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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盈点点头,正好这时萦白挑帘进来,“姑娘,人到了!”萦白有些摸不清状况,垂首敛眸压低声音告禀道。
锦盈将目光顾至绯红处对她微微颔首,绯红领悟,忙上前几步挽了雀蓝的手臂退了出去。
“让她进来吧!”
萦白得了吩咐,返回廊下。
锦盈听着外面起了几声窸窣的宣阒,似是在嘱咐着那人什么。接着帘子一挑,一个身着豆绿云纹半旧袄子,头上别着一根素色银钗的妇人跟在萦白身后走了进来。
“给县主娘娘磕头,祝祷娘娘添福添寿,来年万事胜意。”那妇人佝着身子跪了下去。
锦盈急忙唤了萦白,扶她起身。又让洁绿搬了个绑着垫子的小杌搁到她脚边,“快坐下吧。”
那妇人三十来岁,眉深眸重,隐隐若两颗从冰水中捞起的葡萄,但秀眉微蹙,透着一股子不小的倦怠之意。
“你之前跟萦白说你家大姑娘有话要带给我,千叮咛万嘱咐定要你见到我本人的面才说。是什么话?”
那妇人几乎在问话落下的同一时间从小杌上跌了下来,俯跪到地上抽抽噎噎道:“请县主娘娘救我们大姑娘一命!”说完,又堪堪拜了下去。
锦盈颦蹙。
萦白觑着锦盈的脸色,急忙上前缚住那妇人抖动的双肩往上拉,生气道:“方才与你怎么说的,让你好好说话,这大过年的一团喜气,你在这里哭哭凄凄,岂不是给我们姑娘惹了晦气。”
锦盈转头对洁绿道:“将二屋外廊下站着的几个小丫头都遣走,没得吩咐别靠近这边的窗棂和门廊。”
洁绿应声而出,外面几声柔语响起,窸窣过后,洁绿又挑帘进来点了点头。
这边,萦白已经强硬地将人从地上拖了起来,又按到了小杌上。
“你若是不好好说,便这就出府去,如今几位尊长都在宅里,你哭哭泣泣的,若是到了几位尊长的耳朵里,岂非陷我们姑娘于不孝。”萦白愤懑不平。
那妇人急忙抹了脸上的泪水,道:“县主娘娘见谅,我实在是...”
锦盈见她一时情绪难平,遂挥手打断她直接道:“我问你答,旁的别多说。”她真怕这人与当日的王妈妈一般坐在这里哭个一两个时辰,眼看马上到了给唐老太太请安的时辰。
那妇人轻咬着绛唇点点头。
“你是谁?”
“我是方大姑娘的乳娘,方府里的人都喊我做齐孝文家的。”
原来是上任方太太的陪嫁,怪不得这般为了那方楚楚。
“发生了何事?怎么发生的?你让我如何救命?”
齐孝文家的这会终于镇静下来,一言一语稳稳当当回道:“昨日大年下的,我们太太的娘家嫂嫂孙大太太却带了表姑娘和表公子过来做客,本来平日这个时候都只会让二姑娘去作陪,不知怎的,昨日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小蝶过来非让我们姑娘过去,还说这是太太的意思。”
锦盈边听边吩咐洁绿取了梅兰竹菊四君子中的梅三色茶盅,倒了杯浓浓的毛峰递到了她的手中,她忙又要起身跪谢。
萦白紧着眉头又将她按回了原处。
齐孝文家的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接着说道:“后来我们姑娘拧不过便随着过去了,去了之后才发现两位太太不在,那表公子却在,另旁边坐了二姑娘和表姑娘两个人。”
锦盈一怔,洁绿和萦白也俱是颦蹙色变。
齐孝文家的脸色呈现出如菡萏蕊开般的妖红色,又是愤怒,又是受辱道:“我们姑娘瞧着不对,便想转身离开,但表姑娘不知发了哪门子的痴,起身拽着我们姑娘硬是不让走,又抓了几种罕见的果子直往我们姑娘怀里塞,见我们姑娘态度坚决,便一脚踢翻了小杌破口大骂,一会说我们姑娘什么‘假清高’、一会又说什么‘不过是让人挑拣剩下的破烂货’之类的,越骂越是难听。”
“那你们二姑娘和表公子在做什么?”洁绿好奇道。
“表公子见几个女娇娥起了龃龉,便夹着尾巴灰溜溜退出了屋子。”
锦盈稍稍落了定,这种时候若是嚷嚷得全府里都知道了,舅家表公子又在,怕是...
