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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派出所的路上,林悠差点闯了红灯,脸上一副有心事的样子,藏都藏不住。
赵所问:“小林啊,想什么呢?”
林悠答:“所长,我觉得我们今天去的那宾馆,可能有问题。”
“怎么说?”
“尿检的时候,我在走廊上,看老板的神情很紧张,像是藏了什么事情。”直觉告诉她,“如果突击检查,可能会有收获。”
“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确实有点杂。”
赵所觉得有道理,“明天等戴军他们回来,我安排一下。”
回到所里,林悠回想自己这一整天遇到的事情。
王文贵明知道被骗,人去财空,还存有念想。
黄友国有个情深义重,为他添衣取暖的“同伴”。
别人的爱情,至少是看得见摸得着,脚踏实地的。
而她呢?她是「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著无由得近伊」。
亲眼见他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这样也不死心。
听见沈一安他们回来的声音,林悠走出办公室,问:“那个砸车案,有新进展吗?”
沈一安摇头,接了杯凉水,“我打算改变方向,去棚户区那边排查一下。要还查不到,就只能等他下一次作案了。”
每天都盯着酒吧一个点蹲,这么多天了,还是没进展没头绪,再跟下去也只会是浪费时间。沈一安的判断还是很清晰的。
见林悠穿着警服,沈一安问:“晚上有任务?”
林悠答:“跟赵所出警去了。”
“赵所亲自带你?”
“嗯。东湖那边的案子,抓一个诈骗犯。”
“怎么样,什么感受?”
林悠说不出来。她心里闷得慌,血糖、血压都处于低位。
林悠觉得身上发沉,今晚肯定不能再熬夜了,“师哥,我先下班回家了。”
早退,是为了早点睡觉。
可躺在床上,又开始发梦。
林悠上学那会儿,正逢韩流席卷内陆,连北川那座小城也未能幸免。同班的女生放学后扎堆在文具店,收集偶像组合的贴纸和海报。林悠不追星,也欣赏不来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韩流明星,她喜欢干净清爽,棱角分明的男人。是的。男人,而非男孩。
那年电视里正播《又见一帘幽梦》,她喜欢里面的费云帆,才识渊深,风度翩翩,成熟中携着忧郁的气质。
对于年长的男性,林悠总有一种本能的信任感。或许是因为她成长的过程中,非常依赖爸爸的存在,渐而渐之产生了情感寄托。
符合她幻想的男人,需要有岁月的厚重,同时也有生活的通透,自信睿智,却又深情款款,力量与智慧并存。
而这样的男人,似乎只有在虚构的艺术作品中才会出现。
在现实中,林悠唯一见过的,就只有訾岳庭。
他年轻的时候,是真的好看。林悠还记得,他总穿一件浅蓝色的衬衫,纯棉料子,宽松款式,袖子会挽高半截,以免蹭上颜料。他的个子挺拔,肩平背阔,能撑起衣服,身材清净峻峭,穿衬衣最合适。
平时,他是很开朗的人,虽然不怎么有笑脸,却也抵挡不住他在学校里左右逢源,广受欢迎。
但到了画画的时候,他就会变得格外严肃专注。他是那种全神贯注的投入型,别人和他说话也听不见,甚至有时连饭也忘吃,觉也忘睡。第二天,会顶着乱遭的头发和青黑的眼圈来上课。
林悠观察得最多的,是他的手。指节分明,握笔处有茧子,伏起的血管带着力量。他并不像爱惜衬衣那样爱惜自己的手,给她改画的时候,他总是直接用手指去蹭画纸上的炭粉和颜料,没有一次是干净的。
第一堂课,他走进教室做完自我介绍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不需要学千篇一律的技法,怎样画画,那是为了以后要当画匠的人准备的。你们只需要思考,你们想画什么。专注你们眼里看到的,心里感受的,传达它,就够了。”
他是林悠在北川这个小县城里,见过最洋气的城里人。
带学生进山写生时,他会绅士地帮班里的女学生提画箱,一边肩膀背上三个,也毫不吃力。他的手腕总戴着一块黑色卡西欧的手表,带指南针功能的,他们都没见过。
不仅如此,他带来的单反相机,脚上穿的鞋,用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对林悠而言都是很新奇的存在。但统统这些,都不比他身上的气质更为瞩目。
那三个月里,訾岳庭基本就只有一身打扮,衬衣牛仔裤,却也藏不住满身的文艺气质。
他身上的气息,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句诗——「空山新雨后」。
小坝乡的海拔接近一千米,山上树茂草盛,是天然氧吧。逢雨期时,由于气压变化,氧气会变得稀薄。当雨水彻底落身泥土,一切尘埃落定后,冒芽的苗儿开始生长,水珠自叶尖簌簌抖落。湿闷的山林中,满是草本植物的清香在游荡,最后随一场水汽蒸腾,而渐淡无踪。
他就像雨落后的味道。
整个北川,都找不出像他这样的人。
那时全校人,包括整天板着脸的教导主任,还有上了年纪的校长书记,都把訾岳庭当宝贝。初一初二的升学氛围不浓,可以分出精力来发展音体美,这一批支教老师来了后,学校三天两头就让他们搞些文娱活动,实现人才利用最大化。
