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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子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说没人记得知青吗?”
我说:“秦四爹心里是惦记着文兰。你们是沾了文兰的光才被人记着。”
白狗子说:“我再问个相同的问题,你的同学们知道知青的事吗?”
我说:“不知道的多,知道的少。但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提起过知青,说他们老写文章抱怨自己下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迫害,好像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吃苦是应该的,他们就不应该这样。老师还说,自从来了知青后,这儿的流氓就大胆多了,像是有人撑腰似的。”
白狗子说:“你们做学生的也不喜欢知青?”
我说:“为什么要喜欢知青?”
我想起秦四爹的话,便又说:“你们知青可从来没有喜欢过农村。”
白狗子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将手中的钢笔反复玩来玩去。后来他将钢笔递给我。我不好意思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走,在那儿站也不好,坐也不好。
正犹豫时,白狗子忽然朝我吼了一句:“没你的事了,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白狗子的声音浑厚得像春天的雷霆,滚到哪儿,哪儿的地皮就发颤。
与白狗子同来的那些知青在垸里乱窜,他们对垸里的情况很熟悉,连秦打铁的家都记得。特别是那个与白狗子在帐篷里争吵的人。大家都叫他老五,也不知是他的姓还是他的名。
老五站在那被荒草封住的大门前说,秦打铁从前总吹牛,说他的技术全国第一,只要是钢铁他就能像揉面粉一样,将它弄成自己想弄的形状。老五他们回城探亲时,故意从父亲上班的工厂里拿了一截不锈钢,让秦打铁将它打成一把菜刀,秦打铁打了三天,白烧了几百斤木炭,也只是将那不锈钢打成一只破鞋底的样子,就这样还将秦打铁的腰弄闪了。
秦打铁现在家门绝了。他听别人的话,带上老婆孩子,挑上打铁担子到城里去赚钱。他不懂陌生处的水深水浅,一到就接了一批活,都是些长短刀具。他交完货,钱还没拿到手,就在夜里被人满门抄斩。据说是黑帮械斗,一方吃了秦打铁做的那些长刀短刀的亏,对打起来,秦打铁的刀还是刀,别人的刀则成了泥巴。吃了亏的那些人便向秦打铁下了黑手。
老五对秦打铁的遭遇叹过几声,说在城里可不是所有的人都吃得开。不比农村,再怎么样也有一块地可以养家糊口。在城里,双脚站的地方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想要。说着话,老五忽然就怀念起当年这屋里炉子上吊罐里的狗肉香。
老五说话时,父亲正站在旁边,他说:“那时,这一带的狗都叫你们知青偷吃光了。”
老五说:“你不是也跟着吃了许多狗肉!”
父亲说:“狗屁,你们总是将啃不动的狗骨头给我。”
老五说:“可你还不是啃得津津有味。”
父亲笑了笑说:“可你们不知道,有一年腊月下大雪时,你们将公社里养的一条狗打死了,刚煮熟,我跑去骗你们说那是条疯狗,你们吓得不敢吃,让我拿出去扔。我只扔了几块,其余的都让我和另外两个孩子躲在树林里,用树枝做筷子,过了一餐饱瘾。”
老五也笑,他说:“那你就不知道下文了,那天晚上我们吃了你家的两只鸡!”