“看来你们表公子人品还不错!”锦盈插了一句,“你继续说。”
齐孝文家的哼了一声,似乎并不认同这句,但随即想到了锦盈的身份,忙红着脸低下了头。
锦盈不与她计较,言笑晏晏地鼓励道:“我还在等下文。”
齐孝文家的忙抬头续道:“二姑娘平日里就常常寻我们姑娘的晦气,这次又被表姑娘撺掇着,竟也不顾姊妹间的情分上前拉扯起来,推搡间我们姑娘....便....便被撞到了甫进门提了茶水壶的小丫头身上,整壶的滚烫茶水都落到了我们大姑娘身上。”话说间,齐孝文家的眉眼通红,泛着淡紫色的唇角噙动,哽咽不止。
锦盈大惊失色,“茶水洒到脸上了?”
齐孝文家的哽咽回道:“倒在了右肩上。”
锦盈胸膛微微平复,吐了口气,“后来呢?可请了大夫?”
“县主您不知道,我们姑娘都疼得浑身直冒汗,那两个混账小王八羔子....”
洁绿噗嗤一声!见三人目光齐齐看了过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锦盈嗔瞪了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这丫头还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纠闹。
齐孝文家的讪讪然改话道:“不...我是说那二姑娘和表姑娘两人,还在拽着我们姑娘不放,觉得自己闯了祸,收不了场了,便非要硬拉着我们姑娘去二姑娘房里擦药酒,那么一大片红印子,都快起皮了,如何能用药酒压下去,奴婢只好抄了门槛边上二少爷舞玩过的木戟枪,敲打吓唬着硬是将那两个拦奴婢在门外的贱蹄子赶跑,这才将我们大姑娘从那两个恶魔手中抢了回来。”
锦盈唏嘘不已!“方大人呢?也不为方大姑娘主持公道?”
齐孝文家的坦白道:“我们老爷?哼!我们姑娘和公子从来指望他不上,一双哥姐儿从小到大,凡是与那两个小的起了争执,无论因果,受罚的永远是我们姑娘。且道理再如何在我们姑娘这边,最后太太都有办法让老爷只信她重她,我们姑娘...实在是命苦!”
“本来是要找大夫的....”齐孝文家的放下揩泪的帕子继续道:“可我们太太说姑娘们大了,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听,非让我拿了对牌去请方府惯用的常大夫,可昨日是大年下,奴婢到了常大夫坐堂的地方,那的看门伙计说常大夫早在腊月初八便启程回了宜阳。奴婢只好回了方府去求太太,想让她下个帖子使个人到孙家去,将给孙家把脉的那位晏大夫请过来。谁知,我们太太却说因了这场争执,孙太太走得时候脸色很不好看,她只怕这个时候去托孙家的人情不好使,便让我们用药酒擦着,等过了初五常大夫回了洛阳再去请。”齐孝文家的右手重重拍在了自己大腿上,“那孙太太是灰头土脸走的,回去自然不敢多话,可我们太太却这般作为,分明是怕消息有所走漏,让孙家其他几房的人知道了二姑娘和表姑娘骄纵跋扈的本性,这才压着不使人去。”
“所以你想让我帮忙请个大夫?”锦盈一语定音。
齐孝文家的双唇微颤,“我直到昨日夜才知道那只九攒盒是县主娘娘你差人送过去的,却被我们二姑娘和表姑娘生生给糟蹋了。我心里想着,县主您既然送了年礼给我们姑娘,可见是真心怜惜我们姑娘的,我这才斗着胆子求到了姑娘跟前。我们大姑娘清醒时也是再三叮嘱切莫让我多话,拿这些事烦扰县主,可我们姑娘实在是命在旦夕,奴婢真是没了办法,这才....”
