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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公主的嘴里犯嘀咕,银迢倒想起来有桩重要事未来得及同公主说:“公主,奴忘了说,国师大人他以前就常常一语成谶……”
这是个传说了。
过往不论,就说昨日里徐家嫁女,国师列于席上,当时显国公因为久不出山入世的国师亲自来了府上贺他嫁女之喜,心里倍觉有面子,酒至三巡,喝到微醺处原形毕露,不知在喜宴上说了什么开罪于国师的话,国师大人离席而去。去时徐家小厮紧随其后唯恐伺候不周,姜偃停在一侧主厅南门之外,告诉小厮,大梁不稳,年久失修,今岁必坏矣。
银迢接过公主地来的雪色毛巾,惊奇而佩服地说道:“谁也没当回事,可是,就今晌午,显国公府的房梁就塌了!伤了两个老伙计,差点儿死了人让国公府喜事变丧事!”
元清濯骇然,指尖攥紧了柔润地披在胸前的湿发:“竟有这种事?”
那照这么说来,今日姜偃也是顶着艳阳天气说下雨便下雨,这张嘴不但能呼风唤雨,还能张口令人家大梁塌落,他若是发下什么毒愿,那这……
“巧合吧。”
元清濯艰难地挤出一丝笑。不是她愿意替姜偃辩驳,这样的人放在京都是极其危险的,尤其他如今陪王伴驾,伺候君前。若是他一个心有不满,诅咒她家小皇帝,她皇弟岂不是会一直走霉运?这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
她不觉轻轻一哆嗦,激灵着想道:凭他是个再美的美人,嘴这么玄学的美人,也是要不得。
“万一成婚后夫妻两口子吵架,他咒我出门被马车撞死,被土匪劫色呢?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万一吵起来,我岂不是危矣?”一想,又是一哆嗦。美人是带刺玫瑰啊,难怪他长成这样都嫁不出去。
银迢没能听清公主的嘀咕声,她只是见公主浑身被雨水浇透了,两片胭脂红齐胸的长绡半透明状黏于凹凸有致的花房上,丝衣之下,可见雪肤光泽,又见公主玉体轻颤不止,忙催促道:“公主,热水好了,公主淋了雨身子凉,好沐浴了。”
她就近到屏风后,试了试水温,冷热适宜,于是走回来,劝她:“公主莫多想,奴觉得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神仙……”
仔细品咂,元清濯想起自己一辈子求仙问道最后磕了药发疯坠亡的父皇,觉得银迢这话说得没毛病。皇帝动用举国人脉资源,尚且不能飞升,老国师兢兢业业一生,也不过是吃了点隔夜馊饭,便不幸仙逝。那么身为老国师关门弟子的姜偃,又怎会真有窥测天机的能耐?
也许只是姜偃身上发生了许多巧合,配合他特殊的身份,和地龙仪的制造,给住在人间仙境般的听泉府的姜偃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纱,其实戳破了后面什么都没有,但却叫愚者敬畏,妄者不敢打他的主意。
若不是见他举止端庄,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怀疑徐家的大梁是他一早派人潜入割断的,配合一下雨,毁损的房梁不堪重负塌得正正好好。由是他料事如神的声名远扬。
虽然从姜偃本人看来,他并不像是这种无聊之人。何况他一向清高自恃,徐家与他又会有什么过节?
热汤浴身,身子恢复了暖意。元清濯拉上了被褥歪在榻上闭目歇息。
尽管大魏依然人才辈出,数任皇帝也没有特别昏庸的,然自古以来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武帝朝将版图扩张得空前辽阔以后,数代以来却是在不断缩减。昔日西域三十六国咸来朝贡,而今连河西走廊业已丢失,整个南明以西全部陷入敌手,毗连西疆的神京已不再适合留作都城。皇祖父毅然决然迁于东都,也便是梁城。
神京架作空城,这也是近几十年以来北胡人日益猖獗屡屡犯境的原因。
梁都不比神京,初春的气候尤为湿润,虽处于中原,然而雨水丰沛堪比江南。
一夜碧雨微泷,鳞瓦千瓣都在寒雨笼罩下泠泠作响。窗外杏花簌簌摇影,浮光潋滟,屋内树香沁鼻,宵寒袭肘。
把锦衾拉上来一些盖住下巴,还是觉得在这种潮湿冷夜里聚不起什么热气,于是摸着臂膀瑟瑟想着事难以入眠。
离京三年,今时不同往日,一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离京前还会慈爱摸自己脑勺的父皇已经不在。
功臣良将个个眼角额头多添了几道皱纹。
小皇帝根基不稳,过于信赖姜偃。
姜偃这人来路不明,不知道是老国师从哪旮旯里提出来的山精野魅,他若一直安分地待在听泉府不出也罢,但小皇帝却拜他为师,过分亲近他。朝臣对其也不乏谄谀巴结,显国公就是最好的例子。
长此以往这是极其危险的。
这么厉害的一个人,放在这么一个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可纵可横的位置上,他如贰心,轻则铲除异己,重则动摇国本。
这是长公主绝不能容忍的。皇弟还小不知事,她必须去提醒他一下。
长公主这夜难眠,听了半宿的春雨。
次日一早,公主府外的深巷里传来叫卖杏花的甜嗓。
“雨后杏花最鲜喽,卖杏花喽!”
