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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爱玛端详着他,细细品味气恼带给她的某种变态的快感时,列翁朝前走了一步。寒风上,他的脸显得更苍白,带着更温柔的倦容。他的衬衣领子在他的领带和脖子间稍稍松开,露出里面的肌肤,一绺头发覆住大半个耳朵,只看得见一点耳垂,而他那双蓝色的大眼睛,使爱玛觉得比湖水还清澈、还深邃。
“傻瓜!”药剂师突然大吼起来。说着,他向儿子跑去。拿破仑刚跳进一堆石灰,想把他的皮鞋染成白色。一阵猛烈的斥骂使拿破仑号叫起来。于斯丹急忙赶紧用一把麦秸给他擦拭。但是擦不掉了,得用刀子刮,夏尔掏出刀子递给他。
“嗬!”爱玛心想,“他真像个乡下人,口袋里还装着刀子!”
下霜之后,他们回永镇了。当晚,包法利夫人没去邻居家串门,夏尔走后,她独自待在家中,就又开始对比。下午的感觉和当时的情景都是那么清晰。她躺在床上,望着炉中的熊熊火光,却看到列翁站在那里,一只手撑弯了他那又细又软的手杖,另一只手牵着吮着冰块的阿达莉,她觉得他挺可爱,再也无法使自己不去想他。她回想起他平时的姿态、言行举止、他的一切。她噘起嘴唇,像在接吻一样,反复说:
“是啊,多可爱!多可爱!……他在恋爱吗?”她寻思,“爱谁?……不会是爱我吧!”
一下子种种迹象都浮现在眼前,她的心怦怦直跳。壁炉里的火焰眏照着天花板,火光欢快地跳动。她伸开双臂,转过身仰天躺着。
这时,她充满哀怨地说:“唉!命运捉弄人啊!为什么不去爱呢?谁能阻挡你吗?……”
夏尔半夜回来的时候,她装作被吵醒的样子,就抱怨偏头疼,随后仿佛漫不经心地向他打听晚会的情况。
“列翁先生早早就回房去了。”他说。她暗自高兴,满怀喜悦地进入梦乡。第二天,黄昏时分,她接待了精明的时新商品店老板乐乐先生。
他出生在加斯科尼,但现在成了诺曼底人,结果兼像南方人那样饶舌,又有科州人的狡猾。他胖胖的脸上,不长胡子,软不拉叽的,脸上好像用浅色的甘草煎剂涂抹过一般,满头白发显得那双乌黑的小眼睛更滴溜溜地发亮。没人知道他的底细。毋庸置疑的是他工于心计,进行复杂的计算,连比奈都自叹不如。他彬彬有礼,有礼到卑躬屈膝的程度,逢人便点头哈腰,永远保持着鞠躬或邀请的姿势。
他把绉边帽留在门口,把一只绿纸盒放到桌子上,就以十分遗憾的口吻说,“迄今未得到夫人赏光”。当然,像他那样的小店不配受到一位“名媛淑女”的垂顾,他把这几个字着重强调。不过,夫人需要什么,只消说一声,他负责供应,无论是缝纫用品、日常布制用品、针织产品或时新服饰,没有买不到的,因为他定时进城,每个月去四次,他跟那几家最大的商号关系都很好。您尽可跟三兄弟商行、金胡子商店或大野人公司提起他,那些先生对他特别熟悉!所以,他今天是顺便过来一下,因为十分难得的机会,他进了几种商品,带给夫人挑挑。说着,他从盒子里拿出半打绣花领子。
包法利夫人仔细看了下,说:“我不需要这些东西。”这时,乐乐先生又非常小心地拿出3条阿尔及利亚头巾,好几包英国缝纫针,1双草编拖鞋,4只由囚犯们雕刻成的椰壳蛋杯。然后,他把双手放在桌子上,伸长脖子,弯着腰,张着嘴巴,等待爱玛的定夺。他时而在摊开的丝绸头巾上用指甲一弹,似乎要掸去上面的灰尘,头巾发出很轻微的声音抖动一下,缀在头巾上的小金片就像星星一样在暗绿的暮色中亮闪闪的。
“这条头巾多少钱?”
“便宜,”他答道,“便宜得很,钱也不急,啥时给都可以,我们不是犹太人!”
她斟酌再三,还是决定什么也不买,乐乐先生毫不在意地说:“没关系!以后我们总有机会谈成的,我跟夫人们总是很投缘的,除了我家那口子!”爱玛笑了笑。“我这话的意思是说,”说完笑话,他又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并不看重钱,……需要的话,我可以借钱给您。”
她做出个惊愕的表示。“啊!”他激动地低声说,“我不用费多大周折就能帮您搞到钱,您尽管放心!”接着他就问起法兰西咖啡馆老板泰利耶,包法利先生正在为他治病。“这个泰利耶老头,他究竟怎么了?……他咳嗽起来会把整幢楼咳得摇摇晃晃,我真担心,很快,他需要的会是杉木外套而不是法兰绒紧身衣了!他年轻的时候过于放纵欲望!这种人呀,夫人,生活杂乱无章!烧酒把他的身子烧坏了!不过,眼看着一个熟人就这么离我们而去,心里总会难受的。”
他一边收起他的绿纸盒,一边望着玻璃窗外,拉长了脸说:“可能是天气不好,才容易疾病缠身的吧?我也感到背上老是疼,改天得找先生看一看,好了,再见,包法利夫人,您有事尽管吩咐,我一定效劳!”
