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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大地多名峰仙山,西南有山名雒神,不见经传,崖边卧怪虎,谷底有龙眠,万紫千红乱入眼,千里一线天。
传说这里常有山魈鬼魅白日游荡,山中又阴冷昏暗,连猎户药农都不敢深入其中,但今天,雒神山脚之下,却出现了一支比鬼魅还要静悄悄的队伍。
队伍大概有五六十人,全部身穿黑袍,不见脸面,生活所需皆由人力背负,脚踏青草山石枯枝,却连树上的鸟儿都没有惊走,就好像只是一群飘荡而过的野鬼。
岚很安静,她时不时偷偷扫一眼夏芸,总觉得她不管侧脸正脸身材样貌谈吐气质,甚至于连背影,都要比自己美好,因为夏芸的身上,所有美好之处,都非常符合她家少爷的胃口。
她想问夏芸,少爷他何时能归来,但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少爷说过,多话的女人总是不讨男人喜欢,如果一个男人喜欢多话的女人,那只能说那个男人很蠢,少爷不蠢,所以岚也不敢多话。
夏芸自然能够看出岚的担忧,不过她自己心里都还在抱怨,岚没有发问,她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当熊周提出要半道拦截霹雳堂,趁其不备杀个回马枪之时,她还有些不放心,但熊周信心十足,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霹雳堂在她的心目中,跟九道山庄是同样的定位,迟早要到霹雳堂去走一趟的。
但她带着黑袍们在约定地点一直等到第二天,其他人都完好无损的回来,却唯独熊周不见踪影。
从黑袍们的回禀可以知道,江上的拦截非常的成功,霹雳堂突然遭袭,果真如熊周所料,损失惨重。
然而出人意外的是,袁红侠居然也船上,并让熊周给劫走了。
袁至罡还没有死,又是跟霹雳堂联起手来,如果熊周把袁红侠带回到雒神山的秘密据点,太容易将寻女心切的袁至罡招引到这里来,所以熊周没有回来接头,是非常正确的选择。
夏芸也曾经跟他商量过这样的状况,如果他没办法回来接头,那她就要替他,好好照顾岚。
对于女人来说,替男人照顾另一个女人,总是一件让人很不舒服的事情,除非你是妻子,替你男人照顾女儿。
很显然,岚虽然年纪尚小,但也没用小到足以充当夏芸女儿的地步。
“芸姐姐,少爷什么时候回来?他还会回来么?”岚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又带着满怀期待的问。
“暂时不会回来。”
“我们会去找他回来么?”
“暂时不会。”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找他?”
“等你能够打赢流年,就可以出去找他了。”
“流年是哪个?”
夏芸指了指前方开路的少年郎,然后意味深长的看着岚,看着她弱弱的背影,一步快一步的追到流年身边。
岚扫了一眼流年扛着的鬼头刀,声音有些发抖的问:“你就是流年么?”
后者微微扭头,看着这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小女奴,而后又转过头,继续往前走着,并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
两人沉默地走了十几步,岚又开口了,只是她并没有看向流年,低着头轻声问:“要怎么样才能打赢你呢…”
流年停下脚步,饶有兴趣的盯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岚,而后装得很严肃很深沉,一字一顿的回答道:“杀了我。”
“什么?”岚的目光之中流露出一丝恐惧,流年嘴角露出不可察觉的笑容来,似乎感觉吓唬这小女奴,也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不过岚的回答很快就让流年毫无笑意。
“你能教我么?”
“教你杀我?”流年有些难以置信的反问道,他也只是一个少年人,心里已经开始在骂这个蠢笨的小女奴,哪个王八蛋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教别人杀自己吧?
然而岚的话,终于改变了流年的想法。
她说:“我不想杀你,只是想打赢你…”
“想打赢我,比杀了我还要难的。”流年眉头皱了起来,眉心那颗红痣变得有些黯淡,表明他已经进入了认真严肃的状态。
岚似乎很为难,她知道自己力气小,知道自己并不聪明,但她是一定要出去找少爷的,因为八岁那年,他们跟随着流民潮四处漂泊,中途却遇到悍匪劫道,所有人都觉得她死掉了的时候,只有少爷在尸体堆里发了疯一般挖掘着。
她咬了咬牙,直勾勾的盯着流年,满脸坚决的吐出两个字来:“求你!”
流年微微一怔,而后将肩头的鬼头刀插在了地上,兀自往前继续走,他从岚的眼神可以看出来,这个小妹子,是第一次求人,对于一个女奴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难事了。
岚看着他的背影,顿时失落万分,可她却又猛然抬起头来,揉了揉酸楚的鼻子,小心的将那柄鬼头刀抱在怀里,吃力的跟在了流年的身后。
夏芸看着斜阳下的二人,思绪似乎飞出去很远很远,少男双手解放了出来,随意的抱着后脑勺,慢慢走在前面,少女小心翼翼的抱着大刀,走得很吃力,很小心,却又充满了希望,就好像抱着那柄刀,就足以面对整座江湖。
岚在抱着刀,是为了寻找自家的少爷,而她家少爷,现在正抱着一个女人。
熊周也是颇为无奈,他只能或抱或背,因为袁红侠已经虚弱到无法行走,因为她已经连续四天水米不进,她在绝食。
熊周相信黑袍们肯定会把江上拦截一战的情报带回给夏芸,所以他知道,夏芸一定会理解并支持自己的决定。
别人或许不知道袁红侠身上有地图,但袁至罡必定清楚,没有了铁盒子,没有了九道山庄,袁至罡拿什么得到霹雳堂的尊重?凭什么跟霹雳堂联手,并保持平起平坐的地位?
