”
巴庆达默默看了卜姑娘一眼,要回自己屋。
卜姑娘伸手把他拉住了:“去我屋,我……我屋有火……”
巴庆达知道卜姑娘有话和他说,想去,又不敢,怕自己会当着卜姑娘的面再次哭出声,便道:“明儿个再说吧,今晚我……我还得到……到王家班子跑趟龙套……”
卜姑娘问:“你还有心思去跑龙套?”
巴庆达嗯了一声,道:“和人家王老板说好的,得去。”
这倒不是瞎话,真是说好要去跑一趟的,戏衣都备好了,还想拉着卜姑娘一起去。卜姑娘起小就喜听戏,但凡轿号的伙计去跑龙套,她都跟着。晚上没轿可抬,伙计们就去挣碗夜宵钱,她去听白戏。
卜姑娘说:“还是别去了,到我屋陪我坐坐。”
巴庆达犹豫了一下,又找借口:“白儿个再陪你吧,晚上不好,你爹不许哩!”
卜姑娘一下子火了,手指戳到了他额头上:“你这人真贱!不抽着你你就不上道!去,到我屋去!”
屋里燃着盆木炭火,火很旺,也好看,蓝蓝黄黄一大团。卜姑娘进屋后,先到火盆上去烤手。卜姑娘的手小小的,细细的,被火烤着,红红的,让巴庆达为之动心。心一动,巴庆达鼻子就发酸。
卜姑娘说:“这世上若是还有信得过的男人,我就只信你。”
巴庆达说:“我不足信。我这辈子都做不下你爹做的那些事。”
卜姑娘说:“你和我爹压根儿是两种人。”
巴庆达点点头:“我也想做你爹那种人,也想弄上36家轿号,可……可妹你知道,我没能耐,只能给人抬轿。”
卜姑娘定定地盯着他问:“我若是给你36家轿号,你能给我守好么?”
巴庆达摇摇头:“怕……怕是守不好。妹,我不能骗你,我斗不过马二爷,也缠不了麻五爷和他手下的徒子徒孙,更……更甭说官府了,我……我见了官家的人就怕……”
卜姑娘走到他面前,把烤得热乎乎的小手插到他脖颈里,抚摸着他结着厚茧的肩头,轻声说:“巴哥哥,其实你不软,你只是心善。我要给你36家轿号,你能伺弄好,一定能的……”
巴庆达呐呐道:“我……我真是不行,我胆小……”
卜姑娘在捏他的肩头,一边捏,一边说:“你胆不小,小时候,人家欺负我,我爹不管,都是你帮我去打架。有一回,你一人打他们俩呢,打得一头一脸血……”
眼泪禁不住落了下来,巴庆达一把把卜姑娘搂在怀里,哽咽道:“那……那是为你,为你!今儿个为你,我……我还会拼命去打……”
卜姑娘也哭了,任泪珠儿在粉脸上挂着,说:“今儿个,你还是为我,你替我管着那些轿号!”
巴庆达叫了起来:“我还管啥?你都要到马二爷家去了!”
卜姑娘从他怀里站起来说:“你得有耐心,马二爷总要死的!”
巴庆达又说:“那也用不着我管,还有你爹。”
卜姑娘道:“别提他!不说我信不过他,就算我信得过他,他也不行了,我爹完了,你得记住!这话我再不愿多说了!”
巴庆达还是摇头。
那日夜晚,巴庆达根本没想过别的,只想着卜姑娘从此再也不属于他了,他的世界倾覆了。在他看来,卜姑娘就是他未来的一切,没有卜姑娘,就是有360家轿号,他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巴庆达想到了私奔,一把扯住卜姑娘的手说:“我……我这辈子啥都不要,只要你!跟我走,走得远远的……”
卜姑娘一怔,呆呆看着他,许久没作声。
巴庆达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门上,脑门红红亮亮的,“就跟王老板的戏班子走,大后天,去江南……”
卜姑娘不接话,像没听见似的,反问他:“巴哥哥,你……你不喜咱的轿行、轿子么?”