父亲说:“谁说我们不知道,我们还找到吃剩下的鸡毛,旁边还有回力球鞋印,那种鞋只有你们知青才穿得起。如果不是秦老四出面拦住,我父亲早用刀将你们的三只手砍下一只来。秦老四说你们个个都是座山雕,人人都想摆百鸡宴,太多了不好对付。”
父亲告诉老五,秦四爹为了让知青不再在垸里胡闹,三天两头往公社里跑,要招工指标,要一个就送走一个,走一个垸里就多一份安宁,而且谁最捣蛋就让谁先走。老五是这个知青点上第三个走的。他走的那天正好是秦四爹被抓起来的日子,他还顺便搭上押秦四爹去县城的车。
我听秦四爹说过,当年他戴着手铐押进城的路上,有个知青不停地往他脚边吐口水,他忍无可忍最后用劲踢了那知青一脚。他说这个知青不知好歹,那个返城的指标还是自己用一包游泳牌香烟从邻近大队的大队长那里换来的。
我明白这人就是眼前的老五。
秦四爹还说,男女一共十六个知青中,老五是最坏的。秦四爹说的坏是捣蛋的意思。他说老五下来的第三个月就将另一个知青点上的姑娘肚子弄大了,其余偷鸡摸狗,挖队里的花生,摘队里的南瓜,哪一件事都是老五领头,最少也是个二把手。老五的绝招是到外面垸里去钓鸡,先用一枚大头针弯成鱼钩一样的形状,再用细线系好卷成一个团揣在裤子荷包里,然后就装作从别人垸前经过。趁人不注意时,用两个指头一弹,就将钩着小虫的钩子弹到一群鸡的面前。哪只鸡若啄了那钩子,便脱不了身,不吭不响,乖乖地随着他走。碰到有人时,他们就停下来,那鸡也呆呆地不往前走,那线细得谁也看不出破绽。走到没人处,他再将线一收,将鸡用外衣包起来,唱着知青们最爱唱的《再见吧江城》,旁若无人地往回走。
这个秘密是秦四爹后来发现的。除了猫狗之类的小东西喜欢跟在人的后面走,别的动物没有这个习惯。那天他看见一只公鸡跟着老五走走停停,就起了疑心。他捡起一块石子朝那只公鸡砸去,公鸡一惊,衔着一根细线飞了起来。为这事,秦四爹扣了老五十个工分。并将扣下来的这些工分划到我家的账页上。秦四爹曾说,当年十个工分虽没有两只鸡值钱,却比两只鸡重要,那时想多挣十个工分不知道有多难,年底算账时,十个工分往往可以决定这个人属于哪一类,是先进人物,还是落后分子。
秦打铁的房子无人去住,就连秦四爹这样的孤身老人也不肯要那房子,大家都看着它一天天地败落下去。老五说,若在城里管他什么原因,只要像房子的都会有人抢着去住。父亲问老五敢不敢进这屋。老五说,三十年前他是坟墓敢躺、棺材敢睡,现在不行了,有后顾之忧,他大小有一座酒楼,不能让生意惹上晦气。父亲没有恶意地说老五,当年他们做知青时总是嘲笑农民,这封建,那落后,怎么一有了钱财,反倒比农民还封建落后。老五说了句很深奥的话,人不可能没有文化传统,也不可能不批判传统文化。
这时,从小河滩帐篷里传出一阵手风琴声。
大家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一下。
老五说:“这是白狗子在拉。当知青时,他想要一只手风琴都快想疯了,现在他可以买下全中国当年生产的全部手风琴。”
父亲说:“可他拉的曲子没有从前的好听!从前他拉的那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用说你们哭,就是我也曾想哭!”
白狗子拉的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老五皱着眉头说:“这曲子就应该在夜深人静时听!现在让人听,太早了点!”
我望了望后山,太阳仍有老高,黄昏还没露出踪影。我找了两遍,山上没有秦四爹的影子,那头黑色黄牯也没见着。