很显然,凭的就是袁红侠身上的地图!
一旦熊周将袁红侠带回雒神山,必定会招惹大批的高手,不止霹雳堂,甚至连唐门和锦衣卫的人都会加入到围剿当中。
雒神山的力量还不足以抵抗各大势力的联手围攻,所以熊周只能选择带走袁红侠,他也想知道,地图上面具体指示的是什么地方。
袁红侠哪里还有半分红娘子的意气风发,如同死鱼一般被熊周抱着,一身红衣也是脏污邋遢,长发凌乱,家破了,哥哥死了,父亲逃了,她落难被挟,这样的人生对曾经高高在上的她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因为一路都有官兵和武林人士在搜查,熊周也是尽量挑一些偏僻的道路。
田地里一片萧索,江南的水稻已经被收割,水田里满目枯败的禾茬子,远处烟雨朦胧,小村落炊烟袅袅,空气之中是禾草和新木燃烧的清香,混着凉凉的水汽,吸入肺中,让人觉得心头所有的烦闷都可以被驱散。
熊周来到一户农家的门前,迟疑了脚步,但最终还是拉开了柴扉。
主人家是个地道的泥腿子,包着脏兮兮的泛黄头巾,农妇朴素却整洁,半大的孩子俏生生躲在农妇的背后,扯着母亲的衣角,偷偷看着眼前的疤脸男人,和他怀中奄奄一息的女人。
他们的眼中充满了不安,因为江湖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和宽广,他们对江湖人的认识,停留在偶尔出现的化缘和尚身上,停留在匆匆路过的卖艺人身上,停留在行脚货郎那滔滔不绝的吹嘘里面。
熊周曾经在低层垂死挣扎,他很明白小人物的心理,也深深的理解这一份不安和恐慌,所以他也知道如何让他们感到安心。
短暂的沟通之后,熊周将袁红侠抱到了低矮的茅草屋檐下,农妇已经不再战战兢兢,铺上干燥的稻草,取出前几日晒好的草席,更是抱来了一床散发着皂角味的褪色被子。
农妇忙里忙外,男人则蹲在门口,虽然卑微,但对于农妇和孩子来说,就像一尊把守着家园的守护神,那佝偻的身子,永远是遮风挡雨的高山。
到了晚上,淅沥小雨开始变得有些急,熊周如木桩一般站在屋外,只为了给这户人家一份安心,袁红侠缩在被子里,享受着暂时的安宁。
男人透过竹篾编制的窗格,看着大雨中一动不动的疤脸男人,磕了磕烟杆子,朝自己的婆娘递了一个眼色,农妇会意的点了点头,轻手轻脚打开了木门上的锁和门栓,解开绑了好几重的草绳,而后端起桌上的大碗,随着自家男人,来到了屋檐下。
荷花鱼很小,汤水温温的,有点淡,上面飘着葱花,袁红侠却终于眼前一亮,骨碌碌将大碗全部都喝干,有些腥臊的荷花鱼也都连骨头一起嚼烂吞下。
她看着农妇平庸却干净的脸面,想着或许自己就应该过这样的日子,没来由扑到农妇的怀中,嚎啕的哭声在大雨下显得很凄凉。
半大的小孩顶着爹爹的大雨笠,就像鼻涕虫顶了个大龟壳,他的眼睛在夜里,很明亮,让人似乎看着他的眼睛,就像看到大雨过后的满天星辰。
他仰头看着这个站在大雨里的男人,而后递过去一个比自己脸蛋还要大的粗面炊饼。
熊周微微一笑,摸了摸孩子的头,脑子里,孩子的脸变成了他童年的脸,这一刻,他跟袁红侠一样,都羡慕着这一家子。
门又锁了起来,油灯灭掉,大雨下了一夜。
清晨的时候,熊周继续上路,换了干燥整洁农妇装的袁红侠,只是默默的跟在熊周的后面。
那家农户前面的竹竿上,凉着一袭红衣,远远看去,像满树的桃花,孩子蹲在地上,看着那件红衣就是大半天,就好像看着红衣,就看到了城里的富贵。
疤脸哥哥和漂亮的大姐姐没走多久,孩子就听到了马蹄声,他愣愣的站起来,满眼的惊奇,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高大的马,栗色的皮毛,神骏而充满力量。
那个文士打扮的老男人纵马而过,没多久又折返了回来,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一袭红衣上面。
他也不管那小孩,径直来到屋檐下,坐在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草席上,抓起被子闻了闻,眼眶却是红通通的。
男人和农妇没多久就回来了,然后那匹马又很快的离开,竹竿子上的红衣已经不见,柴院里却开遍了朵朵桃花。
农妇抱着小孩,男人抱着农妇,鲜血将他们身下的小孩都给湿透了。
小孩苍白发青的手里,还拿着中午舍不得吃,想要留给父母的饼子,直到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小孩明白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江湖道理。
行走江湖的武夫不可怕,纵横庙堂的书生也不可怕,行走江湖的书生,才最可怕。 一剑斩天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