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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他还活着。
最黑暗的六月,还有几周就要高考,田小麦和她的同学们,仿佛随时会崩溃的琴弦,被迫每天每小时甚至每分钟都在复习同样的曲子。
上个星期,派出所抓住了两个小流氓,最近经常在南明路附近活动,傍晚时分出来骚扰女学生,结果正好被巡逻的警察逮住。两个混蛋对所有坏事都供认不悔,他们承认最大胆的一次犯罪,是晚上在旧工厂的废墟,意图**一个单身女孩,看样子是南明高中的女学生,但没想到出现了一个见义勇为的男孩,居然把两个流氓打走了。派出所的所长大为惊讶还有这种人?想要寻找传说中的黑夜英雄,却始终一无所获。
田跃进听说了这件事,照例也过来审讯了一番,这两个流氓自然成了杀害慕容老师的嫌疑人,不过审问了几次都没有结果,老田没有刑讯逼供的习惯,也认为这两个家伙没有杀人的狗胆,便作为一般的刑事案件处理了。
不过,若要是让老田知道,两个流氓意图**的女孩就是他的女儿,他们恐怕都会被他打成残废。
田小麦,也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又是一天晚自习,钱灵还在认真地背单词,小麦溜出来穿过马路,来到对面的小超市。
月光,洒在四周黑色的荒野,店里寂静得让人发慌,没有见到店主大叔,只有坐在收银台后面的少年。
秋收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一句话,继续低下头发呆。小麦皱起了眉头——他居然无视自己?何况,旁边并没有其他人。
既然,他是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田小麦也不主动跟他说话,而是故意把脚步踩得很响,到货架上拿了瓶洗发水,重重地放到收银台上。
秋收拿起洗发水照过条形码,淡淡地说:“15块9毛。”
她掏出二十块钱,在接过找零的同时,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对不起。”
“你怕被人听到?这里除了我们俩,连个鬼都没有!”
秋收这才忧心忡忡地说:“我还记得你爸爸警告过我的话。”
“你怕了?你就是这么一个胆小鬼?算我看错你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说话?”
“因为——”她倒是被这句话问住了,一时语塞而沉默,看着少年忧郁的双眼,说出了心里话,“只有和你说话的时候,我才会感到无拘无束,不用考虑什么后果,想说就说,想唱就唱!”
“你不是有死党吗?”
“钱灵?是,她是我的死党。不过,有些话只能在女孩子之间说,有些话却是不能在女孩子之间说的。”
“我不懂。”
小麦斜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根本就没接触过女孩子,哪能懂这些?”
“可是,好像除了很小的时候以外,我从来就没有无拘无束过——许多话我都不敢说出来,许多话都要反复地在脑子里想过。”
“因为你自卑!”
秋收深深呼吸了一口,果然露出自卑的眼神:“也许吧。”
“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在你对别人表现自卑的同时,也隐藏着强烈的自尊心。”
“不,你不会真正了解我的,因为我们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没有什么不同的世界!只有一个世界!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里。”
“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茫然地摇摇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改变这个看法。”
小麦咄咄逼人地说:“别再谈论这些沉重话题了好吗?我想要告诉你,不用理睬我爸爸的话,我从来都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他更没有权利这样要求你!放心,他不会来找你麻烦的,否则我和他没完没了!”
月光洒在小超市的窗户上,秋收摸着冰凉的玻璃说:“你忘了五年前的教训?你一定要跨过那条沟,结果怎么样呢?”
五年前?她尝到过那个滋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这条摔断过的腿,现在小腿肚子上还有道疤痕。
跨过那条沟的教训?
正当她不知如何作答,却发现身后多了几个女生,恰是同班同学——她们都看到小麦和少年说话了,纷纷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似乎当场抓到了某件八卦。
原来,今晚的自习会持续到深夜,大家都想趁着小超市关门前,过来买些吃的垫饥。
这回她却不再躲闪回避,无所畏惧地给了同学们一个白眼,继续靠近秋收说:“我不怕!”
秋收羞怯地看着她的眼睛,同时看着她身后那些女生们,低声说:“我怕!”
“你不是这种人!”
“我有些不舒服,我让爸爸过来收银。”
说罢,他叫出后屋的店主大叔,便扔下店里的人们,一个人跑到外面的月光下。
小麦大胆地追出去,完全无视身边的同学们,正巧在门口撞到了一个人,却是她最好的朋友,钱灵。
“你怎么了?”
钱灵也是出来买夜宵的,疑惑地看着心急火燎的死党。
小麦半句都没回答,绕过门口挡道的钱灵,径直向着少年方向追去。没想到他骑上一辆自行车,消失在南明路的深处。
她的嘴唇几乎被自己咬破,捏紧双拳回过头来,看到许多女生异样的目光。
“看什么看!”
沉下脸对同学们大喊了一句,快跑着穿过马路,将目瞪口呆的钱灵抛在身后。
她没有回教室自习,径直钻进寝室的蚊帐大哭了一场。
不是为少年的逃跑而哭,而是为了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不是自己班级的帅哥班长?也不是隔壁班级的篮球队长?或者学校里的其他某个男生?如果是钱灵和她的那些追求者,没有人会用那种目光看着他们,只要不影响到高考的复习,就算老师看到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他们都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而他,却是另一个世界,甚至另一个物种!
