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检做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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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周显德七年(公元960年)正月,镇州和定州急报,说契丹和北汉联兵南下,侵扰疆土,于是朝廷就派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率军前去抵御。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禁军刚离开京城,才走到陈桥驿的时候,突然就闹起了哗变,随即哗变军官把一件黄袍子披在赵匡胤身上,拥戴他做皇帝。赵匡胤立刻回师,推翻后周,建立了一个全新的王朝。
咱们前面说过,明黄色的龙袍得到清朝才成为定制,在此之前,黄色虽然也算是比较高贵的颜色,普通平民不让穿,可还不是皇帝专用的颜色,这次事变里出现了“黄袍”这一道具,纯属偶然。比方说,一百五十多年以后,契丹覆灭前夕,燕京的大臣们拥戴耶律淳当天子,给他披的就是赭红袍。不过,“黄袍加身”这个成语就这么着流传了下来,代表着某人主动或被动地称了皇帝。
赵匡胤的篡位,也相关着一则谶谣。据说当后周那位雄才大略的世宗柴荣还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哪儿出现的流言,说:“点检做天子。”所谓“点检”,全称是“殿前都点检”,也就是禁卫军总司令,而当时担任这一要职的,乃是卫国公张永德,是太祖郭威的女婿。柴荣本身是郭威老婆的侄子,被郭威收为养子,所以论起继承权来,他跟张永德是半斤八两,都不算最正统——没办法,郭威没有活的儿子,只好把内侄当儿子了,可女婿也有“半子”之称,张永德同样也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所以柴荣听到这则谶谣,心里就犯了嘀咕,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干脆免除了张永德的职务,而让自己的亲信大将赵匡胤接任殿前都点检一职。这就跟当年隋炀帝杀李浑一样,自作聪明地以为谶谣就落在某人头上了,可是想不到天下姓李的多了去了,杀了一个李浑,还有李密、李渊,或者别的什么李某。柴荣以为“点检做天子”是应着张永德,以为只要不让张永德做殿前都点检,自然天下太平,他可没想到,下一任殿前都点检赵某才是真正应运而生之人⋯⋯
还是赵匡胤聪明,当皇帝没几年,就找个借口把殿前都点检这职务给撤销了——干脆堵死源头,以后什么张某、赵某,还有当时正当着这个职务的慕容延钊,全都再不能拿这则谶谣说事儿了。
赵匡胤此前跟郭威一样,没有爵号、国号,所以他定新王朝的名字为“宋”,纯粹因为首都在开封,春秋战国时代属于宋地。宋朝跟前面的短命五代不同,虽然没能统一天下,但基本中原地区是占住了,南北宋政权延续了三百多年。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汉朝以后,除了少数外族政权外,大多数王朝包括割据势力,都用中原的地名,更准确点儿说,是用某地相对应的周代诸侯名做国号。周朝号称八百诸侯,其实留下名字的不过一百挂零,其中还有很多实在太弱小让人瞧着就来气的,所以真正能用的名号并不多。由此一来,重名的王朝、王国就多了去啦,使得历史学家们必须在前面加个字才能搞清楚谁是谁——比如北周、武周、后周,比如东晋、西晋和后晋,比如南梁、后梁。五代五个王朝,为此就都带个“后”字。照道理说,宋朝前面还有南朝刘裕所建的宋国,它也应该叫“后宋”,可是碰上这个朝代太繁荣,太漫长,所以摇身一变成了正根儿,前面不用加字儿,就叫作“宋”——至于南宋、北宋,则跟东汉、西汉,东晋、西晋一样,只是代表王朝的两个阶段而已。
赵匡胤篡了后周,建立宋朝,后周前面说了,属木德,于是五行相生,木生火,宋朝又该循环到火德,服色尚赤。这是宋初就稳稳确定下来的,完全没有争议。