巴庆达直愣愣地道:“我不喜,只喜你!”
卜姑娘说:“我喜。我要咱的轿行、轿子。我觉着,打从8岁那年上了你和仇三爷的小轿,我的命脉都和轿行、轿子搭在一起了。今天在大观道上走着轿,我就在想,真没了这些轿子,我可咋活?”
这可是巴庆达再没想到的:卜姑娘竟也这么看重轿!
巴庆达凄哀地看着卜姑娘:“难道说我……我不如轿?”
卜姑娘摇摇头:“这不好比。”
巴庆达非要比:“我和轿,你要哪样?”
“我都要。”
“只能要一样。”
“我就要两样。”
巴庆达拗不下去了,长叹一声说:“当初,我……我真不该把你从乡下抬来!”
卜姑娘点点头:“这话对了,傍晚在独香亭茶楼上我就说过的。”
巴庆达眼圈红红的:“你心狠……”
卜姑娘说:“我心不狠,今儿个,我……我把能给你的都给你……”
巴庆达不知道卜姑娘还能给他啥,瞅着卜姑娘,呆猴似的。
卜姑娘见他这么痴,就把身上的绿缎袄先脱了,又把裹在乳上的红绸抹胸布解了,露出鼓胀着的双乳。他这才明白了,卜姑娘要把自己身子给他。
这是他多少年来朝思暮想的。想象中的这时刻,是在洞房花烛的夜里,是在一个迎娶的隆重仪式完成之后,不是在这里,不是像这样偷偷摸摸的。卜姑娘是他心中的神,他得把她迎进门,像供物一样敬奉在身边。
巴庆达身子不由地向后退着,连连说:“不,不,妹,别这样……”
卜姑娘说:“我……我要,巴哥哥,你得听我的!”
巴庆达心很慌:“以后……以后,我要是……要是,能娶了你,再……再这样……”
卜姑娘泪水直流:“我要你的儿!要你的儿!懂不懂!你的儿将来就是咱36家轿号的少东家!”
巴庆达这才怯怯地过去了,轻轻地抱住了卜姑娘,就像抱住了一只金贵易碎的花瓶。卜姑娘却不管这些,两只手死死搂住他,还用牙咬他的肩,喉咙深处发出浓重的喘息,这让他多多少少动了情,也有了些想要的意思……
然而,终是不行,把卜姑娘的衣服全脱了,搂着钻进被里,马上嗅到了枕上、被头的香气,心中的卜姑娘又成了神,仿佛那香气不是脂粉味道,倒是施主供奉的香火,总觉着自己是在亵渎神灵。
失败感山也似地压来,巴庆达俯在卜姑娘**的身上哭了,一边哭,一边狠抽自己嘴巴:“我……我不行,不行,干……干啥都不行……”
卜姑娘安慰说:“你行的,肯定行,从今往后,你夜夜来,我给你留门,直……直到有了你的骨血……”
这当儿,正房响起了卜大爷一声高似一声地叫唤:“妮儿,妮儿……”
卜姑娘从床上探起身,一下将油灯的灯火吹灭了。
卜大爷还在唤:“妮儿,我看见小巴子了,你叫小巴子出来……”
巴庆达有些怕,再顾不得哭,想往起爬。
卜姑娘一把把他拉住了:“别走,就让他拖着断腿爬过来看!”
这夜,卜大爷高低没爬过来看,巴庆达也在夜过五更,卜守茹睡熟之后悄悄溜走了,走时偷偷拿了卜守茹解下的那条红绸抹胸布。
这是卜守茹万万没想到的。
天亮以后,卜守茹呆呆坐在床上,心里空荡荡的。后来她突然意识到了点啥,忙不迭地披衣服下床,趿着鞋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在院子里扫地的仇三爷,见了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走了,连铺盖都带走了。”卜守茹仍不甘心,三脚两步出了院门,站在院门口的青石台阶上痴痴地向街面上张望…… 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