他轻轻带上门走了。爱玛让人把晚餐送进卧室,放在一只托盘上,在火炉边吃。此时,她的心情非常好。
“我刚才做得多么明智啊!”她想到那些头巾时自言自语道。
她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便知是列翁来了。她急忙从五屉柜上顺手拿起一块要缲边的布。列翁进来的时候,她似乎正忙。
说话时,包法利夫人表现得兴致不高,问一话答一句,列翁待在那里显得很窘。他坐在壁炉边矮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只象牙盒。爱玛穿针走线,不时地用指甲在布边上挤褶。她不说话,他也不开口了。
“可怜的年轻人!”她想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了?”他纳闷地想。最后还是列翁找到了话题,说他最近要到卢昂去办事。
“您的音乐杂志已经期满了,需要我帮您续订吗?”“不用了。”她答道。
“为什么?”
“因为……”专心地穿针引线。
列翁恨死这活计了。它仿佛把爱玛的手指头变粗糙了。他早已想好奉承的话,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这么说,您放弃了?”他说。“放弃什么呀?”她一惊,“音乐吗?啊!上帝,当然!我最重要的责任是照料这个家,照顾我的丈夫。我只得放弃音乐!”她看看钟,夏尔回来晚了。于是她装出很焦急的样子,反复念叨:“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
书记员挺喜欢包法利先生。可是爱玛对夏尔的笃爱深情却使他酸溜溜地难过。但他仍在赞扬他,他说人人都在夸他,特别是药房老板。
“啊!他这个人挺正派。”爱玛说。“确实是这样。”书记员也说。然后他们就讲到了郝梅太太,郝梅太太很不讲究衣着,平常他们总笑话她。“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爱玛插嘴说,“贤妻良母是没有精力去打扮的。”她又恢复沉默。接下去的一段日子还是这副样子,她的言语、举止,全都改变了。人们发现她精心操持家务,按时去教堂,对女佣人也加强管束了。
她把贝尔特接回家。家里每当有客人来,费丽希黛就把她带出来,包法利夫人脱下她的外衣,让人看看她的小胳膊小腿。她说她最喜欢孩子,那是她的安慰、她的欢乐、她的迷恋,说着,她充满柔情地抚摸着孩子,使人们立刻会联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的萨谢特。
夏尔回家的时候,拖鞋总是放在炉边烤得暖烘烘的。他的马甲再也不缺衬里了,衬衣也不再少扣子了,所有的棉帽分框整整齐齐地摆在衣柜里。她不再讨厌去花园里散步,对于夏尔的提议,她简直言听计从,非常温顺。晚餐后,列翁看到夏尔坐在炉边,两手摸着肚子,双脚跷在柴架上,因为酒足饭饱而脸上泛着红光,眼睛里放射出幸福的光芒,孩子在地毯上爬,那个漂亮苗条的少妇从软椅背后转过去吻他的额头,他不禁对自己说:
“我是痴心妄想!我怎么可能会得到她呢!”他觉得爱玛是那么端庄,可望而不可即。所以他不敢抱有任何希望了。然而,正是这种可望而不可即使他觉得爱玛超法脱俗。他对她怀有一种不含肉欲的纯洁的精神爱恋。它并不妨碍生命活动,人们栽培它,因为它难得,而失去它会带来的痛苦远过于拥有它能给予的欢乐。
爱玛瘦了,脸色有些苍白,脸蛋也拉长了。她平贴在头上的中分的乌发,她那双大大的眼睛,直直的鼻子,她小鸟般轻盈的身姿和默默无语的神态,使她高贵而神圣亭亭玉立于浊世之中。她是那么忧伤,那么安详,同时又那么温柔和那么矜持,使在她身边的人感到一种冷艳的魅力,令不感到寒栗。何止列翁,即使是其他人也逃脱不了这种诱惑,药房老板常说:
“这个女人非同凡响,让她当个区长也没什么不妥的。”
女人们夸她节俭,病人称赞她彬彬有礼,穷人们颂扬她仁慈慷慨。可她心里却充满贪欲和忿恨。这条皱褶平整的花裙掩藏着一颗动荡的心,而表面是那么平静。她爱上了列翁,却保持缄默,以便更从容地在想像中享受无穷的欢乐。看到他反而会扰乱这种情思带来的乐趣。一听到他的脚步声,爱玛的心就狂跳不止。然而,当着他的面,她的激情就一下子减退,只剩下无限的惊讶,使她极为忧虑。
