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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津门城郊外数十里之地,有一条灌溉沟渠,入夏时分,沟渠旁边宽阔的那一大片青青碧草,疯长得竟好似连绵天地一般壮阔。
每到这个时节,便会有热恋中的情侣到此地烂漫一番,情到深处,更是可以跑到齐腰的草地中尽情嬉闹,而每每这个时候,趁着女人们心神陶醉在如画春色和意中情郎之中,男人们往往可以功成。
青草清香弥漫。
几个临河村庄便错落渠侧,鸡犬相闻。
村庄、草地、如花似玉的女子、丰神俊逸的儿郎,真个儿如同画里的仙境一般。
只是今日这画境有些不搭。
在沟渠一处,两个古怪的老人家端坐渠沿,一动不动,只是看着茫茫青草地愣愣出神。
两个老人的端坐,黑魆魆的身影,花白的毛发,看起来就像是在画境中摸了一颗鼻屎一般令人恶心。
艳阳天里,大路上,往来的人丛络绎不绝,摊贩,车马,农人,货郎,应有尽有。
有情侣捂着嘴低低的笑,有人对两位一言不发沉闷端坐的老人指指点点,又不是干柴烈火的情侣,两个大男人坐着看什么美色?
两个老人像是木头一般,坐了许久许久。
当热烈的风再次送来一阵猛烈的青草香味,两个老人才开始说话。
“我好像闻到了她的味道。”穿着一身在烈日下发出阵阵怪味羊皮裘的老人家说道。
“我好像看到了她的身影。”另一个屁股旁躺着一根油光量化泛着光亮木梆子的老人家,眼睛愣愣看着一颗随风摇曳的纤纤青草,说道。
这二人正是羊皮裘和鲁青达。
昨日,在那场与吴鸣的打斗之后,鲁青达认出了羊皮裘老头儿,便是三十年前那个的那个朋友,那个意气风发声震津门的独孤剑极,于是大怒,用木梆子将一身邋遢的羊皮裘独孤剑极敲翻在地,之后便离开。
独孤剑极一路追着他,出了津门,来到此地。二人先是去了沟渠边一间早已垮塌破败的土坯房,然后来到了这里,并在这里端坐了一天一夜。
此时二人虽然在与对方搭话,眼神却并不在对方身上,只是看着那片青青芳草,愣愣出神,仿佛都看到了那道青草般纤细的笑吟吟而脸颊带着小酒窝的身影。
长长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眼神忧伤的鲁青达唏嘘道:“怎地三十年前不回来,一走便没了消息?”
羊皮裘老头儿摇摇头:“若是可以,我早就回来了,我好后悔。”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一个靠谱的说法,我今日便将你敲死在这里,给她作伴!”
羊皮裘想要拍拍自己这位三十年前友人的肩膀,手臂抬起,却轻轻放下,叹道:“一言难尽啊。”
“她一定很孤独,虽然那时候死了那么多人,可是,没一个是与她相关的,我这个当哥的啊……”鲁青达说着,便低下头,用力的将自己的胸膛的衣服拧在一起,纠结着,痛苦着。
“当年,我在离开你们,入津门之后……”羊皮裘老头缓缓开口。
四十年前,羊皮裘老头儿还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才从那个在武林中声名赫赫的世家中满怀着向往踏入尘世,游历江湖,入世。
那个年月,世道如同今日境地,甚至比现在还要糟糕。
天灾,人祸,战乱,哀鸿遍野。
从与世无争衣食无忧的隐世大家族子弟,来到满是乱离人处处萧条凋敝的人世间,羊皮裘老头儿见到了很多难以置信的苦难。
他从来没想到,世道可以艰辛若此。
颗粒无收,吃草根,树皮,官府的欺压,随意的杀人,毫无秩序的城府,令得百姓日子惨绝人寰。
易子而食,疾病,瘟疫,剥削,毒打,任何想都想不到的苦难都被他见到。
到处都是死尸,绿油油的苍蝇吃多了人的尸体,长了绝无仅有的个头,铺天盖地的呼啸在人间。
鲁青达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那时候,他正在为了一筐马粪而遭到毒打。
人,可以下贱到那种地步么?
您敢相信么?人居然可以依靠富贵人家的马粪而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世道的苦难就是这么令人愤怒。
见到鲁青达的时候,是在野外,富贵人家出游,鲁青达就提着篮筐,跟在人家屁股后边转悠。
他在等待。
等待什么?
说来可笑,您一定不敢相信,他在等待人家的马拉屎。
他要捡马粪。
捡马粪做什么?
吃啊!
马粪、牛粪、驴粪,不管什么牲畜,只要是富贵人家里养的,便可以去捡,这些粪便,拿回去晒干,之后拿到河中淘洗,一番淘洗之后,除去了渣滓,剩下的,便是一些没有被牛马消化尽的玉米粒。
富贵人家的牲畜比老百姓吃的都要好。
这是什么世道?