黄昏来临时,小河滩上首先冒起一股青烟,开始是浓浓的黑黑的,上升得很快,样子还有些猛。只一会儿,领头的那团乌云一样的烟雾,就顺着山势爬到山巅之上,在夕阳的映照之下,迅速幻化成一片彩霞。随后产生的青烟就没有这种性子了,它徐徐地缓缓地,甚至还有些绵软无力,还没达到半山腰就被渐起的暮色化解得若有若无。因为这青烟,才能看见晚风的样子。晚风的确像月里嫦娥舒开的长袖,它在半空里一挥而过,却在地面上留下许多生机与希冀。那堆忽明忽暗的火被白狗子和老五他们叫作篝火,火堆旁有女人在迫不及待地唱着歌,在风中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飘荡着。
父亲和垸里的人都在说,他们还是从前的老脾气,自己将自己弄得特别忧伤,好像是天要塌了下来,却又与别人无关。
秦四爹一直不见回来,白狗子已问过好几次了,他说他无论如何也要同秦四爹尽快见上面。
天黑之前,白狗子开着他的凯迪拉克到镇上去打电话。他的手机在这一带无法使用,只是一块无用的废塑料。白狗子开车离开时,老五在旁边笑着说他刚收了个小蜜,一天不见就心里发痒。白狗子开玩笑地用凯迪拉克去撞他。一不小心,车头撞在稻场边的石磙上。白狗子停下车开门看了一眼后,有些不高兴地责怪老五。老五不以为然地说,这点小事也值得伤和气,修一修也就一万元左右,谁也出得起!听见老五的话后,垸里的人顿时伸了伸舌头。白狗子像是想通了,笑一笑,钻进车门,只见满车身的彩灯一亮,凯迪拉克一下子蹿出老远。白狗子的车跑得很快,十几里山路一会儿就跑了个来回,人还没从车里钻出来,满脸笑容像花朵一样先从车窗里开放出来。
秦四爹依然不见回来。
我去他的小屋看了看,屋里的确没有一点动静。
天完全黑了,我有些着急,就对父亲说,自己要上山去找秦四爹。父亲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回屋拿上一只手电筒一个人向后山走去。
父亲对秦四爹的呼唤声在后山不停地回荡着。
随着篝火的亮堂,老知青们的歌声也清晰起来。他们都围在篝火四周。白狗子仍然拉着他的手风琴,老五在吹着一支被他们叫作萨克斯的铁管子一样的东西。没有歌声时这两样东西奏出来的音乐特别好听,而无论是手风琴还是萨克斯,当它们独自奏响时,就更动人了。垸里的很多人都来看稀奇,大家不远不近地站着,不与白狗子他们混在一起。
那几个女知青正在小声唱着一支让我听来很熟悉的歌时,白狗子忽然站起来,将手风琴猛地拉了一阵,然后调子一低,突然深沉地唱起来。
我想起来了,这首歌名叫《三套车》。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在屋里哼着这首歌。但他从不在母亲面前唱,好几次他正唱到得意时忽地戛然而止,我问他怎么不唱了,他说不想唱就是不想唱。后来我弄明白了,只要父亲的歌声突然一断,不一会儿母亲必然会出现。我以为父亲是怕自己唱不好,坏了自己在母亲心中的形象。父亲的确喜欢这首歌,除此以外,我没听见他唱过别的。
母亲也很喜欢听这首歌。有一次,父亲傍晚回家,拎了一桶水到后门外冲凉。哗哗的水声使他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归来。母亲没有惊动父亲,任他唱完了,才装着刚回的样子出现在父亲面前。
白狗子唱完后,老五用萨克斯管又将那曲子反复吹了几遍。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我感到她的身子在明显战栗。
我想回头时,母亲用她的双手将我的头紧紧抱住,不让我往回看。我还听见母亲在自言自语说:“他们怎么不哭了,那些年他们只要坐在一起唱着这支歌,一个个都哭得死去活来!”的确,我在篝火旁看到了一股悲伤的烟雾,篝火旁的男人都在猛烈地抽烟,女人则用双手托着腮帮,除了歌声的旋律外,没有第二种声音。后来,垸里的女人中,有一个人哇地哭着跑开了,接着又有一个女人用双手捂着嘴踉踉跄跄地冲入夜幕。
母亲的战栗更厉害了,她的双手无力地垂在我的肩上,用极小的声音对我说:“大树,送送妈妈,妈妈想回去!”
