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訾岳庭请人进屋,交代不必换鞋。
别墅内里开阔,设计尤为精巧。灰砖岩底,四壁洁净。正厅不设客厅,只摆茶桌和画坊。院中栽高木,藏屋于蓊郁,外不露屋中色,内却窥世外景。
方厅对阔院,门前卷竹帘听风。天井通清池,游一尾红白花锦鲤。正应了“藏风聚水”。
这才是艺术家住的宅子,不必考虑利用率,不必考虑生活实用性,赏心悦目就好。
林悠的目光忍不住四处打转。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家也可以有诗意。
同样是有庭有院的独栋小楼,相比之下,林文彬的家就像是暴发户风格,水晶灯,欧式吊顶,红木家具一样都不少。
訾岳庭在前领路,“许彦柏在楼顶,我先带你们到处转转。”
推开连通庭院的玻璃门,林文彬深呼吸,空气雨润清透,“这前面就是湿地公园?”
訾岳庭点头,“对。”
难怪一下车,林悠就感觉到这里的空气湿度很不一样。
园区紧邻锦城唯一的湿地公园,有湖有泊,为开发生态旅游,湿地还引种了一池楚地莲藕。浮桥观荷,尽显诗情画意,再合适不过艺术家们隐于闹市潜心创作。官方将之命名作荷塘月色,也算是锦城的一处风景区。
林文彬说:“你这一套装下来,大工程,不便宜吧?”
訾岳庭答:“还好,有补贴。”
政府近年来大力捧托文化产业,为打出知名度,对第一批入驻艺术产业园的青年艺术家进行了购置和租赁两种形式的补贴。
“这边的生活方便吗?”
“最近的超市五公里远。”
林文彬打趣道:“那不如在院子里种菜。”
“在考虑之中。”
“你市区的房子呢?”
“放着。有课的那几天就回去住。”
訾岳庭负手说:“就是生活不太便利,其他都还过得去。”
中年男人在一起,免不了研究起房子。从地段房价,聊到家具是什么木头,地面防水用什么材料,新风系统怎么装……都是些离她太遥远的东西。林文彬本身是做建筑行业的,两人探讨起一些专业性的问题,远在林悠的知识范围之外。
二楼只有一间屋,大概是为了采光,朝南的整面墙都选用了落地玻璃窗。站在庭院往上看,能见里面摆了不少画框,应该是画室。
林文彬恰好也看到了二层的玻璃房,“上头是你的工作室?”
訾岳庭点头,“东西多,还没整理出来。”
一直默默跟在林文彬身后的林悠不知从哪来了勇气,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您是艺术家?”
訾岳庭答:“以前是。”
林文彬不留余地拆台,“你多少年没碰画笔了,还艺术家?”
訾岳庭笑着说完后半句,“现在是个艺术商贩。”
林文彬直摇头,踩着草皮往里走,“还是艺术流氓好听些。”
这个玩笑林文彬已经开了二十年了。他和訾岳庭是大学同窗,刚进校园时彼此还不对付,都觉得自己比对方帅。那时流行摇滚乐,弄潮儿都抹发胶梳背头,再骑一台拉风的摩托,走的全是谢霆锋的路子。他们俩一个学建筑一个学雕塑,两个系完全不搭架,能成为朋友,全要感谢一个女孩。
当年他们同时追壁画系的系花,两人总在女生宿舍楼下遇见。后来又在同一天表白并且双双被拒,成了一对难兄难弟。同天失恋的两人一拍即合,下馆子喝了顿酒,一笑泯恩仇,决意做兄弟。
而至于那女孩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他们早忘了。
上楼时,林悠留心看见,画室的门是锁着的。
到了三楼,终于有了点烟火气。小型客厅里沙发电视一应俱全,开放式厨房摆着咖啡机榨汁机,朝北是露台,朝南有两间闭门的卧室,几乎所有生活区域都集中在这里。
露台的门开着,许彦柏原在外面布置餐桌,取菜时正好撞见他们上楼,热情地打招呼,“林叔叔好。”
许彦柏是林文彬很早之前就见过的,他还没跑去美利坚深造的时候,经常跟在訾岳庭身边混,也算是林文彬看着长大的。
许彦柏身上还挂着围裙没来得及摘,林悠对他的第一印象不算深,个子挺高,人长得阳光也干净,看上去不讨厌。
都知道今天这是个什么场合,不止林悠尴尬,连海归的许彦柏也有些尴尬,只能尽量自然地打招呼,“嗨。”
林悠脸上发烫,身体不自觉往林文彬身后躲藏,舌头更是有千斤重,连礼貌回复也做不到。她实在不适应这种场合,更不知该如何化解尴尬。
林文彬只有圆场,“我这姑娘害羞。”
訾岳庭从酒柜里拿了两瓶红酒,在前领路,“先吃饭。”
许彦柏洗干净手,把最后两个菜盛进盘子里,端到了露台。其他三人都已就坐,林文彬和林悠坐一边,许彦柏的位置被安排在林悠的对面。
因为远离城区,位置偏僻,附近没什么饭店。訾岳庭也没有能开灶招待客人的手艺,就让许彦柏到附近的农家乐订了几个饭菜,到点了再用微波炉加热。
好在晚上无风,天气还算干爽,不至于将餐布吹翻。食物虽然不算精美,但訾岳庭备了好酒好茶招待,饭桌上没聊够的艺术人生,茶桌上继续。
不同于訾岳庭的根正苗红,在大山里长大的林文彬从小没受过多少艺术熏陶。考到锦城去学建筑,混进这个圈子,纯粹是偶然。
从建筑系毕业后,林文彬没有跟风去北上广漂,而是选择留在了更熟悉,且具有发展潜力的锦城。那几年正赶上房地产淘金潮,林文彬赚了一笔本金,开起了自己的建筑公司。现在一年能接几个小工程,收入很稳定,送孩子出国上学不是问题。
人生,多少也是要靠机遇的。林文彬可以毫不自负的说,自己是八零后这一代里已经成功了的那一批人。
林文彬喝了酒,兴致高昂,对着林悠一顿猛夸。訾岳庭倒是稳如泰山,聊着他擅长的领域,并没有刻意地将话题引到他们两人身上。
而林悠呢,整晚都在喝白水,该答就答,该笑就笑。她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情,以至于晚饭时许彦柏偷看了她好几次,她也毫无觉察。
喝茶的中当,林悠去了趟洗手间。她不想那么快回到饭桌上,故意多待了一会儿,盘算着溜到庭院去透透气。
穿过正厅,鱼池中有浅浅的水流声,此刻听起来格外舒心。林悠穿过走廊,推开尽头连接庭院的玻璃门,谁想正撞见在吸烟的訾岳庭。
彼时天已半黑,一轮孤月伴树影。訾岳庭背对着厅堂,站在桂花树下,身形挺阔。
林悠觉得自己选错了时机,不想惊扰到他,正要悄然离开,訾岳庭转过身,看到了她。
他同样准备回屋,掐了烟走过来,“晚上的菜是不是不好吃?”