元清濯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人迷迷糊糊未醒,跟着耳畔就传来公主府门房的暴躁呵斥:“喂!卖花的!上一边去!瞎了你眼了不怕惊扰了贵人!”
她的睡意顿时消散,拥被坐起身,视线不清,她轻揉眼睛想:几年不回来,公主府的人现在都这么嚣张了?
顾不得昨宵失眠了,长公主用在军营里的速度马虎地浴了身,疾风似的穿堂过院拉开大门,遏止了门房的无礼,几句话说得门房老脸通红,连连反省称是。
元清濯的睡意也全闹散了,既然不睡了,便还不如趁着今日没有朝会早些入宫去。
她知道小皇帝还小,还要跟着几位辅政大臣学习如何治国,时间不大能抽得出来。
她同时也担心,十三四岁正是最叛逆的时期,自己这番逆耳忠言他能不能听得进去,要是弄砸了,伤了姊弟亲情,这就反蚀把米了。所以说,语言艺术还是非常重要的。
长公主驰马天街,招摇过市,却一路都在沉思着语言加工问题。如何委婉而又一语中的,直切肯綮……难怪自古以来出名的游说政客就是少之又少啊。
小皇帝勤勉刻苦,比卖杏花的小娘子还要早上半个时辰,便起来看奏折了,宫人和玉林报信说长公主来了,小皇帝笔一顿,如遇救星,高低眉唰就耷拉了下来,再也不紧张了:“让皇姐进来。快。”
元清濯负手踱步到他面前,笑语盈盈:“陛下好乖啊,这一大早就起来了。”
小皇帝见她一身清素,只雪衣肩上沾了几片珍珠攒成蕊的粉色桃花,常服温婉清丽,头发却梳了个不伦不类的冲天高马尾,审美与昨日相见时简直是天渊之别,不由地瘪了嘴阴阳怪气地哼唧起来:“女为悦己者容啊,看来昨日皇姐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日分明来面圣的,好家伙,不尊重弟弟也得看在他好歹是陛下的面上,将自己好好拾掇拾掇吧,放别的人身上都够治一个殿前失仪罪了。
被看破,元清濯脸不红,心不跳,毕竟昨日种种譬如朝露,已经死了,姜偃这人她是不会再惦记了,男人哪有他们老元家的江山重要,她挤出两分薄笑:“皇姐就这点儿小癖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这姜偃又不识时务,我昨天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摸到,说来也甚是惭愧,你皇姐还没这么出师不利过呢。唉,不愿提他了,他真是深深伤了你姐姐的心。唉。”
元清濯立刻戏精附体,上演西子捧心状,摇首哀叹数声。
小皇帝没想到皇姐居然真在姜偃身上碰了钉子,更没想到皇姐如此执着于美色的人这次居然这么快就放弃了,他忙摸摸姐姐臂膀劝抚她:“不过这姜先生本就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人,他和皇姐你以前看上的那些都不一样。这点皇姐你以后就知道了。咱魏人爱美,梁都里喜爱先生美色的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却没有敢上门说亲的,这还不能说明问题?皇姐你早早儿想开是对的。”
元清濯假假地包一包并不存在的眼泪,委委屈屈地点头。
过了片刻,偷瞄一眼,却发现小皇帝长吁短叹,似在发愁。
她看了眼御案,小皇帝手边压着一道奏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皇姐实不相瞒,你今日要不来,朕已经传旨令国师入宫了。”他顺手将奏折拿给元清濯,“河间鼠疫,饿殍遍野,河间王递的奏折,要朕发钱发粱。”
元清濯正色读完奏折:“河间王是陛下的亲兄弟,陛下不预备应允河间?”
小皇帝抬起脑袋深深看了一眼元清濯,这一眼令她亦感到有几分骇然震慑。
“皇姐你有所不知,你在外征战三年,朕就排除万难给你用了三年国库,河间王到任之前,朕就告诉过他,河间占据平原,实为宝地,他只要稍加勤勉治理,不会出什么大乱。可是皇姐你看,他有什么能力吗?瘟疫初起,他就只想着息事宁人,各州官欺上瞒下,拒不上报,一直到河间疫情爆发,死者数百,甚至出现了死村,朕这里,才刚刚知道。朕知道朕的能力还不足以治理偌大国家,朕还要日理万机,必须仰仗底下人,河间王是朕的异母兄弟,朕本该非常信任他,可要是人人都像他这样,朕如何去治理国家?”
小皇帝越说越激动,咬牙磨齿,目眦发红。
元清濯被说沉默了,她揩拭去脸颊上的一点唾沫星子,在漫长的静寂后,似终于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号称料事如神,也深受小皇帝信任,却在这个故事中没有出现过的人。
“陛下居于深宫,难免闭目塞听,这本不怪陛下,但朝臣耳聋目瞎,确该治一治了。那姜国师号称是占卜第一算无遗漏,这么大的事,他就竟然没算出来?”元清濯垂面,微微掀了下眼睑,灵动狡黠的眸子轻在扑朔。自己这么快把姜偃拖出来,好像是不道德。
小皇帝气呼呼的鼓着脸,说到姜偃,却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在疫情初发时给朕留了一个字。”
知皇姐好奇,小皇帝的食指探进了烟碧瓷茶盏里,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字:
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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