回到家后,见父亲还没回,母亲终于忍不住趴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头大声地哭起来。我心里预感到了什么,有些替父亲伤悲。我从自己屋里拿了一坨冰糖,放进杯子里冲了半杯水,递给母亲。
喝完冰糖水后,母亲才镇定一些。她告诉我,她和那两个女人曾经都是公社宣传队的,那两个女人在宣传队里与两个男知青好上了,还偷偷怀过他们的孩子,两个女人为他们一共做过五次人工流产,每次都是她在偷着照料。男知青招工回城时,说好马上接她们去,可后来一直杳无音讯。等了几年,她们才嫁到秦家大垸。我以前就听说过,这两个女人都不能生孩子,原因是**被刮破了,先前不清楚是与知青们发生了事。
两个女人我都叫婶子,我的两个同宗叔叔对她们很不好,他们自己在外面乱搞,回来后还动不动下手狠狠揍这两个婶子,骂她们是破罐子。逢到这样的时刻,母亲从来不去劝解,她总是朝别人求情,请别人去劝解。很小时,我以为是母亲胆小,不敢上前去。有一次,我偶尔碰见母亲和那两个婶子躲在我姐姐的房里,抱头痛哭,而且母亲比她们哭得更伤心更带劲。
母亲在床上哭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
窗外传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歌声。
母亲听了一阵,情不自禁地说:“那时宣传队里有个叫欧阳的,他个子最小,饭量却最大,一份饭连半饱都吃不到。他在《沙家浜》里演四龙,在《智取威虎山》里演小炉匠。他家里情况最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外加叔叔,一家人竟有五个关在监狱里,并且全都是政治犯。亲戚六眷没有谁敢同他来往。我见他可怜,就常从家里拿些红薯给他吃。那年冬天,过年时,雪下特别大,所有的知青都回城过年去了,就他一个人没地方去,三十早上竟跑到我家里来,哭着喊我姐姐,要我留他在家里过个团圆年,如果我不留他,他就去跳崖。我只好求你外婆留下他。夜里他反复教我唱这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他唱得真好,若不是过年,我真的要再哭一场。夜里,大人都睡了,他非要我同他一起在火塘边等着听零点的新年钟声。新年钟声刚响一声,你秦四爹就带着民兵将他抓走,说他用坏歌儿毒害我。那场雪真大,有的地方都快没了腰,我跟在他们后面打滚,非要秦四爹放了欧阳。秦四爹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对我说实话。他说知青已害了好多农村姑娘,他不能看着我也被欧阳害了!”
母亲叹口气说:“后来,秦四爹还是将欧阳放了,不过他派了一个人将欧阳一直送回山那边的知青点。”
说着话,母亲竟小声唱起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花儿为什么鲜?为什么这样鲜?哎,鲜得使人,鲜得使人不忍离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我从未听见过母亲唱歌,更没料到母亲的歌会唱得这样好。母亲唱完后,我们沉默了好一阵。河滩上空盘旋的旋律,发生了变化。母亲后来开口告诉我这首歌名叫《小路》,是俄罗斯歌曲。
我说:“妈妈,你告诉我实话,你后来是不是与欧阳相爱了?”
母亲怔怔地半天没有回应。
我心里有些明白,就说:“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爸爸!”
母亲长叹一声说:“你爸他都知道。欧阳走时,我偷偷送他,还是你爸在前面探路。怕被你外公外婆碰见。”
我说:“你们有过孩子吗?”
母亲起劲地摇摇头,她说:“欧阳全身都是病,我只是照料他。”
母亲顿了顿后又说:“他走时答应治好病就会回来娶我!可他们都一样,一去就不回头!像河里的流水一样。他父亲后来平了反,前几年还老在电视中露面,他们父子长得极像。曾经,电视里转播了他父亲同学生们的对话,有个学生当面质问他,为什么不对独生子的胡作非为加以管束。老欧阳当众抹了一把泪,说儿子**时因父母问题受株连,平反后自己想给儿子以补偿,岂不料事与愿违。听那口气,像是犯了什么事,也被抓进牢里去了。”
母亲这时已经平静了不少。
我出门往小河滩上走,半路上碰见父亲。他没能找见秦四爹,回来邀几个人再上山去。我忽然想起秦四爹常提起那个战备洞,就叫父亲不用去了,秦四爹一定同那头黑色黄牯躲在战备洞里。父亲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他擦着我的肩头往家里走时,我突然说了一句话。
我说:“爸,你真了不起!”我真的敬佩父亲对母亲一向那么好。父亲好像不在乎我这话里的意思,继续走自己的路。走了几步,父亲回头问了句:“你妈她没事吧?”
我说:“没事,她还爱着你哩!”
父亲轻轻笑了一下,我以为他不再说什么,他离我很远以后才独自说了句:“都走了这么多年,还回来干什么哩!”
篝火旁唱歌的知青和围观的垸里人几乎不见少。唱歌的人很投入,看的人更投入。特别是那几个很有点胖的女知青,跳出一个有藏族味道的舞蹈时,身边几个年纪很大的男人女人,眼里都放出了光芒。他们说这舞蹈叫《洗衣歌》,过去知青们逢演节目是必跳的,真是迷死个人。现在她们发福了,身材没从前好看,但眉眼间,手足腰上的那些味道还在。他们还认得眼前那个身体最胖、头上白发最多的女人,就是当年跳独舞的那个小姑娘。让他们觉得可惜的是那个演解放军的男知青没有来。白狗子说,那个男知青到澳大利亚帮人洗碟子挣外汇去了。白狗子当年是B角,他放下手风琴到女知青中间,刚一抬手足,周围的人就大笑起来,年纪大的人说他现在的样子只能演狗汉奸。
白狗子不在乎,他用不太听使唤的手脚比画了一阵,猛地停下来,大声唱道:“哎——谁来给咱们洗衣裳嘞!”