列翁并不知道,当他绝望地从她家走出来,她却从窗子里偷偷地注视着他。他的举动和表情使她不安,她要找个恰当的借口去他房间里见见他。她嫉妒药房老板的女人,因为她和他睡在一个屋檐下。她的灵魂不断地扑向那幢房子,就像金狮客栈的鸽子,总飞到那些檐槽里,湿润它们粉红色的爪子和雪白的翅膀。然而,爱玛越是意识到她对列翁的爱,就越是拼命地把它压下去,掩盖起来,而要让它渐渐消亡。她真希望列翁能看透她的心思,她也设想了一些机会和事件帮助,列翁读懂她的心。但她没有付诸行动,那无疑是因为懒惰、胆怯和羞涩的缘故。她在想,自己对他过于冷淡,现在为时已晚,恐怕难以挽回了。然而,想到“我是个贞洁的女人”,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循规蹈矩的姿态时的快乐和自豪,使她略微好受些,她以为自己在做出牺牲。
肉体的欲望、金钱的觊觎和情感的抑郁让她苦不堪言。爱玛无法自拔,而且在痛苦中越陷越深。她为一道菜没上好或者一扇门没关严而恼火,还会为她没有丝绒衣服,得不到幸福,房子太窄,梦想无法实现而怨天尤人。
最使她恼怒的是夏尔,对她遭受的折磨似乎毫无知觉。他还认为自己给了她幸福,而这种信念恰恰使她觉得愚昧无知和侮辱。她是为谁在恪守妇道?夏尔不正是她追求幸福的障碍和遭受不幸的祸根,就像这条构造复杂的皮带上尖尖的扣针,把她紧紧地套死了吗?
因此,她把一切的怨恨统统归结到他的身上,她为淡化这种怨恨所作的一次次努力,结果使她的恨越发加深了。她对自己的温柔先自反感起来。家庭生活的平凡促使她向往奢华,夫妻关系的平淡使她渴望外遇。她真希望夏尔打她一顿,使她更有理由恨他、报复他。有时,她也对自己残酷的想法吃惊不已。但她的脸上总带着笑容,让人们相信她过得很幸福。
可是她对这种虚伪感到恶心。她好几次想到和列翁私奔,不管去什么地方,跑得远远的,争取开始另一种命运,可她立即就绝望了。
“何况,列翁已经不爱我了,”她想道,“我该怎么办?还能指望谁来搭救我、安慰我、减轻我的痛苦?”
她变得疲惫不堪,经常心慌气短,精神萎靡,泪流满面地低声哭泣。
女仆进来发现她难受的样子,就对她说:“为什么不告诉先生呢?”“这是精神问题,”爱玛答道,“你不必告诉他,他会担心的。”
五
落日的余晖从窗口照射进来,渐渐地光线越来越暗。屋子里的家具,像是沉没在布满浓雾的海洋里。壁炉火灭了,钟滴答滴答地响着,令爱玛感到惊讶的是,在这样宁静的环境下,她的心却乱糟糟如翻江倒海。此时,小贝尔特穿着毛线鞋正站在窗户和做针线活的桌子之间,她蹒跚地走到母亲身边,扯她的围裙带。
“走开!”她母亲说着用手把她推开。小姑娘很快又回来了,走得更近,把两只小胳膊放在她的膝盖上,用她大大的蓝眼睛仰视着母亲,一缕清净的口水流落到爱玛的绸围裙上。
“你给我走开!”少妇疯狂地大吼。孩子被她脸上的神情吓得哭了起来。“走开我好不好!”她边说边用手把孩子一推。贝尔特的脸撞在五屉柜的铜把手上,划破了,流出血来。包法利夫人跑过去把她扶起来,拼命扯铃,扯开嗓子地叫女佣人。她后悔不及正要咒骂自己,夏尔跑了上来。他正好赶回家吃晚饭。
“你瞧瞧吧,亲爱的朋友,”爱玛平静地对他说,“小家伙玩着玩着摔在地上把脸划伤了。”
夏尔安慰她别担心,说完就去拿油酸铅硬膏。包法利夫人不肯下楼去吃饭,她要留下来照顾孩子。
看着已经入睡的孩子,她本来心里残存的那点焦虑也逐渐消失,倒觉得自己又无知又可笑,居然为这么点小事感到不安。贝尔特已不再哭泣,她现在的呼吸也很平稳。微张的眼角还挂着大颗的泪珠,睫毛间可见那双浅色的凹陷的眸子。绷得太紧的胶布把她的脸皮都扯歪了。
“真奇怪,”爱玛在想,“这孩子真难看!”夏尔吃完晚饭,把剩下的油酸铅硬膏还给药房。晚上11点钟,他从药房回来的时候,看见妻子还站在摇篮边。
“我跟你说过没什么大事?”他吻着妻子的前额说,“你不用担心,可怜的宝贝,你会生病的!” 包法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