可是(咱们又该可是了),就像唐朝当年以土德继承了隋朝的火德以后,隔了几十年,突然跳出个大文学家王勃来表示不满,要求删光前面的几个朝代,直接继承汉朝的正统。这一回,宋朝也碰到了同样的闲人,不过他的名声可没有王勃响亮。
太平兴国九年(公元984年)四月,当时坐在开封皇位上的,乃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兄弟太宗赵光义,突然有个名叫赵垂庆的平民东施效颦也学王勃上书,说本朝如此辉煌,就应该跳过那乌七八糟的什么五代,直接上承唐朝,定德性为金德。再者说了,就算不删掉五代,后梁取代了唐朝,后唐又取代了后梁,这么一辈辈排下来,到咱这儿也应该是金德了。
赵垂庆明显偏科严重,数学略通,历史太差,完全给算错了。这家伙以为五德轮替的顺序应该是“唐(土德)—后梁(金德)—后唐(水德)—后晋(木德)—后汉(火德)—后周(土德)—宋(金德)”。可惜这只是理想状态而已,事实上后唐压根儿就没把后梁当成正统王朝,自己也不新建德性,而是直接扛起了唐朝的大旗,上应土德,而不是水德。所以继续推演下去,宋朝就该是火德,不能是金德。
宋朝的国策就是善待文人士大夫,所以赵光义没让人一顿乱棍把赵垂庆给轰出去,而是把他的上奏交给大臣们讨论。有位常侍徐铉,原本是南唐的重臣,算当时数一数二的国学大师,他一眼就瞧出了赵垂庆的漏洞所在。他说,唐朝虽然灭亡了,却有后唐拨乱反正,所以正统循环得从后唐起算,我皇宋还该是火德。为了加强说服力,他还援引了唐玄宗时候崔昌献议的例子,以证明赵垂庆犯的是硬伤,辩无可辩。这桩风波也就此平息,然后,咱们还得继续可是⋯⋯
大中祥符三年(公元1010年)九月,宋真宗赵恒在位的时候,开封府有位功曹参军名叫张君房,再次跳出来闹事,上书劝说朝廷把德性改成金德。
不过这一次和上次不同,张君房不再在“五德”上绕圈子,而是开辟第二战场,大谈祥瑞征兆。要知道那宋真宗是个极度迷信的家伙,尤其痴迷祥瑞,对他说上天降瑞,那要比推演五德更有说服力。你还别说,张君房真的搜集到了,或者说编造出了不少证据:
其一,当后周恭帝柴宗训把皇位禅让给宋太祖赵匡胤的时候,也就是公元960年,按照传统的干支纪年法,正是庚申年,天干配五行,庚属金,地支配五行,申也属金位,二金合一,这难道不正是上天的预告吗?其二,宋太宗在太平兴国年间,曾经在都城汴梁城西开凿过一个池子,起名叫“金明池”,为啥不叫水明池、火明池而要叫金明池呢?这肯定跟德性有关啊。其三,就在前些年,丹徒进贡了一头白鹿,姑苏进贡了一只白兔,而陛下您在封禅泰山的时候,又有人在山东献上白兔一只,郓州也发现一只金龟——白为金色,金像白色,这些祥物也都预兆着大宋该是金德啊!
这一回的论据不能说不充足,但可惜,张君房上书的时机不对,宋真宗那时候正忙着去汾阴祭祀后土呢,没空搭理他这茬儿,于是这再一次变火为金的“逆流”也惨遭失败。
隔了不久,到天禧四年(1020年)五月,又一个闲人蹦了出来,光禄寺丞谢绛上书说:“当年汉朝跳过暴秦直接继承了周的火德,为火德;我皇宋也应该如法炮制,跳过五代继承唐的土德,所以不该是火德,而该是土德。”这一回比前两次更不像话,一瞧就知道谢绛这人历史没学好。我们知道,在邹老教授的“五德相克”系统下,周朝才是火德,汉朝则是土德;而在刘向、刘歆爷儿俩的“五德相生”系统之下,周为木德,汉则为火德。这谢绛根本是把两套系统给弄混了。
与此同时,大理寺丞董行父也上书,坚持认为宋朝该是金德,还是老一套的理由,说宋朝应该跳过五代,上应唐朝土德云云。既然对方拍的是“火星砖”,宋真宗也就懒得跟他们费嘴皮子,直接引用当年徐铉发的“火星帖”,回答说大宋是受了后周的禅让,这么把人家一脚踢开良心上过不去,您就别跟这儿废话了。
如此这般,虽然下面不断有人哼唧着要改德、要改德,但宋朝的火德却是始终没有变过。
举例来说,北宋有一位书法大家,名叫米芾,他有一方书画印,印文是“火宋米芾”四个大字,证明了宋为火德,是当时士大夫阶层普遍的认知,张君房、谢绛之类全都非主流。对于这方印,米芾还特意写过一段文字来作解释,他说:“正人君子的名字都很端正,而纪年纪岁,也都应端正。从前有‘水宋’(指南朝刘宋是水德),所以今天要用‘火宋’来加以区别。” 马伯庸笑翻中国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