几乎没有停顿,一旁的男知青马上接唱:“——没得人!”
白狗子又唱:“——谁来给咱们做早饭嘞!”
男知青又接唱:“——没得人!”
我听见这词与《洗衣歌》原词不同,就明白这是他们当年自叹自怜时瞎编的,他们一顺溜地唱了很多,都是就着现成的曲子改词,唱着唱着他们的情绪就有些低落。听的人中,先是大人们开始撤,然后小孩子也走了,白狗子和老五在篝火旁轮番大声叫着,要大家明晚再来,他们要正式演几个节目给乡亲们看。
我回家时,一不小心看见父亲和母亲坐在一条板凳上紧紧地抱在一起。见我回来了,父亲想松手,但母亲将他箍得死死的。我觉得自己脸上发烫,钻进自己房里,抬头看了看姐姐的照片,然后在房里鼓起掌来,并说:“好浪漫的电影呀!”
小河滩上的歌声一直响到很晚。歌声消失后,接着消失的是手风琴,我以为剩下的萨克斯管也会很快消失,可它一直不肯退出夜空,有时候它变得极微弱,几乎等于没有声音,只剩下那么一点点的旋律像游丝一样在风中飘荡,若有若无,亦虚亦幻,当心随夜色静下来时,它又悄悄地从哪儿飘出来。初听到时还以为是错觉,往下的声音也还不敢相信是真的,非要等到这些都来过之后,那萨克斯管的声音才又完完全全地回旋起来。萨克斯管的声音如同母亲的手在我极度痛苦的时候,细细密密地抚摸我的心窝。在萨克斯管的声音中,我一直注视着姐姐的那双眼睛。在那些忧伤的微笑背后,我感到姐姐那微微颤抖的嘴唇,在喃喃地说着:回家。回家。
萨克斯管的声音正悠扬的时候,从窗后黑黝黝的大山中传出一声长长的牛嗥,是秦四爹那头黑色黄牯在叫。我真有点不明白,在自己垸里见到外来的老知青,秦四爹为什么还要躲。那防空洞又黑又冷,说不定还有什么野物,在那里面待着有什么意思。
夜里,我梦见了姐姐,不知为什么她总在哭,她什么也没对我说,却又哀求着要我千万别将她的情况告诉父亲和母亲。醒来后,我盯着黑洞洞的窗口望了半天。
天亮后,母亲起床了。她先将笼里的鸡放了出去,我穿好衣服走出去时,母亲正对着城里的方向出神。
我问她:“人做梦是不是与实际情况相反?”