“没有。”
“看你没吃什么。”
“你也没吃什么。”
訾岳庭坦然,“因为不好吃。”
当下只有他们两人,林悠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她是有必有问他些什么的。
为什么会出现在钱珊工作的酒吧?为什么整晚都不提案子的事情?以及——
“你为什么不画画了?”
林悠对他的称呼从“您”换成了“你”。
訾岳庭并未没察觉,只说了四个字,“江郎才尽。”
艺术行业里,大多数人的创作期都十分有限。到了一定的年纪,感官感觉感受,听觉嗅觉视觉都会慢慢钝化,退化,最终至丧失。在年龄递增的过程中,人会失去对千奇百怪世界的求知欲,不再敏感于生活里变幻无常的色彩,不再因为一朵花一片叶而感悟。生理决定了一部分,而生活决定了另一部分。
真正能做到一辈子都在创作的,只有少数天赋异禀,并且极度自私的人。他们需要放下凡俗生活里需要承担的一切责任和重担,才能将毕生精力都投入到创作中去。
林悠转念,“你不问案子的事情?”
訾岳庭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说:“没关系,不急。”
他是记得的,未免难堪,他只有假装不曾见过她。中年人最擅长伪装。
事实上,訾岳庭将林悠一整晚的坐立难安都看在眼中。他误以为源头是那次不愉快的报案经历,回到茶室后,便提出让年轻人先离场,去外头散散步。
湿地公园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正好作饭后消化。
园区的小道,许彦柏觉得太静,没话找话聊,“我在美国的朋友总是化很浓的妆来上课,但是国内好像不这样。你是不是也不爱化妆?”
林悠如实道:“我不会。”
化妆也是需要本钱的。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没有一样是便宜的。工作之前,除了家里给的定额生活费,林悠从不开口多要钱。
许彦柏毫不吝啬地夸赞,“你不化妆也挺好看的。但化了妆应该会更好看。”
恭维的话,林悠总是分不清真心与否,遂通通都当作是假话。
“之前听林叔叔说,我们是同年的。你毕业工作一年了,我今年才硕士毕业。算起来你上学比我晚了一年?”
“没晚。我休了一年学。”
“为什么?”
林悠捏着虎口,说:“那年地震,学校没了。”
许彦柏不说话了,手插在裤兜里,继续往前走,以沉默相伴。
夜深了,荷塘里黑漆漆一片,哪还见什么水中花镜中月。作为挂牌的风景区,极有宣传不实的嫌疑。
走到木桥边,许彦柏怕林悠一脚会踩空,绅士地走在了外侧。
林悠也意识到,先前的回答不够懂事。自己心里的疙瘩,没必要拿出来膈应别人。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们家是搞艺术的?”
许彦柏答:“我外公是个很出名的画家,叫訾崇茂。”
訾崇茂,当代国画大师,巴蜀画派名家。稍微接触到一些艺术领域的人,都听过这个名字。
林悠继续问:“你家……还有别人做这一行吗?”
许彦柏语气很淡,“我小舅以前是学画的,但已经很多年不动笔了。我打小就没这方面的天分。我家到我外公这儿应该就断了,没人能继承他的事业。”
“你妈妈呢?”
许彦柏说:“去世了。她还在的时候,从来没喜欢过画画。”
林悠说:“对不起。”
“……这句话应该换我说才对。”
走在前头的许彦柏突然站定,随风在感慨,“其实我应该早点认识你的。”
林悠也止步。
孤零零的木桥两岸,没有荷塘,也没有月色。四野幽暗的就像十年前那个寻常的春日下午,水泥墙倒下来,然后整个世界都黑了。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小时候我不知道那些事情,是回国后才知道的。小舅他总觉得我还小,什么都不说才是为我好,就好像在他们眼里,我们永远不会长大一样……你应该懂我的感受。”
林悠静默着没出声。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也是刚刚才明白,为什么林文彬要带她来相亲,又为什么这个人是许彦柏。
许彦柏看着她,格外认真,也格外坦诚,“可能我不太会说话。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我们以后是成为朋友,或是成为别的什么,我都会照顾你。我想这么做,也应该这么做。” 荒庭春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