锦盈倾身问道:“什么叫清醒时?”
齐孝文家的红着眼睛,“昨夜姑娘疼得死去活来,只让奴婢端来一盆又一盆的冰水敷着,可今早起来伤处不但发了紫,姑娘又起了烧热,奴婢晨起出门时已然开始说起了胡话....”
锦盈眸色微暗,蝉翼般薄巧的手指头抠了抠凭几上的芙蓉雕案。
她自问这一台投得实在不错,虽然正主亲娘早逝,家里不贴心的也是一大堆,但好在有老爹这棵大树在,她的穿衣嚼用都是最好的,今日是第一次感受到封建时代下不被家族重视的悲凉。
她给那方楚楚送了年礼,希望能稍稍缓解她此刻的艰难,可不曾想却是给她帮了倒忙。
她心里内疚,若初雪未至的脸上隐隐透了些嫣色,“对不住!我本是好心来着。”一想到刚刚她腹诽雀蓝的那句‘好心办坏事!’顿时脸颊有些发烫。
“不,不是县主的错,实在是我们太太她,她惯是个一碗水端不平的。”齐孝文家的哽咽道。
洁绿轻轻劝慰着:“姑娘,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马上就到了给老太太请安的时辰,姑娘若是想给那方大姑娘请个大夫,可得抓紧着想想办法了。”
锦盈点点头,“你去拿二十两银子。”
洁绿转身回了内室,不一会儿从内室出来,手上多了个大红色并蒂缠枝朝颜花的荷包。
锦盈点点头,洁绿将荷包递了过去。
齐孝文家的流泪推辞道:“县主肯为我们姑娘请个大夫,奴婢已经感激不尽,万万不可再拿县主的银钱。”
锦盈心口泛酸:“大夫我会想办法帮她请,这银子你也拿着吧。你回去后寻个灶上老实的,别一次都给了,分个三五次地让她们给方大姑娘炖些补品。”
齐孝文家的哽咽着接过了荷包。
锦盈又道:“你放心今夜宵禁之前,大夫一定能到方府,只是方府管事那需你自己想办法,得让大夫进的去门才行。”
齐孝文家的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谢县主娘娘大恩,待我们姑娘醒来,奴婢定转达给她知道,我们主仆二人一辈子为县主娘娘焚香祷告,祈求上天护佑娘娘一生。”
锦盈汗颜,“你别一口一个县主娘娘了,我听着耳朵都要起茧,喊我五姑娘便好了。”
“是,是,五姑娘!唐五姑娘!”齐孝文家的语无伦次道。
锦盈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说是来送回礼的,我这里少不得还会有人问起,东西呢?”