母亲说:“是呀!前年我做梦时见到你外公外婆的病好了,逢人就笑,不多久他们就死了。”
我放下心来,不同母亲往下说,出了门就往后山爬。
那几顶帐篷在小河滩里寂静地搁着。帐篷边有一个黑影,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一棵小树,仔细看过几眼才发觉那是一个人,我觉得那只能是白狗子,那样子像是将纸铺在膝盖上写字。
战备洞在半山腰的一处土崖上,洞口有些塌方。
我的判断一点也没错:一行牛蹄印点点划划地通向洞里。
我刚爬到洞口,就听见秦四爹正在里面说话。
秦四爹说:“连文兰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么好的一个姑娘硬是被人逼得走投无路。我可不是要害她,她性子不好老爱一个人发愁发闷,一个人流眼泪,身体又不好,三伏天也不能下水田干活。谁叫我当大队长哩,见她那样子我就想照顾她。她感激我,要同我好,我又没老婆,不找她还能找谁哩!只是我性急了点,那么急匆匆就上床同她睡了,但她并没有恨我。秦家大垸这儿都是这样,男人不行点蛮女人哪会主动迁就你!只要事后继续好下去就行。可他们却将城里的规矩搬到这儿来,要问我的罪。我有什么罪,真有罪文兰就不会那么舍不得将胎儿打掉!我牢也坐了。儿子还没出生就被人弄死了,后来我又等了这么多年,总想着文兰会回来,现在倒好,恐怕连魂也见不着了。她在阴间也不知道被分配到哪个国家,哪个县市,哪个单位,叫我如何去找她!文兰可是对我说过,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不然我怎会这么痴痴地等她。我相信她,她当时说我害她是被人逼的,那不是真心话,是白狗子他们教给她的。白狗子他们一直对我不满,想将我弄倒了,没有人敢再管他们。我听见过他们骂文兰,他们说文兰是知青中的败类,丢了知青的脸,那么多男知青她不爱,却要同一个土克西鬼混。他们还发誓,不将文兰和我拆散,他们就集体跳崖。他们又向文兰许诺,只要她别说自己是自愿同我发生关系,再有招工回城的指标,他们一定优先让文兰先走。文兰被他们反反复复地折磨得糊涂了,就昏头昏脑地答应了他们。我坐牢后,文兰曾送了九个糖包子给我。看守没有对我说送糖包子的人是谁,可我知道是文兰。因为我对她说过,她胸前的漂亮山峰像两只糖包子一样诱人。为什么要送九个,那是长久永久的意思,她叫我不管多久也要等着她。糖包子是圆的,所以她还说等久了就会有我们的团圆日子。她后来还给我写过信,有好几封,都被看守的贪污了鲸吞了。他们对我和文兰的事特别好奇,有几次借提审时问我同女知青在一起时的感觉是不是很特别。我不肯告诉他们,他们心里很窝火,便想偷看那些信中说的是什么。那些女知青在大家的眼中,再不好看的也比得上仙女。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我和文兰是真心相爱,否则我绝对不会对她动歪心思。我要是那种人,为什么我后来不再找个女人,我就是要让那些用歪眼睛斜着看我的知青们看看,我对文兰是忠贞不贰,这辈子我心里只有她。文兰接不到我的回信心里觉得很苦,她奈何不了周围的城里人,只好听他们摆布。他们让她结婚她就结婚,他们让她嫁人她就嫁人。可她心里只有我,她的心是永远不会嫁给别人的。别人娶她就像娶了一头母牛,她没有情给人家,更不会献出自己的心。别人就一天天地虐待她,她没得吃没得喝,没得穿的没得戴的,身上只剩下一张皮包着一把骨头,这种样子只有跳江。跳进江里,江水那么深,那么宽,那么长,谁也看不见她的样子,连我都看不见,这是她最后的心愿,她只有这样表示她还爱着我。你说对吗?去年你的老伴老死时,你不是也不愿去看一眼吗?都这个分上了不看为好。关键是两个人的心要在一起。别人都说我苦,那只是别人的事,他们以为这样苦才会觉得苦,我不把这当作苦,那它怎么也不会苦了。我把文兰装在心里,就等于将幸福装在心里。心里幸福只有自己知道。心里有盼头那才叫真正的幸福,一想到文兰哪一天会突然回来,我就快活得要死。幸福不幸福关键是心里。你看白狗子他们,一台车比全垸人的家当都值钱,穿的戴的用的全都现代化了,可他们为什么还要跑到这个被他们诅咒了没有一万次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地方来看看,一定是他们心里找不到幸福的感觉了。先前以为能回城就是幸福,回城了又想着升官发财成就事业就是幸福,现在是不是又以为只有到了美国才是幸福?这是幸福对他们的报应,人太贪了,它就会让你找不着。我不贪,我有我的幸福。你觉得我说的那些都对吗?文兰一定是那样的,她的性格我太清楚了,她会那样做的。”
洞里很黑,除秦四爹的声音外,我还听见牛尾巴在地上拍打的声音。我将眼睛闭了一会儿,再睁开时,看见秦四爹还在梦呓一般对着黑色黄牯诉说着。
我挨着他坐了一会儿。
他闭着眼睛对我说:“天亮了?”
我说:“都快出太阳了!”
秦四爹说:“昨晚我总算将文兰的事都想透了。她的确是个好女人。”
我说:“白狗子和老五都不愿谈她哩!”
秦四爹说:“他们哪是不愿,是不敢!” 刘醒龙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