几筐粪便才能收集得小捧玉米粒,把这些玉米粒掺了水煮,放上一把青色的什么叶子或者树根,一顿饭就可以对付了。
树皮草根都抠挖殆尽,无数的百姓饿死,鲁青达就是靠着这个方法,在饿死了爹娘之后,与妹妹一起活了下来。
那时候他的妹妹——鲁青妮,早已经饿的走不动,枯瘦如柴,在家里躺着。
富贵人家与普通百姓,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一边人声色犬马,一边人饿至六亲不认易子而食。
有人吃死人,有人捡马粪,有人咽泥巴。
为了活下来,有什么不可以?
但就是不可以。
马粪都是人家的,人家不让你捡你便不能捡。
那家人不让鲁青达捡他家的马粪,鲁青达苦苦哀求,但不可以,于是鲁青达发了狂。
但他一个饿得力气都没有的人怎么打得过人家?
他被富贵人家的仆役收拾惨了。
独孤剑极路过,见到了这一幕,于是出了手,将之救下。
大家都是人,这个世道怎么可以是这样?
与鲁青达一起回了鲁家,用随身财物换了吃食,为免报复,独孤剑极在鲁家住了下来。
一段时间过后,依靠着羊皮裘的帮助,鲁青妮恢复了健康,出落得亭亭玉立。
接下来,便是一个简单而俗套的故事。
那时候,羊皮裘独孤剑极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的女孩儿,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举一动,犹如纤纤青草,散发着独特的味道,吸引着羊皮裘。
那时候的羊皮裘年轻,英俊,武艺高强意气激昂。
于是情愫渐生。
两人坠入热恋。
又过了一段时间,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独孤剑极却要走了。
他此番入世,背负家族使命,必须在武林中搏出名声。
虽然依依不舍,可是他不得不。
于是要前往津门,那里武人口中的龙潭,蛟蟒蛇虫。
走之前,独孤剑极承诺,会回来娶她。
于是,在鲁青妮的倚门而立远远遥望中,独孤剑极离开了鲁家,去了津门。
年少轻狂的他津门大发神威,除了一心搏名之外,也是想早日赶回,娶鲁青妮。
但他没想到会遇到后来那件事。
张家太爷,给了他一拳两脚,他从此废去。
浑身武艺点点散去,他心灰意冷,几乎陷入疯魔的境地,便是独孤家主都救不了他,于是他黯然离开家族,流浪江湖。
这才有了之后的事情。
也是他不得不向张家太爷讨个公道的原因。
一晃眼,四十年就那么过去了,恍如隔日。
“她的坟在哪儿?”
鲁青达朝着青草地中一处一指,道:“就那儿,坟头虽小,也好找。”。
羊皮裘老头儿走进草甸中,伸手,拂过那些青草。
他的日子并不好过,落魄至有时候思维都不清楚,这么多年的流浪,他从没有一天忘记过这个地方,忘记过那个一看他就脸红的姑娘。
他以为她早嫁人了。
但没想到她已死了。
这怎么可以?
这怎么可以?
羊皮裘到了那处坟头,拔去絮乱杂草,然后正衣襟,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就那么静默在那里,思念着,心痛着,悔恨着……
怎么可以?
“我以为你幸福着。”
以为的幸福终究是以为的。
爱的人不在,她哪里来的幸福?
身后传来脚步声,屁股上背着木梆子的鲁青达站在羊皮裘身边,重重吐出一口气,然后将一个粗布行囊摆在羊皮裘身边:“当年我们去津门找过你,里面都是你当年留下的东西,还有她的,她就想着啊,带着这些去找你,然后就可以随时随地呆在你身边……”
“呼……”眼圈通红的鲁青达说不下去了。
“现在还给你!”
羊皮裘接过布囊,怔怔出神:“她是怎么死的?”。
“强人。”
“我不是教给你们武功了么,怎么会……”
“呵……”鲁青达哭着笑了一声。
当每个人都不想死的时候,当每个人都只有从别人身上获得什么才能活下去的时候,当生命和欲望弥漫,任何事物在眼中看起来都是红通通血淋淋的时候……在万恶的人性面前,武功,算什么?
鲁青达嗓音沙哑:“我已经报了仇,她一生都是清白的,直到死前还在盼着你回来,那眼睛,那头颅,就那么一直看着门框,我怎么转也转不过来,怎么扒她的眼睛她也不闭眼……”
羊皮裘将整颗头插在那小小土堆里,含糊不清道:“对不起。”
“这话你自己对她说去。”
“青妮,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呜呜,呜呜呜……”
极其压抑的哭泣,在青草摇曳中回荡着。
“啊!!”鲁青达再也忍受不住,扑倒在草丛中。
两个乱糟糟的老头,对着一座孤坟,哭得撕心裂肺。
风吹青草轻轻摇晃,如女子点头,酒窝浅浅,笑颜如花。 无敌大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