齐孝文家的起身转到外面,不一会儿搬进来一个藤编圆口的小背篓,像是书生常用的那种柳条编织的箱笼,将双手在身上蹭了蹭,不好意思地将盖在上面的斜飞福字绣的红色布头掀了开来,露出了一背篓红灿灿的大苹果。
锦盈噗嗤一声,点头道:“这个好,过年吃苹果,寓意平平安安。”连忙吩咐洁绿给了二两银子的赏钱。
齐孝文家的又闹着要推辞,锦盈道:“齐妈妈拿着吧,算是奖你对你们家姑娘的忠心,古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方大姑娘有你照应也是她的福气。”
齐孝文家的鼻子一酸,便落下两行泪来,这一次萦白没有再责怪她,只是略皱着眉头,表情沉重。
待送走了齐孝文家的,萦白进来道:“姑娘,这会子我们到哪给她寻大夫去,总不能报了向妈妈去跟大夫人开这个口吧。”
任何一家门第略高的家族都有惯用的大夫,甚至是惯用的太医,一是为了保证诊断的准确性,二是为了家族秘辛的安全性,轻易不会换人。唐府自然也有熟悉的坐堂和太医,只是通常是要拿着当家人的帖子才能将人请进门,但是年初二的日子,若请人去的是方府...锦盈低头思索着。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便算是小林氏应了,只怕日后传了出去也会影响到唐宴与那位未曾谋面的大嫂嫂之间的感情。
锦盈皱了皱眉,下炕趿了鞋便朝着东次间走去。
“姑娘?”洁绿和萦白同时开口唤道。
锦盈道:“我去写封信。”
洁绿和萦白一个转身去内室取了斗篷,另一个弯腰从半人高的小几上拾了杯放冷的茶水,匆忙跟去了东次间。
自从冬至过后,锦盈就放弃了每天两个时辰雷打不动的练字习惯。乍然推门而入,四处虽被收拾得干净齐整,却弥漫在空气中一股阴冷的水墨味,她打个喷嚏揉了揉通红的鼻尖。
洁绿忙将斗篷披在了她身上。“姑娘想写什么,不若我来执笔吧。”洁绿劝道。
“二婶婶认得我的字,还是我写吧。”
萦白闻声抬头,绽放了笑容,“还是姑娘想得长远,托了二夫人去请,便是以后大奶奶嫁进来也说不出什么。”
锦盈见萦白与自己想到了一块,赞赏地冲她点了点头。
萦白已经率先从柜子里取出端砚和墨盒,将茶水和半凝固的松烟墨倒进端砚中,使劲磨了起来。
锦盈想着平日里二房三房都是每隔两日才来给唐老太太请次安,最快也要明日晨起才能见到人了,到时候再仔细问问,看看那方楚楚严不严重。
待写好了信笺,锦盈抬头问道:“通常府里都是由谁去送?”
萦白回道:“都是得了向妈妈同意,将信笺送到外院回事处由常大总管找人去送。”
“那便还这么来。”
洁绿和萦白面面相觑,萦白提醒道:“若是按照素日的路子,只怕不出一炷香大夫人便知晓了。”
锦盈道:“她会拦我的信拆开看吗?”
萦白想了想,“应当不会!”
“这便是了,若是咱们还让雀蓝的哥哥私下去送,只怕会耽误不少功夫,我是给二婶婶写信,谁又能说什么。况且这件事我原本也没打算瞒着大夫人和老太太,只是在明面上捂住了便是。”
萦白道:“大公子亲事是老太太亲自拍板的,若是知道姑娘还与方家来往,只怕会被训斥。姑娘,还是....”
锦盈笑笑:“不会的,咱们唐府头一个哥儿成婚,没有人比老太太和大夫人更希望一切顺利的了,她们只会将事情捂死了,且从心里盼望那方楚楚长命百岁。”
洁绿转着眸子,“噢,我明白了,若是那方大姑娘这次有个好歹,大公子又成亲在即,只怕外面人会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那三公子和六姑娘以后也....”洁绿见萦白瞪了过来,忙捂住了嘴巴。
锦盈无所谓地笑笑,“所以啊!我不会被斥责的。”
西面靠北的一间下人厢房中,绯红使了个小丫头打了盆热水,亲自湿了锦帕端到隔断的内室。
“你说说你,这么大了,行事还这么毛躁,姑娘和颜悦色的,你便得寸进尺,如今姑娘恼了你,你却又来哭天抹泪的,知道的你是伺候姑娘的婢女,不知道的还当你也是咱们唐国府的姑娘呢!”
“我,我才没有。”雀蓝又羞又臊,“我才没有哭天抹泪。”
“哦?那这是什么?”绯红递过热帕子打趣道。
雀蓝挺身坐在黑漆螺钿圆木桌旁的一个绣墩上,斜飞入目的两道美人眉爬在如玉簪花般洁白无瑕的小脸上,肩头微微颤抖,仿若伤心到了极致。
她伸手接过绯红手中的热帕子揩了遍脸,哽咽道:“谢姐姐,姐姐平日里不喜欢我,没想到这会子却肯来安慰我。” 君家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