年轻帅气,有文化又能干活的大学生,谁不喜欢?学校里的女老师也无可免俗,无论年纪,已婚未婚,整天嘴上挂着的都是訾老师如何如何。
他当时有多受欢迎呢?才来北川的头一个月,就有女孩追过来了。
林悠现在知道了,那个追到北川去的女孩,就是肖冉。
那时,林悠是班上的美术课代表,负责每周收交班上的美术作业,然后送去老师的办公室。支教老师没有住处安排,和住校生一起住在校舍,只不过原本八人间的宿舍被改成了单间,上下铺用作放行李。
放学时间卡在饭点,敲了钟,没课的老师们会赶第一拨去食堂吃饭,生怕晚了鸡蛋汤里的蛋花就被捞完了。那天,因为英语老师拖堂,林悠将收齐的作业抱去办公室时,门已经锁了。
校舍走廊上,拿着铝饭盒的男生在逐闹,绿门虚掩,不知哪年被砸破的窗户,至今也没修补,正好漏了半扇,林悠听见温和的声线在说。
“担心什么?你看见了,这地方什么都没有,女人都见不着……”
对他而言,北川没有女人,因为没有他看得上眼的。又或许这只是一句安慰女朋友的话。
林悠从小就知道,自己算不上漂亮。长相好看的人和长相普通的人,所见所感,成长经历是完全不同的。学校里没有男孩子喜欢她,街上没有人会特意看她,大人们逢年过节,也不会夸她变漂亮了。
况且是不是美人胚子,打小就能看出来。三庭五眼的比例,额头是否饱满,青春期有没有抽高长个……到了十七八岁,女孩子基本就定型了。
林悠对自己没那个自信。
她甚至想过,将来如果自己恋爱,对象也许会劈腿出轨。男人总是会被更漂亮更性感的女孩子吸引,这是人之常情。
他凭什么看上你,又凭什么会喜欢你,惯做白日梦的人从不会考虑这些。全当自己后背有翅膀,头顶有光环,是什么天使尤物。
林悠算是清醒的,她对自我有认知,也时常在自我否定中拉扯。
十年,人不可能没有一点变化,何况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是女孩变化最大的一段时期。
他不记得她,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对学生而言,或许某位老师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但对老师而言,教书育人如同种一圃的苗,养一池的鱼,不会特意去记得某一个学生。
林悠伤心的,并不是他不记得她这件事。
和十年前比,他更沉稳了,也更寡言了。其实现在的他,与她记忆中的形象相比较,并未有脱色,只是身上少了少年的锐气,眼中再没有星河流淌。
他曾矜持自负,信誓说过,画画是他的生命,如果有一天不画了,只会是因为手废了。
他对艺术的爱,是纯粹的,无可比拟的。他曾戏言,如果地震来了,会先救画,再救人。
谁也想不到,地震真的来了。他并没有救画,而是用拿笔的手开山凿石,救了一个,又一个。
时间是一把无情的刻刀,每一次的雕琢都神工鬼斧,竟能将一个人的质地都改变。
他甚至放下笔,不画画了。
谁都要理解,生活本质是重复与枯燥。到了这个年纪的男人,无论有没有稳定家庭,都需要一些激情。
进入三十岁后半,男人们纷纷不约而同开始发福油腻,为步入中年做准备。体制内的,一个个都活成老干部的模样,心里惦记如何在同学会上表现,和女同学叙旧情。体制外的,就更洒脱了,麻将从早搓到晚,时不时幽会小蜜蜂,按摩店找点乐子,图个巴适。
再或是像林文彬,忙头转向只为两件事,家庭工作,工作家庭。
他能保持如今的模样,已经是为数不多的“生还者”了。
林悠也知道,她的念头,不过是梦,是奢想,是伸手够不着却每晚都高悬心头的月亮。
也正因这个梦她够不着,摸不到,只能放在心里偷偷惦念,所以才那样美好与不寻常。岁月将之蒙上一层柔和的毛玻璃,愈朦胧愈美妙。
在她的憧憬中,他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存在,满足她对于异性的一切幻想。她溺于自己的构想,日久弥深,甚至假装看不见缺陷的存在。
即使现实根本判若鸿沟,也有人偏爱沉溺梦境。
明明心动是她,心伤也是她,故事从头至尾就是一场独角戏,她竟还在为他找设辞。
而他根本毫无所觉。
天知道,地知道,都不管用。只要他不知道,到头来,她感动的人也只有自己。
心事憋久了,伤心更伤身。
一夜枯梦。第二天晨醒,林悠觉得头疼,嗓子也疼,估计是感冒了,于是跟所里打电话请了一天假。
吃早饭的时候,林文彬又“不经意”和林悠聊起许彦柏。
相亲那晚,在湿地公园,他们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来许彦柏有给林悠发过信息,约她周末一起去看展。林悠推说工作忙,拒绝了,两人再没聊其他。
林文彬说她,“你整天到底在忙什么,忙到连周末见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林悠没细解释,“最近有任务。”
林旼玉春训回来了,一家人都在饭桌上。当着女儿的面,林文彬没多说什么,等汪虹送林旼玉去学校了,才在二楼将林悠喊住。
林悠只有讲实话摊牌,“小叔,我暂时没有和许彦柏处对象的想法。”
“那要什么时候才有?三十岁?四十岁?”