人,和,人,竟是那么的不一样。
忽然,蚊帐被人掀开,就像藏身的地洞被人打开,钻进来的却是钱灵。
她打开床头的小灯,照亮小麦满脸的泪水——她还从没见过小麦哭成这样。
田小麦立即抹掉眼泪,强颜欢笑道:“你不去自习?”
“你不去,我也不去!我们不是死党吗?”
“好吧,我只想一个人休息下。”
钱灵抓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红红的眼圈说:“小麦,我看到了,我看到你出去追他,其他同学们也看到了,真是不可思议——怎么会是他?我还以为是三班的眼镜帅哥呢!”
“够了,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可没有谈恋爱,从来都没有谈过!”
“你骗不了我的?我怎会看不出你的变化呢?最近这段时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我说要一起散步的时候,你就说要去干嘛干嘛?好几次晚自习的时间,你都悄悄地一个人溜出去。以前我们喜欢一起逛小超市,可是你都不再陪我逛了,是不是想甩开我单独行动?”
这番话说得小麦心里发慌,果然是死党才这么有心,一举一动都没逃过她的眼睛。
“对不起!”
钱灵说话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淡淡的嫉妒,那是女人对情敌才有的嫉妒:“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不是说过吗?任何心里话都跟彼此分享,我愿意和你分享,你呢?”
“亲爱的!我知道,你是最关心我的人。”小麦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紧紧抱住死党,抱住那个温暖的少女身体,就像她们还是小姑娘那样,亲密地耳鬓厮磨一番,“可是,我现在心里很乱,只想一个人呆着,以后会跟你说的。”
“好吧。”钱灵在退出蚊帐前,又警告道,“小麦,你一定要小心!小心不要跨过界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怔怔地看着死党的眼睛,低头轻声回答:“明白,谢谢!”
第二天。
慕容老师的三七。
二十一天,迷人的女老师死去已有二十一天,小麦本该悲伤地度过这二十一天——不过,因为有了另一个人,她的悲伤却减轻了许多,反而多了些从未有过的快乐。
可是,月色凄凉的今晚,所有悲伤又涌上心头,关于死去的慕容老师的,也关于田小麦自己的。
走出校门,隔着马路眺望小超市,还是只有秋收一个人。他也知道今晚是慕容老师的三七,没像往日那样在收银台后发呆,而是不停地徘徊,看着窗外的月光长吁短叹。等到他出来要锁门时,小麦飞快地窜过马路,用力拍拍他的后背。
十八岁的少年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才看到小麦的脸——还以为会见到死去的慕容老师。
她特意穿了一身白衣白裙,黑夜里如传说中的聂小倩:“有火柴和手电筒吗?”
秋收将两样东西拿给她,收完钱轻声地说:“我知道你要去哪里?”
“嗯,今晚是她的三七祭日。”
“你忘了上次遇到过的危险吗?”
“没忘。”她看着黑色的荒野,并不知道那两个流氓已被逮住了,“所以,我来找你。”
少年从外面把小超市的门锁好:“如果我不去呢?”
“那我一个人去好了!”
话音未落,小麦就往旧工厂方向走去,身后响起少年的声音:“等一等!我陪你!”
秋收瘦长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身边,一同没入黑夜的海洋。
夏夜,满地荒草是秋虫的乐园,此起彼伏着蛙声与蟋蟀声,中午常有男生过来捉蟋蟀。
他警惕地看着四周,搜索可疑的人影或情况。月光很快消失,夜空布满浓密的乌云,冷风呼啸着掠过发际,只能看到眼前摇曳的树丛与野草,与身边少女闪烁的目光。
几分钟后,总算摸到了废弃工厂,高高的烟囱也看不清了,只剩恶梦般的黑色剪影。秋收用手电光线四处扫射,好不容易找到慕容老师的蒙难地。
小麦从背后掏出一本书,没等秋收看清书名,她已擦亮火柴,如坟墓上的一团鬼火,点燃了书的封面——火光燃烧纸张的刹那,似乎照出一个女人的容颜。
少年哆嗦着问:“什么书?”
“简•爱。”
她平静地说出那个家庭女教师的名字,这本书同样也是慕容老师送的。上周她把这本书借给了秋收,前几天刚从他手里还回来。
“这本书不错,干嘛烧了?”
“也许——”她看着火焰渐渐吞噬整本《简•爱》,就像吞噬一个女子的尸体,“慕容老师在地下也想再看看这本书。”
秋收再也不说话了,看着一身白衣的少女小麦,看着荒野里的一团火焰,看着灰烬如柳絮飞上夜空,转眼消失在黑暗的深处。
小麦的白衣白裙牢牢裹紧自己,不知是被烟火熏得还是悲伤惹的,泪水忍不住滑下脸庞,捂嘴轻声说:“老师!老师!你能听到小麦的话吗?我知道许多人不喜欢你,这个糟糕的世界对你很不公平——你走了!可我还留在这里,留在这个糟糕的世界,我觉得好孤单好害怕,我觉得自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也会被所有人抛弃?我该怎么办?”
忽然,打湿白裙的不仅仅有泪水,还有从天而降的雨滴。
火焰迅速熄灭,荒野上飘满凄风苦雨。秋收下意识地拉起她的手,想要往外面冲去,却被转眼赶来的雨点打了回去。
荒芜夜晚的工厂废墟,已被黑色的倾盆大雨覆盖,像一堵冰冷坚硬的水墙,阻断了这对少男少女的逃生之路。
小麦茫然地看着风雨如晦的夜空,那些重重砸在身上的雨点,全是慕容老师在天上的眼泪?她已收到了化为灰烬的《简•爱》?还想对最爱的学生说些什么?
眼看全身就要被从里到外淋湿,两人就地寻找避雨之所。秋收打着手电照出一条小路,紧紧抓着小麦颤抖的胳膊,冲进后面残存的厂房。没想到屋顶早就开裂,露出筛子似的无数缝隙,同样下着瓢泼大雨。
手电慌乱地四处照射,突然闪过一条地下通道,照出一道船舱似的铁门。
地宫般的“舱门”。
少年抓着她跑下地道,用力转开“舱门”上的圆形把手,这才摆脱头顶倾泻的大雨。
同时,小麦闻到一股呛鼻的气味,蒙住口鼻猛嗽了几下。秋收被迫让铁门敞开着,尽量流通空气驱散异味。幸好门外有道排水沟,只有极少的雨才会渗进来。
手电往地下室里照了照,看不清深处藏着什么,只能照到近门的墙壁上,布满厚厚的蛛网和班驳的裂缝。
“别再往里照了!”
小麦终于发出声音,她害怕照出某具可怕的尸体,抑或真正隐藏的恶鬼。
于是,手电停留在了她的身上。
全身湿透的十八岁少女,白衣白裙紧贴在身上,露出豆蔻年华的线条,如一株雨后破土的萌芽,诱人地站在黑暗的地底,等待某个幸运儿的采摘。
“别看我!”
她又尖叫了一声,双手小心地护在胸前,蜷缩起来躲到墙边。但她又不敢脱离手电的光线,更不敢退入秋收看不到的黑暗深处,只能尴尬而害羞地低下头。
颤栗片刻,她打了一个喷嚏。
“不行,你这样会感冒的。”
秋收又用手电往里照了照,才发现有一大堆木材,大多是门窗的木框和板材,大概是厂子倒闭时,拆下来又没来得及运走的。他扯下几块最干燥的木板,放到靠近墙边的空地,上面还连着一些破布和窗帘,全是最容易燃烧的东西。
他从小麦手里拿过火柴:“不要都受潮了!”
连续划了十几根,终于点亮一根微弱的光芒,火焰上下跳跃片刻,把整块木材都烧着了。他又往上加了好几块木头,只要不被雨水浇灭,还足够支撑好一会儿。
于是,秋收把手电交给小麦说:“你去火边坐着,快点把衣服弄干,千万别着凉。”
“不行!”
她警觉地看着少年,难道就这样穿着衣服烤火?
“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径直走到“舱门”口,“我在外面等你!”
“别!”
小麦刚说出一个字,少年就走出地下室,重新把舱门关上了。
她的后半句话:“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我害怕!”
火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渴望温暖的本能,迫使她挪到火堆旁,脱下身上的衣服,祈祷可以快一点烘干。舱门并没有被少年关紧,故意留了一道缝隙——当然不是为偷看少女的身体,而是让烟雾从舱门排出,否则小麦会在地下活活熏死。
黑暗神秘的地下室,一个魔女正在围炉取暖,她除去了身上所有衣物,就像文艺复兴大师们笔下的少女,光与影围绕着她的身体与容颜,那是最诱人最骄傲的身体,也是最恐惧与最彷徨的灵魂。
她并不知道,自己就是一个魔女。
许多年后,魔女才会知道这里就是“魔女区”......
数十分钟过去,她已往火堆里添加不少木材,身体也从冰冷变得渐渐温暖。她看着火光下自己的身体,竟发出红色与金色的反光,像宗教油画里的光晕,童女圣母的容颜——这个十八岁的身体,是一块刚挖掘出土的玉石,尚未被雕琢过哪怕一次,白璧无瑕地守候在大雨之夜,从未曾给任何人看过,更未曾许诺给过任何人。
终于,那身白衣白裙差不多快干了,长长的秀发也快干了一半,她飞快地重新穿戴整齐,打开舱门喊道:“秋收!我好了!你快进来!”
浑身湿透的少年冲进来,跑到火堆旁边拖下上衣,露出瘦弱的肩膀和胸脯,浑身哆嗦着上蹦下跳,驱散冰冷雨水的寒冷。
白衣白裙的少女田小麦,站在地底的火堆旁,散开长发继续烘干。她看着秋收湿漉漉的后背,看着他裸露的肩膀和胸口,看着火光里他忧愁的眼神,像一匹孤独的幼狼,总有一天要发出荒野的呼唤。
于是,她伸手轻轻触摸他的嘴唇...... 谋杀似水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