“……总之我和许彦柏不合适。”
“你们才见了一次面,就知道不合适?”
“不是他的问题。”
林悠习惯性地捏虎口,左手捏右手,右手捏左手,小声说了一句,“小叔,你那朋友人品有问题。”
一会儿说不合适,一会儿说人品有问题,就吃了一顿饭,倒给她吃出一堆推脱的理由来了。林文彬的话憋在当口,却听林悠别扭地说了一句,“之前查案子的时候,我遇见过他。不是什么好事。”
这也不是什么冤枉话,有老婆还带着女人去开房,当然算不得好事。
林文彬对訾岳庭的人品是绝对信任的。訾家是有门有脸的家庭,教出来的也都是正派的人,仅是林文彬自己对訾岳庭的了解,也敢打这个包票。这中间多半是有什么误会。
问林悠是什么事情,她也不肯说。林文彬拿她没办法,“处对象是讲究你情我愿,合不合适要处过了才知道。你总要给人一个机会,先交个朋友,接触一下再下定论。”
林悠站着,没有走。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她也不怕问到底。
“你们为什么非要我和许彦柏在一起?”
“什么叫非要——”
“是因为我爸。”
林悠站在楼梯口,低着头,没看林文彬。
“我看过新闻,他是为了救一个女记者牺牲的。余震来了,谁也想不到。我不需要许彦柏来报恩。”
林文彬哑口。现在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似乎意义也不大了。
“你们想我和许彦柏交朋友,我会试试看。但喜欢的事情,我控制不了。”
林悠抬起头,“小叔,我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晚些的时候,林文彬给訾岳庭打了个电话。
林文彬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这孩子心思敏感的很,她什么都知道。”
訾岳庭正在整理画室,手机搁在桌上开着免提,“知道也不是坏事。”
“对了。苃苃说她之前在工作上见过你,怎么回事?”
“上周我的车在机场那边被撬了,丢了些东西,是在她们派出所报的警。”
“之前你怎么没告诉我说?”
他为什么没说?大约是不想有什么误会。谁都不说,事情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訾岳庭没心情回忆那天的经过,简短道:“小事情,就没提。”
林文彬暗自琢磨,“……那她怎么说是不好的事情?”
訾岳庭手上的动作停顿半秒,略想了一下,心里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一点误会。有机会我再跟你解释。”
挂了电话,訾岳庭拍掉衣服上的灰,站起来,发现许彦柏在画室外探头。
许彦柏还没有正式上班,最近在找房子,就暂时住在荷塘月色这边,帮訾岳庭修整屋子未完工的部分。
訾岳庭知道他听见了,于是问:“你是不是和林悠说什么了?”
许彦柏点头,“我觉得把话说明了,她会没那么抗拒。”
訾岳庭无奈,“没心没肺。”
訾岳庭从画室里翻出一幅装裱好的油画,举起来给许彦柏看,“这幅画怎么样?”
从小耳濡目染,加上留学的经历,许彦柏是有艺术审美的,“能挂进美术馆了。”
訾岳庭当然知道是好画,但也只有忍痛割爱,转身去找包装用的牛皮纸。
“小舅,你要把它送人?”
“送给你林叔叔。”
许彦柏说:“你对他还真舍得。”
訾岳庭在心里在讲,还不都是为了你。
画是赠给林文彬的没错,但他要讨好的人却不是他。
谁能想到,讨好小姑娘这种事,他有十几年没干过了。 荒庭春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